血比嫁衣更红。
而来人的那身黑衣正映照出了莫与争心底最深的黑暗。
这世界上最熟悉自己的人无外乎自己了。
“除了你, 这世界上没有谁能主动探查到我。”怪物没了一条左手, 坐在窗框上坐的也不怎么稳当,他伸出完好的右手让莫与争把自己扶下来, “安心, 你的孩子们不会知道他们最敬爱的父亲在背地里,会是这样可恶的家伙。”
怪物的手没有活人应有的温度。
莫与争眨了下眼睛。
不过这也是应该的。
它是怪物。
是他的心魔。
本来就不是活着的。
他把它们都藏在深渊底下, 连天道也不能察觉的地方。
每生出来一个就塞进去......到现在莫与争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塞进去多少个,他活过的时间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实在是太太太太漫长啦。
长到这个世界,天道,所有的一切在他心里通通只能算是初初学步的孩子罢了。
可它们怎么突然就爬出来了呢?
难道是自己塞得太多, 那地方已经装不下了?
不应该呀......
怪物慢条斯理地单手给自己倒了杯水, 跨过地上女子残缺的尸身:“你再倒转时间重来一次, 这个世界就要裂开了。”
现在还只是最底下的深渊出了个口子。
莫与争不紧不慢:“没关系。”
他在这个世界度过的岁月太漫长,若说最开始时,与来到自己小院里探望他的那些人猛然来到这个世界的心情是新奇中带着些许激动,那么到了现在, 这个世界的一切对于莫与争来说,早已是索然无味。
安史之乱在宝应二年终结,但莫与争在这场战争里所失去的一切都再也回不来了。
万花谷送入山林深处保护的老弱病残们死的死疯的疯,最爱做的事情就是, 聚在莫与争这个半身不遂,经常推着轮椅在村口一呆就是一整天的人的院子里。他们扎堆的时候什么也不干,就互相叨叨自家谁谁谁在外边怎么样马上就要来带自己走啦, 这种毫无营养的话题。
最后那些人都没有来,来的只有村口抱着老迈痴呆的叔叔哭成狗的李曼青。
一院子的残障老人都傻了。
“我都快不记得这些了。”莫与争的视线从地上躺着,冒用了妻子面容的逻谷夫人身上滑过去,“你倒还是挺用心的。”
为了刺激到他,连自己的伤疤都揭——真不愧是自己啊,连这种事情都干得出来。
“是真的不记得,还是你把那部分感情剥离出去了?就像你曾经剥离我们那样。”怪物长着一张和莫与争一模一样的脸。
“你到底什么时候能带我们离开这个鬼地方?”怪物趴在桌子上,用仅存的那只完好的手臂抓着莫与争的一片衣角,“你答应过他们,一定会离开这里,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他们都已经死了。
除了拥有着能拉扯时间长河的能力的莫与争以外,只有那么一两个在这个世界找到了安定下来的理由,并因此含笑长逝;其他的人几乎都死在对这个世界的绝望里,有更多人在时间一次又一次地穿梭之后选择了沉眠,最后于漫长的沉睡之中消弭了灵魂,从此不复存在。
莫与争亲手将那些再也支撑不下去了的同伴们一个一个送走,并且在每一个人的面前都郑重承诺过。
他一定会找到离开这个世界的方法,一定要回到大唐,回到他们还没有穿越到这个世界之前,阻止这场荒谬旅行的发生。
他在林蔓生死时发疯,并且始终都没有清醒过,反而被一次又一次送别拖拽入更深暗的疯狂之中,不得不在每一次重启之时把所有记忆遗忘,再随着身体的复苏又一次想起那些痛苦的回忆,然后将主导情绪的魂魄剥离出来,冷静地不懈找寻离开这个世界的办法。
孤独地走过许多年岁,李曼青的苏醒,对于莫与争而言简直是命运的恩赐。
怪物发现莫与争沉浸在了回忆里,它很能理解老年人对整理庞大记忆的生疏,毕竟从根源上来说,挤在深渊之下的心魔们和这个憔悴疲惫的老头子是一个人。
同样的记忆,同样的思想。
唯一不同的是怪物们已经忍无可忍,想要带着这个世界一起毁灭。
但莫与争是还想回家的。
而这个矛盾并非不可调和。
“我已经与天道达成了协议。”
“然后呢?再等上个几千几万年?”怪物对他的优柔寡断嗤之以鼻,“等到我们像那些家伙一样,要么被这个世界同化,要么彻底地消失吗?”
“你别忘了,我们这样的外来者,在这个世界里可没有什么转世轮回的说法。”
“而且天道真的可信吗?”
