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 孙儿有件东西给您瞧瞧。”
谢兖一身青衣, 灯火映衬下显得眉目冷清至极, 他目光淡淡,并不理会一旁紧张地盯着他的张氏。
张氏脸色一白, 心跳了跳, 她望了一眼老太太, 讪讪笑道:“长怀怎得这样心急?有什么好东西, 等用过膳再瞧也不迟。”
谢老夫人拄了拐杖,走到主位上, 由锦枝扶着坐下了,她听闻张氏的话,面上笑意淡了三分,并不理会,又朝着谢兖招招手,道:“长怀, 你过来, 要给祖母瞧什么东西?”
谢兖微微一笑,将一个彩锦如意六角小盒子呈上。
张氏揪着帕子,先前谢兖的眼神恍然让她以为他已经知道了她的打算,此刻她紧紧盯着那个盒子, 视线仿若定在了上头, 比老太太更着急里面装了什么。
谢殚瞧见妻子的表现,不禁皱了皱眉头,但他并未说话。
谢老太太将盒子打开, 只见一枚玉石晶莹剔透,最妙的是玉的内里有天然的纹样,瞧着竟像是个“佛”的字样,极为难得。
张氏瞧了一眼,松了一口气。
原来只是一块玉石,倒将她吓得不轻。
她朝着身后的穗儿低声说道:“叫他们快些动手。”
穗儿闻言,脸上严肃了几分,恰巧此刻有个小女使过来更换茶盏,她索性跟着一块儿出去了。
未免夜长梦多,此事还是早些解决为好,现在稍有风吹草动,她的心情就格外不安,这种感觉实在难受极了。
谢老夫人瞧过玉石,眼底划过一丝笑意,她将盒子交给锦枝,心底满是暖意。
她到了这个年纪,已经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儿孙的孝心,才是她最让她动容的。
她开口道:“长怀有孝顺的心思,祖母很高兴,只是临近春闱,还是要多花些心思在课业上,等长怀得了功名回来,祖母才是真正的高兴。”
谢兖微微颔首,“祖母说的是,长怀定然不负祖母所托。”
众人都没注意到,谢兖身边的元宝早就悄悄跟着穗儿出去了。
谢娉婷早先并不知道兄长给祖母备了礼,她瞧见兄长朝这边走来,芙蓉面上露出一抹笑来,“哥哥,坐这里。”
谢兖眉目微舒,他垂眸瞧着妹妹含笑的面庞,敛了衣袍坐下,耳边是祖母爽利的笑声。
他只觉得一切都圆满了。
外间的女使得了吩咐,便开始上菜了。
一时间屋内显得拥挤起来,因是寻常家宴,并未按照正经宴席的规格来办,即便如此,整整齐齐几十道道菜上了桌,也只觉得琳琅满目,芳香四溢。
众人等谢老夫人先动了筷子,才纷纷开动起来。
谢容淮悄悄扯了扯大哥哥的衣袖,他圆溜溜的眼睛像是水洗过似的,明亮黝黑,“大哥哥,容容想吃那道牛乳蒸羊羔。”
谢兖瞧了他一眼,意识到弟弟的够不着原处的菜,他动了动筷子,将菜夹到他的小碗中,淡淡说道:“容容该多吃一些,这个头蹿得太慢了。”
谢容淮只觉得心头刷刷刷被射了几箭,到口的羊羔肉都不香了,他泄愤似的咬了几口肉,忽然又想起来大姐姐还没动筷子。
谢娉婷其实没有胃口,她瞧着满桌子的菜,也只觉得嘴里苦滋滋的,皇后娘娘那日自从问过她是否体寒,便亲自给了方子,每日要服三回汤药。
她晌午之后出门买了蜜饯,却又瞧见了殿下转身而去,此刻身上心里都不好受。
她努力反思,自己到底做错了何事,殿下才会如此生气,可那日的画面反反复复出现在脑海里,也只有那一句“殿下就算娶谁,也不会娶你。”
她咬了咬唇,愈发觉得委屈。
难道殿下是对赵淑有意,所以才对她的话生气了?
想到此处,她更加心烦意乱。
谢容淮眨巴着眼睛,他夹了一道酱汁鲫鱼放到大姐姐的碗里,软声说道:“大姐姐,这道菜好吃极了,你要不要尝一尝?”
谢娉婷回过神来,她的目光触及谢容淮胖乎乎的小脸,不由软了软,“嗯,好。”
谢殊坐在上座,老夫人瞧他赈灾回来人都瘦了一圈,心疼地不得了,她特意叫锦枝炖了补汤,倒让谢殊哭笑不得。
席间和乐融融,等过了大半个时辰,众人已是酒足饭饱。
张氏紧张极了,她揪紧了手上的帕子,等着穗儿的回话。
谢殚坐在她身侧,瞧见她心神不宁的样子,不由心中有些不喜,为了不打搅老太太的兴致,他还是低声说道:“你今日是怎么了?大嫂都会说几句漂亮话逗母亲开心,你倒是哑巴了?”
