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夫唯不争

    莫与争睁开眼睛。

    屋外的鸟雀从寅时就开始“叽叽喳喳”地吵个不停,他向来眠浅,只是因为身上实在是没有气力起来,这才堵住耳朵耐着性子不去管那烦人的鸟语。

    他今年已经六十二岁了。

    这个年纪跟他的邻居们比起来实在是算不得长寿。

    因为这万花谷里几乎聚齐了大唐的高寿之人。

    莫与争身为纯阳的三代弟子,在血战天策府一役中受了重伤功力尽失,幸运的是他在受伤倒下之后被隔壁的一位花姐从狼牙军的马蹄下拉了出来,免于一难。

    后来许多年过去,大唐山河零落,中原门派也逐渐式微,莫与争在这之前就入了万花谷调养身体,再到后来万花自闭谷门不再出世......

    已经过去十数年了。

    万花谷避世不出的决定来得突然,莫与争知道的时候,谷中唯一的出路已被毁去。

    自此。

    外来者不得出,在外的万花弟子也没能再回来。

    莫与争翻了个身,支着手撑住尚有些许混沌的脑袋。

    脑后的长发触手感之细腻顺滑。

    好像哪里不对?

    莫与争慢慢转头看着垂到床榻下的黝黑长发。

    ......我的头发不是早就掉光光了吗?

    他一巴掌拍在脸上。

    声音清脆,皮肤富有弹性。

    这和他的那张风干了的老橘皮子脸完全不一样!

    莫与争一皱眉,翻身下床,随意地踩了双木屐,“哒哒哒”地快步走出卧房。

    房门一拐就是花姐洗漱的地方——从很早以前开始就是他的了——这儿摆了一面秀气的铜镜,莫与争看着镜中自己熟悉的年轻脸孔,掀开衣襟往下看了一眼。

    他的八块腹肌又回来了!

    要不是屋中的摆设都是他自己一手布置的,莫与争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同时光一起回溯到了从前。

    撇撇嘴。

    这个想法未免太过不切实际。

    他来到大唐的时候还只是一个才出生不久,什么也看不清的婴儿,被家人放在木盆里顺水漂流,后来被七秀坊楚秀萧白胭捡了回去。

    七秀坊虽然是大唐江湖上唯一的纯女性门派,但她们也会收留无家可归的男童,而这些男童长到舞勺之年便要出秀坊去自谋生路。

    莫与争在秀坊待了十四年。

    那个时候他还叫萧拾。

    他素有一副玲珑剑心,又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子,不管是冰心诀还是云裳心经又或是其下的四个剑法套路都被他练至纯熟。

    后来又为了他们师兄弟之间打赌谁能第一个在水云坊登台而勤练舞艺。

    只是等他十四岁生辰一过,就被坊主叶芷青一纸书信送去了纯阳宫。

    当初那个和他打赌的那三个家伙,一个被送去藏剑打铁,一个自己跑去天策喂马,剩下的那个竟是霸刀山庄柳家走丢的孙少爷,被他家长辈领回去轧钢了。

    谁都没能站上水云坊中央的那面大鼓。

    回忆起往事的莫与争心中难免怅然。

    惆怅过了,他摸摸自己手臂上重新隆起的硬邦邦的肱二三四五六头肌,身体中充盈的血气生生不息,循环流转,许多年未曾有过动静的紫霞功也跟着活跃了起来

    一切就像是回到了他最最意气风发的少年时光。

    莫与争的心也跟着雀跃。

    不管是时光倒流还是突然神功大成,这下自己可算是有了能从秦岭悄摸翻出去的能力了!

    就像许多年前那个住在他隔壁屋的苍云大兄弟,心里挂念的人还在外边呢,自己却一个人安安稳稳地待在桃源里,一颗心空空荡荡没个着落。

    苍爹伤一好就背着刀盾趁夜从已然被炸毁的云锦台爬了出去,彼时重伤未愈瘫痪在床无法行动的莫与争眼巴巴地看着他独自走了,留下自己天天看着后屋断了腿的唐门给柠檬树浇水。

    莫与争回卧房拿了一件万花男弟子的破军外套披在身上。

    这件摆在衣柜最上头的衣服裹着一根通体雪白,系着暗红飘穗的笛子。

    莫与争拿起衣裳,笛子就滚落在木质的地板上。

    他看着十分眼熟的笛子一时有些恍惚。

    雪凤冰王笛几乎是每一个万花弟子的标配。

    莫与争把它捡起来别在腰上。

    这一只笛穗上的红色经过时间的沉积,已经变得非常深沉。

    捡起它的时候莫与争的手还在不停地发抖。

    他深吸一口气落入丹田勉强定住心神。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该哭还是该笑。

    通向小院的房门就在眼前,莫与争却迟迟不敢伸手去推开它们。

    上过黑漆的木门崭新如故不见斑驳,他曾经在床头上用指甲划下的一个个“正”字也在后来的岁月里被这样一层同样的黑漆抹去。

    我大纯阳宫的男人不能怂啊!

