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十五年二月初二,玄凌下旨赐皙华夫人享德妃份例,以安慕容家之心。二月十八日,容华方淳意生皇三女明雅帝姬蘅蓁,仍居玉照宫嘉和堂。因是产女故,不再晋封,那些原本忌惮之人也松了一口气。
后宫之中并未因皙华夫人之事大有波澜,只是恬嫔、韵嫔、秦芳仪之流和宫人有所牢骚。其余人等,上至皇后,下至刘德仪、睦嫔,皆是只若无事一般,只字不提。
同时传来的,还有甄珩纳一烟花女子为外室、不再入家门一步的消息。那起子小人再背后说起,皆言莞妃兄长虽有金戈铁马之才,德行一事上却是有亏损了,有负圣上所望。
明面上,甄嬛是羞赧无状,时常传了话出去让甄远道好生管教,可并无效用。甄珩除上朝外皆宿在外面,惹得本就柔弱的安陵容缠绵病榻。如此宠妾灭妻,已有不少言官弹劾,但玄凌总是不予理会。
于是,前朝又开始传言,莞妃受宠,连带家中兄长恃宠而骄,胆大妄为。
为此,太后也忍不住传了她去问话。甄嬛知道这些事不必瞒着太后,遂捡了要紧的说了,索性请太后在幕后协助,看好了恭定帝姬,随时准备骗汝南王妃与世子入宫。
在政治斗争中,这是不入流的下作手段。康熙成功擒了鳌拜,便是运筹帷幄的千古佳话,玄凌也不例外。只是甄嬛犹嫌太慢,便知会甄远道和甄珩可以相机行事了。
甄珩得了消息,便趁着三月春花开、众妃嫔至柔仪殿赏花的时候来闹了一场,风尘仆仆、身子病弱的安陵容哭得如泪人一般,很快博得了在场嫔妃的同情,而随后赶来的甄珩扬言要休了身为县君的妻子,气势汹汹的模样算是坐实了宠妾灭妻一事。
因着皇后也在,到底劝说管教了几句,但甄珩毕竟是外臣,皇后也无权干涉。甄嬛示弱痛哭了一场,余者皆是唏嘘不已。事后玄凌得知,也仅是斥责一句了事,只是仍然叫皙华夫人笑话了几天。
自甄珩一闹离去后,甄嬛便对外宣称受了气恼又着了风寒,加之初春时候天气反复,这风寒也好得慢,许多的冰糖雪梨或是红糖炖枇杷叶吃下去也没个动静,到四月里天气转暖换了单被,依旧总是咳嗽着不见大好。
温实初如今主要为甄嬛、眉庄和两位殿下请平安脉,闻知此事也开了不少药膳过来,把脉时却颇有些似笑非笑的意味,遣走了宫人后才低声笑问:“娘娘最近可感觉食欲不振?”
甄嬛眼前一亮,笑道:“是啊。天天的肥鸡大鸭子、翅肚荤腻,偶尔想些素的,非要起个什么‘素鸡’、‘素鸭’的荤名字,一听便倒胃口。”
温实初忍不住轻哂:“娘娘也是生育过的人,怎么这般不小心?幸亏槿汐姑姑说这几日娘娘不思饮食,药膳都没用过,否则冲撞了可不是小事。”
说着,温实初向她伸出一只手指,甄嬛掐指一算,竟是与予泽只差了一年零三个月,遂有些不安问道:“间隔时日这么短,可有大碍?”
