恬嫔失子的哀伤很快被战事的平定大军还朝的消息冲散,连玄凌自己也不再提及。是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甄嬛命人把贵妃榻搬至殿后海棠树下,斜坐着绣一件婴儿所穿的肚兜,赤石榴红线杏子黄的底色,绣出榴开百子花样,一针一线尽是为人母的欢悦和殷殷之情。
她新洗了头发还未干,随意挽一个松松的髻,只用一对寸许长的水晶燕子发钗。偶尔乏了,举目便见梨花盛开如绵白轻盈的云朵,深浅有致的雪白花朵映着身上华丽的嫣红罗裙,红白明艳。有风偶尔吹过,莹洁的花瓣轻盈落在衣上,像洁净霜雪覆盖身体,连心境也是洁净平和的了。
入宫以来鲜少有这样平静祥和的时分,亦是难能可贵。甄嬛终觉少了些什么,笑唤槿汐:“去取酒来。”
槿汐很快端来“梨花白”,笑吟吟道:“今日梨花绽放,喝这个正好应景,也不醉人,娘娘松一松筋骨也不妨——只别吹了风,发起风寒就不好了。”
宫院寂静,花开花落自无声,是浮生里难得的静好。她酒量一向不佳,浅尝辄止酒劲便缓缓涌上身来,遂慵懒一个转身,闭目养神。
忽然有轻浅的脚步声靠近,是男子的脚步,不用想也知道是谁。除了玄凌,后宫还有哪个男子可以长驱直柔仪殿。不过一来微醺懒得睁眼,二来玄凌约摸也喜欢这样的情趣,甄嬛故意不起身迎接,依旧睡着,任凭长长的丝罗衣裾摇曳流于地下。
轻风徐来,吹落梨花阵阵如雨,恍惚间有梨花正落在眉心。只听玄凌轻轻“咦”了一声,温热的气息便迎面而下,唇齿映在眉心,轻吻时衔落花瓣无声。
吻自眉心而下蜿蜒至唇,将花瓣吞吐入她口中,咀嚼后的梨花,是满口宜人的清甜芳香。玄凌低头吻上裸露的肩胛和锁骨,隔着花瓣的微凉,胡渣刺刺得脸上发痒。甄嬛再忍不住,睁开眼轻笑出声:“四郎就爱欺负嬛嬛——”
玄凌满目皆是笑意,轻轻一刮她的鼻子道:“早知道你是装睡,装也装不像,眼睫毛一个劲的发抖。若是在棠梨宫中,可就是一副海棠春睡图了,可惜柔仪殿只有梨花。”
甄嬛忍不住噗嗤一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若非四郎存心戏弄,嬛嬛岂能以牙还牙?”
玄凌抚掌而笑,笑声震落花朵如雪纷飞,一壁芬芳。他随手拾起落与枕榻上的梨花花瓣,比在甄嬛眉心道:“梨花白透可堪与雪相较,花落眉间恍若无色,可见嬛嬛肤光胜雪。”
甄嬛想起姣梨妆一事,遂微笑倚在他胸前,抓了一把梨花握在手心,果然莹淡若无物,微笑道:“南朝宋武帝的女儿寿阳公主日闲卧于含章殿,庭中红梅正盛开,其中一朵飘落而下附在她眉心正中,五片花瓣伸展平伏,形状甚美,宫人拂拭不去,三日之后才随水洗掉。由此宫中女子见后都觉得美丽,遂纷纷效仿,在额间作梅花状图案妆饰,名为‘梅花妆’。只是梨花色淡不宜成妆,真是遗憾了。”
玄凌哪受得了遗憾,稍加思索道:“若要成妆其实也不难。”说着牵着甄嬛的手进后殿,坐于铜花镜前,比一朵完整的梨花于眉心,取毛笔蘸饱殷红胭脂勾勒出形状,又取银粉点缀成花蕊,含笑道:“嬛嬛以为如何?”
玄凌的审美观还是不错的,甄嬛对镜相照,眉心一点果然颜色鲜美,绰约多姿,胜于花钿的生硬,反而更添柔美妩媚的姿态,遂笑道:“梨花色白,以胭脂勾勒虽然不真,不过世事难两全,独占一美已是难得了,何况妆容本也就是拟态而非求真。”
玄凌听见“拟态而非求真”是眼中一亮,端详片刻道:“嬛嬛真如此想?”
甄嬛微笑,仿佛欣赏出神般看向镜中,道:“能得拟态已是很好,四郎此举倒与张敞画眉有异曲同工之妙。”
玄凌舒然一笑,亦道:“既然美丽就好。这个妆,就叫‘姣梨妆’如何?”