    莫与争理理衣衫给自己打气。

    他伸手推门。

    门后一片寂静。

    没有他期待中的久别重逢,甚至连万花谷也没有了。

    一片白茫茫的雪原。

    花姐留给莫与争的小院子是皑皑白雪上唯一一点孤苦伶仃的黑色。

    莫与争傻眼了。

    屋外那几只一直在嬉戏打闹的肥鸟儿一个接一个落在小院的篱笆上,用豆大的小眼珠看着莫与争。

    “啾啾啾~这里怎么有人?”

    “我不知道啊!啾!”

    “啾!我也不知道!”

    “人知道他为啥在这里吗啾?”

    “......人不知道。”莫与争黑着脸反手把门砸上了,“哎......真的是老了老了,大限将至,居然也开始做起这样稀奇古怪的梦来了。”

    他迅速溜回卧房踢了木屐窜到床上,外衣也来不及脱就扯着被子盖过头顶。

    莫与争不停地回忆着同住一个村的那个爱给他们讲经书,唱歌贼难听的大和尚——不对现在应该是老和尚了——脑子里循环播放着和尚讲的经,试图让自己快速入眠,然而他脑海里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和尚喝醉酒之后那驴子惨叫一般的歌声......

    根本睡不着!

    掐了自己一把的莫与争很艰难地相信了自己现如今遭遇到的一切并不是梦境。

    他爬坐起来靠着床头满脸虚弱。

    窗框被鸟喙啄响了。

    “啾!啾啾!”

    “干什么?”莫与争身为纯阳弟子,也是见过不少鬼怪的,在大唐江湖的“里世界”,他可也混了个“阴阳上尊”的名号。

    鬼怪这种东西n......见得多了也就习惯了不是?

    “啾!人你为什么能听懂我们说话呀?”

    “啾啾!人!你放我们进去呀!”

    “不放,滚。”莫与争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把泛着蓝光的剑。

    这是他的“渊微指玄”。

    萧拾到了华山后,先是做了半年的“关门弟子”,后来又被观察了他有半年之久的清虚子,于睿真人收入门下。

    那个时候的清虚真人还很是憧憬他们的大师兄谢云流,萧拾又长于剑道,且他初来乍到性子便显得有些沉闷,于睿一时心软便将他收了徒。

    萧拾拜师还没满三个月就出了事情。

    他下山采购的时候跟同伴走散,恰巧碰见了一群拐子正行恶事,他本就因为环境骤变而憋闷了许久,一出手,就要了其中一人的性命。

    这可把他吓得不轻。

    再怎么说,那时的萧拾也只是一个还没满十五的半大少年,从小长在秀坊,加上他天生的不爱出门,虽然武艺超群,却也没有太多真正施展的机会。

    那是他第一次杀人。

    好在那人贩子也是罪有应得,官府的人来了,见他是纯阳宫的弟子,也没怎么为难他,只是按例问清楚了情况,在人证物证俱全的情况下给剩下的几个人贩同伙定了罪,又好心地把这只有点吓懵了的小纯阳送到了华山脚下。

    萧拾从此就病了。

    他不再出剑,整个人都焉了吧唧的。

    于睿找他长谈了一次。

    才知道原来萧拾所在意的,并非自己杀人与否,而是,他即使出了剑,斩落恶首,却还是没能救回那个勇敢向他求救的孩子。

    于是于睿给他改了名,从此萧拾便成了莫与争。

    老子曾言:“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少年的萧拾好“争”,不管是对别人如此,对自己亦然。

    莫与争握着熟悉的剑身回忆起往事,他自那以后就把学习的重心更多地偏向了紫霞功,习武更加地刻苦,在他二十四岁的时候终于从藏剑山庄拿到了属于自己的这把“渊微指玄”。

    “啾!人你开开门,我们想进去!”

    “啾啾!人你开开窗,放我们进去吧!”

    “莫要聒噪。”莫与争把剑略微拔出,锋锐的寒芒一闪即逝。

    似乎是感应到了危险的存在,屋外“叽喳”的肥鸟儿一时也没了声息。

    少倾,羽翼扑扇的声音想起,渐渐行远,那聒噪的鸟儿似乎已经离去。

    莫与争怀里抱着剑在床上趴了一会儿,确定自己确实是已经睡不着了之后,他才又提着剑从床上爬起来。

    这次他开门的时候没有再犹豫。

    门“吱呀”一声再次被他推开。

    “啾,人你总算开门了!”

    莫与争没有犹豫地拔剑往外斩去。

    蓝光闪过。

    腥臭乌黑的血肉溅了一地。

    长着数个大小不一的脑袋的怪鸟倒在雪地里奄奄一息。

    数十只眼珠子还在往不同的方向转着看着。

    “啾......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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