张氏哪里能同他说实话,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越来越不安,仿佛面前有个巨大的黑洞在等着她掉进去。
张氏用帕子擦了擦额角,说道:“我有些不大舒服,先出去一趟。”
谢殚皱了眉头,他正欲说让她忍忍,毕竟提前离席不好看,只是话还未出口,便听外头嘈杂起来。
打头的是元宝,后面几个壮实的家丁正拖着人往门口进。
谢老夫人瞧着眼前的场景,有些纳闷,她问一旁的虞氏,“这是怎么了?”
虞氏起身,淡淡扫了张氏一眼,“母亲,前些日子,呦呦在后园里惨遭人轻薄,当时天色已晚,万全考虑,便没惊动您,只是这王府内宅出了这样的事,叫儿媳实在不安,好在今日抓到了这几个贼,母亲且听听他们是怎么说的吧。”
张氏闻言,嘴唇已然抖动着,她面色苍白如纸,帕子不住地擦着额头上的虚汗。
她定睛瞧了一眼地上的人,那被死死押住的,除了她的侄子张睿,还有说书人蒋文喻,不仅如此,就连她今晚派去解决这两人的杀手,都被一一逮住了。
张氏冒着冷汗,她虽坐在椅子上,可此时只觉得自己整个人轻飘飘的,没了着落。
她求救似的望了一眼女儿,谢葳蕤垂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此时脸上平静极了,没有一丝表情,让张氏有些心寒。
她安慰自己,派人解决张睿和蒋文喻这事,她本就没有告诉葳蕤,也怨不得女儿此时没有反应。
谢老夫人听了虞氏的话,已是心头大震,她紧张的目光看向谢娉婷,问道:“呦呦,你母亲所说,可是真的?”
谢娉婷看见眼前这场景,便知道母亲和兄长是要替她出口气,整治二婶了,她眼底一酸,半晌才坚定地说道:“祖母,母亲所言,句句事实。”
她的目光落在被堵住嘴的张睿身上,那日可怕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倘若兄长来晚一步,她真的不敢想象后果如何。
谢兖瞧见妹妹面上的苍白,他侧身挡住了妹妹的视线,将张睿嘴里的布扯了出来,冷声说道:“张睿,你一五一十的说!若有半句虚假,本世子立刻押你去见官,就凭借偷盗王府腰牌,便可治你的罪!”
谢老夫人听到张睿两个字,瞬时便想到了什么,张睿是二媳妇的侄子,那么这事,儿媳妇知不知道?
谢老夫人威严的目光落在张氏身上,她看见张氏的模样,心中便凉了三分。
瞧儿媳妇那满头的虚汗,她就知道这事不简单。
张睿被放开了,他喘着粗气,只觉得又活了过来,他匍匐在地,因着一条腿废了,此时跪在地上的姿态也有几分诡异,他说道:“那日,的确是我轻薄了汝阳郡主,我罪该万死。”
他今晚按照姨母的吩咐,去给蒋文喻送银子,到了陋巷,夜黑风高,他才刚与蒋文喻碰头,两个蒙面人便拿着刀子要捅人。
幸好武安王世子派的下属将人拦住了,前因后果一想,他哪里还能不明白,姨母这是不想留着他,也不想留着蒋文喻了。
他已经没了别的念想,只想好好活着,可是姨母却连这一点卑微的念想也不允许,张睿心死如灰。
他抬眼看了一眼张氏,眼底已然含了泪水:“姨母,我只是想活着回夷陵,为何您却连侄子卑微的念想都不能容纳?我已经替您做了许多事了,我替您买通蒋文喻,叫他坏了汝阳郡主的名声,我中了您的圈套去轻薄郡主,差点将命搭上,即便如此,侄子还是替您瞒着,可是您做了什么?”
张睿的语气激动起来,他的眼底赤红,显然带了怨恨,“您将我利用得彻底,今晚还想派人杀了我!”
这两声质问简直像是惊雷炸破了虚空,张氏从椅子上跌落下来,她摇着头,向所有人说:“不是我做的!我没有,这些都是张睿自己做的!”
然而,下一刻她便安静了。
她的丈夫,她的婆母,她的妯娌,甚至于她的儿女,都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她,仿佛全都目睹了她当初做下的事。
谢兖瞧着她崩溃的模样,脸上更冷了,他说道:“二婶,你说张睿是自己做下这些事的,那就让我们听一听,今晚要杀张睿的杀手是如何说的。”
张氏脸上只剩下木然,她只是喃喃说道:“我不听!不听!”
那杀手可不管这女人爱不爱听,交代地利落明白:“就是这位夫人给了我们八百两银子,她说若是我们办成了事,还会许给我们更多好处。”
谢老夫人听到这里,已然不想再多问了,从听闻这事开始的怀疑到愤怒,最后再归于平静,她已经身心俱疲。
她敲了敲龙头拐杖,颤巍巍地走到张氏面前,只叫道:“冤孽啊!我当初,怎么就同意殚儿娶了你!”