甄嬛顾盼生色,笑容亦欢愉:“四郎画就,四郎取名,很风雅呢。”
玄凌也是欢喜自得之色,就着甄嬛方才用过的杯子饮了一口,道:“那就命你念一句带梨花的诗来助兴吧。”
甄嬛凝视窗外梨花满地,一眼看见壁上信手画就的《海棠春睡图》,未及多想,信口拈来一句:“斜髻娇娥夜卧迟,梨花风静鸟栖枝。”
“此刻是白日,也无月色,不合情境了。”玄凌又取了一只杯子递与甄嬛,挽手伸过,以交杯合卺酒的姿势一同饮下。
锦帘纱幕半垂半卷,正对着窗外洁白月光一般的梨花,点点繁花与柳絮轻绵无声地纠缠飞舞。甄嬛轻轻伏在玄凌膝上,享受这片刻的宁静。
深宫寂寂,她只能从孤单寂寞里寻找这样恬静欢好的时光。
尽管不完美也足够了。她要的从来就不是完美,她要的是牡丹王座上的那个位置。
四月十二日是甄嬛的生辰,自玄凌要为她庆生的消息借由皇后之口传出,未央宫的门槛几乎都要被踏破,尊贵如皇后,卑微至最末等的更衣,无一不亲自来贺并送上厚礼。皙华夫人固然与她不和,这点面子上的往来也是做得工夫十足,连宫中服侍的尚宫、内监,也辗转通过柔仪殿中宫人来逢迎。
后宫之人最擅长捧高踩低,趋奉得宠之人,甄嬛入宫不过两年,如今就居昭仪尊位,又有子嗣傍身,自然风光无限。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大抵如是。
这样迎来送往,含笑应对不免觉得乏闷劳累,好在予沐满月礼已过,甄嬛便约上去太液池泛舟散心,总算疏散了心中烦闷。眉庄还笑她,越来越像方顺仪了。
生辰前一日,玄凌特意亲自领了贺礼来,李长依次唱到:金屑组文茵一铺,五色同心大结一盘,鸳鸯万金锦一疋,枕前不夜珠一枚,含香绿毛狸藉一铺,龙香握鱼二首,精金筘环四指,若亡绛绡单衣一袭,香文罗手藉三幅,碧玉膏奁一盒。各色时新宫缎各八匹,各色异域进贡小玩意一。
甄嬛两世加起来也是二十多岁的人了,这点子深沉还有,不过看在玄凌一脸“求表扬求夸奖”的份儿上还是给面子地弯了眉眼,面色绯红地笑道:“四郎荣宠,胜在用心,嬛嬛永志不忘。”
反正都是浮于表面的话。玄凌这个皇帝金口玉言的永志不忘也不过是说说而已,她的话更加不值一提了。况且这么多从未见过的珍贵之物照耀得宫室莹亮如白昼,是个女人也会开心,无关风月。
玄凌见了欣喜道:“朕很久以前读《飞燕外传》,很好奇成帝是否真赐给飞燕这些宝物,朕想成帝给得起飞燕的,朕必定也给得起你。所以命人去搜罗了来,只为博卿一笑。”
甄嬛想起初承恩宠那晚与玄凌关于汉成帝的谈论,俏然道:“这些东西的名字臣妾只以为是杂记上史家杜撰的,难为四郎费心寻了来。”
玄凌只是笑,将绛绡单衣披在甄嬛身上,含情脉脉道:“明日就穿这个,必然倾倒众生。”
银紫色凤尾图案的绛绡单衣,一尾一尾的翎毛,在日光下幽幽闪烁着孔雀蓝的光泽。光泽幽暗,然而在日光下,必也夺目。甄嬛轻笑出声:“何必倾倒众生,嬛嬛不贪心,只愿倾倒四郎一人而已。”
玄凌配合地佯装绝倒之状,大笑道:“朕已为你倾倒。”
到了夜间清点各宫各府送来的贺礼,槿汐一一捡择禀报。许是因为并无过多交集,玄清并没有什么独特之处,只送了一坛自制的桂花酒,大概是那日她送桂花酒与边关将士的缘故吧。
甄嬛一笑了之,这样倒也好,她可不想多一个温实初。
生辰的筵席开在上林苑的重华殿,此处殿阁辉煌、风景宜人,一边饮酒欢会一边赏如画美景,倒也十分风雅。
这一日自然是甄嬛的主场。她坐于玄凌身旁,周旋于后妃、命妇之间,言笑晏晏。满殿人影幢幢,对着她的却都只是漫溢的笑脸,人人眉心一点“姣梨妆”,是那日玄凌的随意之举传扬出去的缘故。世间女子,无不希望能与夫君举案齐眉,岁月静好。
偶尔目光扫过远远的恬嫔,她的笑容格外清苦些,身子单弱仿佛飘飘欲坠的风筝,她坐在众多低位妃嫔中显得十分落寞,看向上方的眼神里充满了嫉妒和怨恨交加的复杂情绪。
甄嬛不知道这其中的恨是否有对她的,或许还有对玄凌的——这个男人的薄情寡义,本身就是在拉仇恨,怪不得别人。
当然,恬嫔最应该恨的还是皙华夫人,但她也明白自己的斤两,若甄嬛所料不错,此刻她应该已经投靠了皇后。