温实初摆摆手,道:“并不妨。产下二殿下的虚亏已补得差不多了,娘娘平日里又不甚耗费心力,余下的,趁此次称病之机倒可以安心将养了,臣回去会把药方送过来。”
“有劳你了。”甄嬛颔首,又道:“正好劳烦你,待明日给皇上诊脉时禀报一声。你知道轻重。”
如今宫里宫外随时有可能起大变故,此事还是要悄悄告诉玄凌一声——虽则也要瞒着外面,到底是要有所准备。温实初心领神会,恭敬告辞。
温实初一走,可巧儿却见湖绿绉纱软帘一动,正是眉庄来了,也不需见礼,随意坐在床边笑道:“流朱说你在病中胃口不大好,我特意备了些清淡的小菜,快尝一尝吧。”
她身后的采月从食盒中一一取出列开:一盘清炒芦蒿、一盘咸肉汁浸过的嫩笋片、一盘马兰头豆腐丁拌香油和一碗荠菜馄饨,外加一碗玉田香米粥,并无忌讳的东西。
甄嬛甜甜一笑,耐着性子每样尝了一口,果然清爽落胃,便道:“还是眉姐姐的手艺最好。少时在快雪轩中姐姐便时常带着糕点过来,母亲当时总是说我不及你心灵手巧呢。”
“你不过是懒怠罢了。”眉庄咯咯一笑,连着耳上的赤金流苏坠子都叮叮作响,“可见那时便看出你是最会享福的命了,到了宫里我还要宠着你。”
“那也是眉姐姐喜欢宠着嬛儿。”
两人随口说了些闲话,眉庄又讲述了这几日皙华夫人的动向——其实也不需的,没了曹琴默,甄嬛在皙华夫人那里插个耳目简直易如反掌。
正说着,冷不防流朱进来,见了眉庄也不避讳,一脸担心无奈道:“府里来的消息,少夫人赌气回娘家去了,少爷更是日日混在外头不回府,老爷和夫人都气得不轻呢。”她顿一顿,道:“老爷已经扬言,不要少爷这个儿子了。”
甄嬛斥退了流朱,看向眉庄有些不好意思,眉庄看看手上的护甲,缓缓道:“为了帮皇上做这场戏,你可算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了,难为了甄公子,宫中女眷都在笑话他,整个都城的人也在轻视他,人人叫他为‘薄幸甄郎’。”
“演戏要的就是逼真。”甄嬛微微一笑,换上一脸淡然:“嫂嫂也是明事理的人。她毕竟是皇上诰封的县君,暂且回了娘家也无人敢轻视……只难为了宁远小小年纪要随着嫂嫂奔波了。”
眉庄却是神情恍惚有些怀念,道:“那日选秀你便说安氏好,要为你哥哥留着,不想如今倒成了真。”
“一转眼,快三年了。”甄嬛也不无怅然,但转而又凛了凛眸,漫声道:“皙华夫人那个侍女乔氏,如今已是选侍了。眉姐姐,端午家宴,皇上定在了上林苑的揽月台。那之后,姐姐便有一段时日见不得我了。”
眉庄微微一愣,沉吟道:“皇上是要……”
甄嬛示意她噤声,道:“皇上已经决定动手了。我这幅身子留在宫里,反而会坏事。”她轻轻抚摸着小腹,不言而喻。
眉庄略惊讶半晌,方赞同地点头:“若是如此,确实要快些。你放心,只将予泽交给我照料吧。我如今算是半个太后眼前的人,庇佑两个孩子是足够的。你……也务必小心。”
一切尽在不言中。
此后的日子,乔选侍果然赢得玄凌欢心,连带着皙华夫人也得了贤良的名声。她也是太心急了,唯恐他日再度失宠,加之连失丽贵嫔和曹琴默两员大将,皙华夫人不愿重用官宦高门之家的女子为己所用,怕日后分宠太多无法驾驭,因此选了这个乔氏。
然而乔氏虽然有几分小聪明,也有几分美色,不过却只是个庸才,不足以成大器。若非玄凌此刻有心利用她麻痹皙华夫人和慕容家,怕是也不能看在眼里的。
而宫外,甄珩也终于和汝南王一党越走越近。听温实初传回来的消息,汝南王似乎对甄珩寄予厚望,甚至因此与慕容家有些矛盾。
直至端午节上,玄凌在上林苑的揽月台上设宴,各个亭台楼阁皆悬了绢红明火的宫灯,照得太液池一池碧水皆染上了女子醉酒时的酡颜嫣红,波榖荡漾间绮艳华靡,如一匹上好的蜀锦。
在座后妃由皇后起一一向玄凌举杯祝贺,说不出的旖旎融洽风光。皙华夫人伴在玄凌身边巧笑倩兮,丰姿爽然,艳丽不可方物,满殿的光彩风华,皆被她一人占去了。一个错眼恍惚,依稀仿佛还是在往年,她是没有经过任何波折,一路坦荡风光的宠妃。
——然而终究今时不同往日了,连皙华夫人自己也知道,乔选侍就是最好的证明。
席间言谈往来,也不一一赘述,反正也就是甄嬛假装狂妄,连上甄珩的失德也被翻出来,被玄凌罚去了寒心堂思过,予泽交由眉庄照料。
寒心堂与无梁殿的地理位置差不多,但设施相对好些,也是四面环水,只能以小舟通行。这也是玄凌之心,唯恐伤及甄嬛的身子。一应供应、补品甚至是请平安脉的温实初,都借眉庄之名遣了小厦子护送过来悄悄地避开宫中众人,皙华夫人也无心留意。
在寒心堂的日子过得平静而安逸,每日里只对着阔大的宫殿和几个宫女内监,所能做的,不过是绣绣花、看看书,和槿汐等人在一起说话解闷,偶尔高兴的时候,一起研制几味小菜和点心,自己取乐。
靠着书中的记忆,甄嬛并不十分担忧,甚至如今的把握比书中更大,书中甄远道和甄珩可没有甄嬛出谋划策。
况且还有玄清——他已经被玄凌遣去了边关,名为赞襄事务,他在军中整日醉酒,似乎只是找个名头游山玩水,实则麻痹汝南王以瓦解他的军权。甄珩则是在汝南王麾下,伺机获取党羽的名单。
一切都在皙华夫人的如日中天里悄然进行。
好消息的传来是在九月份,论理这时候新人已经要入宫了,只是今年玄凌以太后卧病之由延期。天气一天天冷了,甄嬛却越发爱睡,直到辰时才起。
那日的阳光特别好,甄嬛歪在絮了驼绒的软榻上,看着流朱和沐黛把被褥都搬了出去放在太阳底下曝晒,时不时拿大拍子拍一拍,便有尘灰蓬勃而起,迷迷茫茫的如金色飞舞,有些微的呛人味道。
忽然遥遥见湖上有船队驶来,彩旗飘扬,甄嬛知是到了,握着袖中一把小小的匕首想,这算不算是霸王别姬?