莫与争垂下眼眸:“我暂时不想把自己变得像你一样可恶。”
“我们是同一个人,你说说自己到底恶不恶心?”怪物咧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自欺欺人的功夫你还真能算是已经练到家了。”
它跳到床头把披在椅子上的新郎衣服拿起来,罩在莫与争身上:“还是你已经忘记了,忘记了她,忘记了我们的孩子,忘了那个没能出生的女儿......被你收养的那些小崽子们混淆了情感吗?”
喜服的颜色暗沉无比,浓烈的血腥味儿从上边飘过来,怪物的身上带着熟悉的药香——这对莫与争而言却是最最恶臭难闻的味道。
他挥开独手的怪物,让身上披的这件喜服滑落在地。
“我从未遗忘,你也不必这么激我,该做的事情我一定会做到。”
“只是你——是否太过心急了呢?”莫与争斜觑着怪物,有血滴顺着他的指尖掉落。
怪物捂着腹部豁开的口子,它森冷笑容的弧度未曾变过,从牙缝之中渗出血迹:“我等不了了啊......实在是太久了,太久了,我的记忆和感情都是完整的,我们每一刻都在遭受着你曾经挨过的折磨,你还能选择遗忘、分离那些痛苦,可我们呢?在你和孩子们亲亲热热地玩闹生活的时候,我们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你有想过吗?”
它妖异的面容上忽然带起几分讽刺:“对了对了,你怎么会没有想过呢?你只是让自己暂时不能感受到我们的痛苦而已,总有一天,你还是要收回我们的,到时候我们就是一样的疯子了。”
莫与争亲昵地将失血过多的怪物扶起来,他们像一双孪生的兄弟,只是其中一个已经濒死,而另一个的眼眸之中没有半分情感的波动。
“好疼啊......和那个时候,被踩断了脊骨一样地疼。”
李良骏死讯传来后,莫与争去了战场前线寻找失去消息的秀坊小师妹母女。
他只在敌人驯养的巨狼口中找到了小师妹常用的簪子和一些辨认不出形状残肢,然后他剖开了那匹狼的肚子,从里边摸索出李曼青妹妹一条还没能完全消化掉的胳膊。
莫与争跟着残存的天策将士们游走击打敌军,这个从来都只是将自己置身世事外,只凭着自己喜好做事的纯阳道士终于体会到了兄长口中的人世烟火气到底是什么模样。
不沾凡尘还罢,沾了凡尘,便再也不像从前那样刀枪不入了。
他曾经以为恶人谷就是人世中的地狱,可当烽火席卷整个大唐,他才真正见识到了地狱的模样。
战争的地狱夺走了所有他在乎的,也在乎他的人的性命。
昔年秀坊的四个小伙伴里,李良骏血战洛阳天策府而死,叶鸿雁深入太原后便没了踪迹,而柳开扉北上支援苍云军遇袭,找到他的时候已经冻得浑身僵硬。
一人的力量在战争中是何等渺小?
莫与争曾以为自己是唯一活下来的那个人,最开始被林蔓生从狼牙军马蹄下扯出来,救回来的时候,他一心寻死拒绝治疗,那个明明主修离经易道,治疗手法却十分残暴的姑娘一巴掌抽到他脸上,掐开他的嘴巴给莫与争硬生生灌了十几天腥臭难闻又苦涩的药汁。
他敢发誓那是自己这辈子吃过最难吃的东西。
苍白的怪物正苟延残喘着。
它的气息越来越弱,五指却死死地抓着莫与争的手臂,在这副这个世界里无人可伤害分毫的躯体上留下深深的抓痕:“全忘了......也没、关系......我不怕的,我们一定、一定要回家......好孤独啊......我好疼,阿娘,阿兄,小拾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对不起。”莫与争把怪物揽进怀里,用下巴轻轻蹭着它的发顶,手缓慢轻柔地拍着怪物颤抖不已的脊背。
他原本也应该像它一样悲伤恐惧的。
只是他把这些全都藏在苍山,谁都无法轻易涉足的神庙之中,那个被他创造出来的躯体里;又因为孩子们对“宁瑜”这个继母的隔阂,而不会被轻易探查到其中的秘密。
身为父亲,莫与争想自己在孩子面前必须是无懈可击,永远强大的。
这样他们才能放心地信赖自己,依靠自己。
不停喊疼哭泣的怪物渐渐没了声响。
它在莫与争怀里散成一片灰白的尘土。
山林里忽然传来杜鹃的声声啼叫:“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窗口吹进来的一片微风将尘土卷走,不知去了何方。
作者有话要说:犹豫了一下,觉得月末了还是把这段剧情放完吧。_(:з」∠)_
心魔:来与我一起疯狂!
老莫:丑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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