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庄在莹心堂待了半晌,用过了午膳方才离开。不久温实初便送来了调理身体的药物,言明只需每隔三五日用一次就好。甄嬛命流朱悄悄熬了,只说是补药,连残渣也仔细焚毁,以免后患。
喝了药,她便无心午睡,遂命流朱将前几日玄凌所赐的长相思琴取出来放在窗边,随心所欲地拨弄。当下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屋里屋外都极静,只听得见琴声旖旎流泻。
沐黛在香炉里焚了梦甜香,绵软清新的味道萦绕不散。甄嬛微微阖目沉浸其中,忽觉身后传来刻意放低的脚步声,能自由进出而不通报的,自是玄凌无疑。但她仍恍作不知,低低吟道:“四郎……”
她这声音不算大,但此刻屋中甚静,玄凌自然听得分明,遂轻声笑道:“嬛嬛思念四郎,四郎只得亲自来此了。”
甄嬛慌忙起身,惊讶道:“雪天路滑,皇上怎么来了?”遂向流朱道:“去热一碗姜汤来,给皇上驱寒。”
流朱应声下去。玄凌在一旁花椅坐下,轻轻执了她的手问道:“方才朕看了许久,嬛嬛似有心事,可否告知四郎?”
甄嬛略微羞涩,埋头道:“臣妾失言,如此称呼皇上,请皇上恕罪。”
“很久没有人这样唤朕了,嬛嬛如此称呼并无不妥,朕岂会怪罪?”玄凌和声道,“你还不曾说,到底是为何事烦忧?”
甄嬛轻轻摇头,道:“臣妾只是读了两本闲书,看见高祖戚夫人专宠,不知收敛,最终结局凄惨。虽是吕后狠毒,但也是戚夫人不能劝谏高祖雨露均沾,令后宫不合之故。臣妾以史为鉴,方有些惆怅。”
玄凌微微松开她的手,目光中有凌厉之色,问道:“可是有人为难你了?你放心,有朕在,无人可动你一分一毫。”
甄嬛却摇摇头,略带了些苦涩道:“皇上是明君,又是臣妾的夫君,臣妾不倚仗皇上又能倚仗谁呢?可毕竟,皇上先是皇上,而后才能是臣妾的四郎。”
“明君么?”玄凌轻哼一声,话语间有无限的凉薄,似是想起了昔日朱柔则在世时,先贤妃甘氏和先德妃苗氏对她的为难。朱柔则身为皇后尚且过得如此艰难,何况一个小小的莞嫔?
六宫妃嫔与前朝盘根错节,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这点玄凌比甄嬛更加明白。甄嬛不想反而招了他的厌恶,遂不再说,只是静静地凝视着他,眼中颇为哀恳。
良久,玄凌方轻轻叹道:“朕知道了,必不让你为难就是。”说着便起身闷闷地负手出去,李长忙为他披上大氅,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开棠梨宫。
一时流朱端着姜汤进来,疑惑道:“皇上怎么走了,连汤也没喝一口呢。”
甄嬛却微微一笑,只道:“皇上公务繁忙。你们收拾收拾,今日早些关门休息。”
当晚,玄凌翻了眉庄的牌子。甄嬛也松了一口气,好歹对眉庄也是一种安慰。倒是次日请安,眉庄见了她旁敲侧击地问了两句,见她确实并不多心方才作罢。
接下来数日,玄凌或是去存菊堂,或是宿在华妃处,连刘良媛那里也去了一次,真真好像对她失了兴趣。丽贵嫔等人皆悄悄笑话她,她却分毫不介意,只当没听到。
私下里,甄嬛则悄悄提醒眉庄务必小心华妃。若是在华妃宫里,就必要带着采月和采星,一时不可离了人,提防华妃有机可乘。
约摸玄凌的忍耐也差不多了,这一日甄嬛让小允子打探好他往棠梨宫来,便移来长相思,指尖轻轻拨弄,弹唱道:“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甄嬛反复弹奏了几遍,又轻声叹道:“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玄凌踏入屋中时,恰好听见这句话,乃问道:“长相思奏长相思,嬛嬛所思也在远道么?”