冠冕堂皇的祝语说完,便是箜篌琴瑟清逸奏起,舞姬翩然起舞,歌伎击节而唱。甄嬛不喜欢吵闹,所以只是自顾自地打量在场众人,偶尔与玄凌或是眉庄交谈两句。
这是眉庄出月后第一次出席这样盛大的宴会,她的身体恢复得甚好,人也略微丰润了一些,容色也更显出母性的沉静,如波澜不惊的一湖静水,落落大方中自有一股端庄持重之色。
酒至半酣,连喜欢享受的玄凌也觉得歌舞发腻。见过众人,独不见清河王玄清在座,亦无人知晓他去向。玄凌也只是付之一笑:“这个六弟又不晓得去哪里了。”
玄清一向是自由自在的秉性,玄凌都随他去,甄嬛怕招惹烂桃花也无心关注。四下望去,众人的热闹间汝南王的正妃贺氏偏坐一隅神色郁郁却一言不发。
甄嬛忽然想起书中甄家的败落,除了管家的陷害,未尝没有甄嬛曾与汝南王妃来往、又为其与世子向玄凌求情,以致玄凌疑心的缘故。就是这一星半点的疑影儿,积少成多,一并发作起来便是雷霆之势。
汝南王是皙华夫人身后最强大的势力,玄凌一向十分忌惮,甄嬛思来想去还是不要乱发善心了,和贺氏再投缘,她终究是汝南王的正妃,早晚没有个好下场,于甄嬛日后也无大益处。
倒是片刻之后皙华夫人遣了贴身宫女颂芝过去探问,稍后又将贺氏带到偏殿,请了太医过来诊治。
玄凌见皙华夫人那里来往频繁,因问皇后:“皙华夫人那里可是有什么事?”皇后如实回了,玄凌听了便沉默不语,久久之后方让李长过去看看,只是脸色阴沉得紧,不光是扫兴,也是对皙华夫人和汝南王妃来往的不满。
甄嬛将玄凌的表情尽收眼底,遂含笑温和道:“皙华夫人的父兄与王爷此次协力杀敌,如今王妃有恙,皙华夫人虽未先禀明皇后娘娘,也是为娘娘分忧,怕搅了兴致。”
玄凌冷哼一声,道:“王府命妇的事一向是皇后主理的,这是历来的规矩。况她里这来来往往的,反而搅扰了你的芳诞。”
甄嬛柔声道:“有四郎在,嬛嬛便足够了。”
玄凌这才展颜放过,忽然又想起什么,笑容满面向甄嬛朗朗道:“西南战事告捷,大军已经班师回朝。朕自然要论功行赏,大封诸将。你兄长甄珩回朝之日朕便封他为奉国将军,封你长嫂为六品新平县君,如何?”
玄凌说得极大声,近前的嫔妃都能听见,骤然得了这样的殊荣,甄嬛连忙欠身谢恩。
皇后面色一滞,很快又含笑说下去:“你已是昭仪,父亲又是朝中大员,家中母亲自然也要有封诰,本宫已下了凤谕,封你母亲为正三品平昌郡夫人。”说话间,目光横扫过皙华夫人精心妆饰的脸庞。
皙华夫人的母亲亦是正三品河内郡夫人,昔年她还是华妃时,曾恃宠向玄凌邀封,请封自己母亲为正二品府夫人,那是四妃家眷才有的殊荣,因此皇后一力反对,终究也未能成封。为此皙华夫人大失颜面,才与皇后格格不入。如今甄嬛的母亲这样轻易得了封诰,她自然更是要怨怼了。
所谓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不只是是说皙华夫人,更是她自己如今的情状。虽然她知道不过几日慕容氏满门都会晋封,但眼下,她面对皇后和皙华夫人两重敌手,确实不得不防。
李长将玄凌口谕一一传下,众妃嫔及命妇都举杯庆贺,口称“昭仪娘娘大喜”,唯有皙华夫人忿忿不平,阴阳怪气道:“正三品郡夫人乃是正二品三妃方有的殊荣,甄昭仪的福气果真是旁人羡慕不来的呢,可见是皇后慈爱。”
甄嬛还未曾回应,倒是皇后晃了晃酒杯,和静微笑:“甄昭仪为皇上诞育皇次子,是我大周的有功之臣,例比三妃之母也是应当的。”
皙华夫人剜了一眼上首,不再多言。甄嬛却有些想笑,皇后和皙华夫人算是无聊了,吵来吵去也没个新鲜样子,皇后说皙华夫人无嗣,皙华夫人说皇后年老色衰,翻来覆去就是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酸话。
怎么好像都没有电视剧里的皇后和华妃智商高的样子……
不去理会这些烦心事,甄嬛扬首望去,正对上方顺仪巧笑嫣然望着她。蓦然一惊,想起方淳意在书中的结局——
淳儿,便是死在乾元十四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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