谢殚被点到名字,不由震了震,他心底虽然对这个妇人已然厌恶,可到底这妇人是替他生了两个孩子,他忍不住开口道:“母亲,张氏她……只是一时糊涂,您千万别气了。”
谢老夫人闻言,眼底全是愕然,她头一次这样仔细地打量自己的二儿子,只觉得自己这个儿子陌生到了极点。
从前,他不过是爱听妇人言,耳根子软了些,而现在,他已经是非不分,被糊住了脑子。
谢老夫人只觉得心底一片痛楚,自丈夫走后,她自认为将这个家打理的好极了,最起码这几十年来,两房面上都和和气气,对她也是孝顺至极,可今日这事打醒了她。
和气都是装给她看的。
谢老夫人的面色苍老了几分,她疲惫地说道:“将张氏关到宗祠里去,吃斋念佛,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许探望!”
张氏此刻被定了罪,已经什么感觉都没了,她冷冷地瞧着老夫人,忽然笑出了声,“哈哈哈……”
直到笑得抬不起头,她才说道:“母亲啊,您嫌弃我不够温婉孝顺,可是您怎么不问问自己的儿子?他值不值得我温婉孝顺?!”
“我十月怀胎生下葳蕤,因为是个女孩儿,我怎么都抬不起头来,我谦卑,我在丈夫面前伏低做小,我以为这样,他就能不嫌弃我,就能够安分待在家里。”
“可是他没有!他养着那个外室,全当作我不知道,您总说,是我胡言乱语,吹枕边风,谢殚才会变成这个样子,可我告诉您,不是的!他一直都是这样一个人,他胆小,他懦弱,他怕恶名落到他头上,所以无论出了什么事,他都把罪责理所当然地推到我头上!他表面上尊重大哥,其实一点儿都不,他嫉妒极了!嫉妒到夜晚做梦都……”
话说到这儿,谢殚已然阴了脸色,他一个箭步冲到张氏身边,反手就是一巴掌,他吼道:“你给老子闭嘴!”
谢老夫人听了这话,已然站不稳了,她眼底含泪,若不是一旁谢殊眼疾手快扶住了她,恐怕此刻她也坐落在地上了。
谢兖面色冰冷,心底却有些后悔。
早知道张氏如此,他就不该闹到祖母面前。
谢容淮紧紧拉着大姐姐的手,被眼前的场景吓坏了,直到张氏被人拖了出去,他才恍然醒悟过来,抹着眼泪追了上去,撕心裂肺地喊道:“母亲!”
谢娉婷松了手,她怔怔地看着容容跑远,只觉得什么东西落空了。
她当初不是没想过,让二婶接受惩罚,可她犹豫的是,二妹和容容。
上辈子的葳蕤,虽然心思敏感,有时爱钻牛角尖,可是她没有坏心思,同她的母亲是不一样的。
上辈子的容容,即便是被她的冷漠吓到了,也会将心爱的糖葫芦让出来,眨着滴溜溜的眼睛,畏惧她却又想要亲近她,“大姐姐,你要不要吃糖葫芦?”
一场家宴闹成这个模样,众人心里都不好受。
谢殚被张氏方才的话说得难免有些心虚,他上前要搀住老太太,却被他大哥拦住了。
谢殊的脸色算不上好看,他安慰道:“母亲这边有我就够了,葳蕤和容容,还要你这个做父亲的照料。”
谢殚的手落了空,他尴尬着收了回去,只觉得心里阴沉极了。
谢娉婷只觉得,哪里出了差错,这些事情,上辈子明明都没有发生的,可是这辈子却实实在在的发生了。
她想了想,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上辈子二婶没设计她,大概是因为那时候她已经同殿下退了婚,名声原本就不好,二婶根本没必要再做这些事。
而今生,因为她重生了,挽回了这场婚约,所以往后的事情都发生了变化,包括事,也包括人。
谢娉婷怀着复杂的心思出了房门,谢兖紧随其后。
谢葳蕤瞧着两人远去的背影,眼底有些阴暗。
玉团和玉锦早就铺好了床榻,净房里也备了热水,只等着郡主回来梳洗歇息。
方才经历过一场闹剧,谢娉婷已然觉得十分疲惫,她像往常一样梳洗,然后躺在床榻上,玉锦和玉团将烛台吹灭了,四周一片黑暗。
谢娉婷眼里含了泪,她忽然想到,上辈子她死了以后,殿下又如何了呢?
她阖上眸子,脑海中混沌起来,朦胧中,有人抚了抚她的面颊,低沉又无奈地唤了一声:
“呦呦。”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好沉重,但是有太子殿下来暖一暖……
狗头保命(Tε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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