甄嬛匆忙回身下拜,脸上似有未尽的泪痕,低声道:“心上人是眼前人。”
只此一句,便让玄凌怜惜万分,展开双臂将人揽入怀中,微微叹道:“你这般让朕心疼,朕如何能放得下你?幸好朕是来了,否则便要错过这曲《长相思》了。”
甄嬛埋头在他胸口,噗嗤一笑道:“皇上也不通传,故意看臣妾的笑话呢。”
玄凌一点她鼻尖,也朗声道:“今日难得嬛嬛不作贤妃,大冷天地把朕赶出宫去,朕自然要珍惜。”
一时槿汐奉了姜汤上来,甄嬛侍奉玄凌饮了,又有随身的李长帮他更了衣裳,看众人下去,甄嬛方笑道:“四郎来此竟是来责罚臣妾的呢。可惜臣妾没什么可赔的,只好再弹一曲让皇上解气了。”
玄凌抚掌笑道:“这倒是个好主意。朕便罚你弹一曲《山之高》吧。”
甄嬛依言坐在青玉案前,试了试调子,柔柔笑道:“其实若论琴艺,臣妾不如眉姐姐精妙,时时需她点拨。”
玄凌略略回忆起眉庄的琴声,沉吟道:“惠嫔琴艺确实不错,但不若你的琴声中情意婉娩,改日再听她好好弹一曲。”
琴声淙淙,只觉得灯馨雪明,满室风光旖旎。
次日,甄嬛早早起来安排好早膳,待玄凌起身一起享用。忽然芳若进来,说有要事禀报。玄凌皱皱眉,方淡然问道:“何事?”
芳若不疾不徐地禀道:“今早存菊堂宫女采月来回,说昨夜惠嫔小主应华妃娘娘之召去宓秀宫抄写经文,回来时路经千鲤池,忽然有一个内监闯过来要推惠嫔娘娘下水,幸有宫女采星拼死相护。那内监被附近的羽林卫抓住,现暂关押暴室等待发落。”
甄嬛看芳若意思,眉庄应是未曾伤着,便放了一半心。又见玄凌一听“华妃”就微不可见地蹙了一下眉心,须臾方问:“惠嫔怎么样了?”
“惠嫔小主身上沾了些水,冷风一吹便发起寒来,又受了惊吓,太医说需要静养几日。”
“那个内监是哪里的?”区区一个内监自然不敢公然谋害小主,用膝盖想也知道是有人指使。
“奴婢等已查实,那内监是打扫冷宫的小辉子,他只说无人指使,便咬了舌头,人虽救下了,但已口不能言。”
玄凌猛一拍桌子,怒道:“接着去查!这几日与他有过接触的宫人一律押入暴室,务必要查个水落石出!”
甄嬛忙轻声劝道:“皇上且消消气,眉姐姐此刻病着,不若臣妾陪皇上一同去看看,对眉姐姐也是安慰。”
玄凌听后方才罢了,只是小辉子不能指证,遂令人杖毙了事。
存菊堂与莹心堂不远,甄嬛和玄凌一路乘着步辇过去,冯淑仪一早得了消息候在宫门口,见了玄凌忙跪下请安。
甄嬛也向冯淑仪见了礼,便一同随玄凌往存菊堂而去。眉庄服了药正在昏睡,屋内只有采月和几个小宫女守着,采星亦受了风寒在别间安置。
一旁跪着的则是温实初,甄嬛这才彻底放心。玄凌询问两句,又见眉庄昏睡中亦不安稳,不免心生怜惜,而她时不时梦呓出的“娘娘”等字眼,更让玄凌疑心。
不过玄凌到底是玄凌,哪怕心中已算准了是华妃的手笔,面上仍是出离的平静。就如前世一般,到底眉庄没伤着,且眼下并无直接证据——就算有证据,玄凌也不可能为此发落华妃。
甄嬛扫了一眼眉庄微微颤抖的指尖,悄然一叹。
稍后华妃也过来了,虚情假意地关怀一番,但演技拙劣得连玄凌都看不上眼,几次暗中攥紧了拳头。华妃本意是要发落采月等人去暴室,却不料更是欲盖弥彰,甄嬛不咸不淡地回了两句,玄凌也沉着脸驳了,方才下地。
玄凌此刻心中不舒服,以上朝为由先离开,华妃也不想多做停留。倒是冯淑仪和善笑道:“莞嫔妹妹想来也不曾用早膳,不如就在惠嫔妹妹这里吧。我这就命小厨房做些易消化的吃食来。”
甄嬛忙起身谢道:“怎敢劳烦淑仪姐姐。姐姐陪伴眉姐姐许久,该好生歇息。这里有采月她们足够了。”
冯淑仪也是倦了,遂依言离去。甄嬛觑着她走远,将几个小宫女打发出去,单留采月,方执了眉庄的手轻声道:“眉姐姐既然醒了,便起来靠着软枕歪一会儿,免得睡久了昏昏沉沉的。”
眉庄闻言忽睁开双眼,扶着甄嬛的手起身,采月忙移了两三个连云锦软枕在她身后。眉庄凝视着她,沙哑一笑道:“果然瞒不过妹妹的眼睛。”
甄嬛摇摇头,道:“姐姐太过大胆了,幸好皇上只顾着生气,未曾发觉,华妃又不是个细心的。”看眉庄皱眉,又道:“华妃果然是出手了。这若是数九寒天掉进千鲤池,真不知道……唉,姐姐无虞便是最好。”
眉庄眸中掠过一丝不甘,道:“只可惜那内监未审出什么,不能让皇上处置华妃。”
甄嬛冷冷笑道:“便是审出什么,皇上也不能为此发落华妃。且别说姐姐并未伤着,便是因此有什么不测,只要华妃父兄还兵权在握,只要慕容家不倒,华妃就不会被处置。”
眉庄闻之更加发恨,厉声道:“可惜我没有父兄可以权倾朝野,否则又怎会受此暗害?!”
甄嬛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徐徐道:“姐姐也知道华妃是靠着父兄。方才你没看皇上的神情,慕容家的好日子没有多久了。眼下西南战事在即,皇上需要慕容家为他打仗。待战事了了,朝局稳定,皇上岂能容慕容家功高盖主?”
眉庄闻言镇静许多,也道:“我也听说慕容家之人多与华妃一般,嚣张跋扈,可皇上……”
“姐姐也读史书,捧杀与棒杀的差别还不知道吗?”甄嬛打断她的话,反问道,“姐姐今日做得也好,至少在皇上心里留下了一个影子,一点点聚集起来,日后才能一并发作。记着,只要慕容家不败,你我就要一直隐忍下去。只要活着,总会有希望。当然,现在你我的目标是有一个倚仗。”
甄嬛坏笑着指指她的肚子,眉庄这才反应过来,啐道:“刚说两句好话,便这般不正经,真是尽学了华妃和丽贵嫔的口没遮拦。何况这事急不来的。”
甄嬛却正色低声道:“姐姐忘了温太医?他与我是旧交,我本就托了他为你我调理。你这病也是个契机,我会请他借为你诊治之机调理身体。姐姐放心,他绝对可信,你日后用的香料、衣物、饮食要更加小心,让他请平安脉时查看好了方能使用。”
眉庄与甄嬛一起长大,自然知道温实初有意于她,所以并不多问,只道:“我素来是由他诊治,当然信他。只是务必谨慎。”
甄嬛点点头,又唤采月:“这会子也有些饿了,姐姐也用些好消化的吃食。这日子还长呢,养好身子才是紧要。”
一时采月应声下去。甄嬛又和眉庄叙话良久,直到午后眉庄用了药睡下方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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