而船靠了岸,迎来的是正是李长的徒弟小厦子,他满面喜色,只说了两个字:“成了。”
槿汐连忙搀着她起身,甄嬛明知一切都好还是问道:“皇上可是一切无恙吗?”
小厦子忙磕了个头,道:“皇上万无一失,龙体康健。皇上口谕让奴才迎娘娘回宫,赶紧着吧。”
心腹大患的汝南王果然还是除了,甄嬛一时有些慨叹。天家富贵,兄弟阋墙之祸,果真也就是这般无情。时也,命也。
说起来,汝南王还是不如玄凌心狠。若换了玄凌,莫说妻儿,便是太后被人用作人质也不会轻易投降。正经造反就造反,偏还放了这些感情进去,便是注定一个输字。
而此番介入政变的玄清,让玄凌知道了他有调兵之能,恐怕他的处境只会让玄凌忌惮了。有了汝南王这个前车之鉴,玄清生母为舒贵妃,又是先帝器重的儿子,玄凌的猜忌怕会更多吧。
但这就不是她需要关心的了。
回来未央宫之后,第二日清早便去向皇后请安,皙华夫人依旧还在其列,只是神气颓然,早已不同往日了。前朝之事不便牵连后宫,昔年玉厄夫人的兄长博陵侯谋反,先帝也并未废黜她,只是冷落了而已。就算她不说话,皇后也不肯放过了皙华夫人。
而最让众妃嫔悬心的,是甄嬛已经五个多月的身孕。此前她去寒心堂时,还未显怀,如今却已经大腹便便胎像稳固了。嫔妃无不羡慕她的好运气,皙华夫人且不说,连皇后都怔愣着半晌说不出话来。
依礼见过之后,众人絮絮几句也就散去,皇后独留了甄嬛,看着她隆起的小腹温言道:“莞妃辛苦了。”
甄嬛知道这句话背后的心酸,或许任何人有孕都可以,皇后唯独最不希望她有孕,遂含笑道:“皇后娘娘陪伴在皇上身边照料更是辛苦。臣妾一切安好,多谢娘娘挂怀。”
皇后眸中含了深深却未达眼底的笑意:“本宫与你都是为皇上分忧,怎能不尽心尽力呢。”她慢慢抚弄着护甲,道:“皙华夫人的地位迟早不保,她身边的人怕是也要受牵连,再除去殁了疯了的,皇上宫中的妃嫔不多了。”
甄嬛心知她的意思,依旧笑道:“娘娘可是要为皇上选秀?本来皇上说太后卧病推迟了,倒是此次平息汝南王之乱,有不少有功之臣。若是功臣之家有适龄的女子可以选入宫中为姊妹的话是最好不过了,相信必定是大家闺秀,举止端庄。”
皇后平静望着她,眸中波澜不兴,良久才释然地笑道:“原来皇上、本宫和莞妃想到一处去了,那就由本宫择了好日子选取入宫吧。”
甄嬛起身福一福,含笑道:“皇后娘娘为后宫之主,娘娘拿主意就是了。”
皇后微眯了眼,望着窗外满地浅浅的阳光,不再多言。
几日后,六部同议汝南王玄济的罪状,共十大罪项,条条都是罪大恶极的死罪。玄凌虽准其奏,到底从宽免死,将玄济贬为庶人,终身囚禁宗室禁府,非诏不得探视。王妃贺氏、恭定帝姬、世子也贬为庶人,继续留居汝南王旧邸。
慕容一族夺去爵位,斩慕容迥、慕容世松、慕容世柏,未满十四的女眷没入宫廷为婢,余者皆流放琉球,终身不得回朝。
有罚也有赏,此事一了,甄远道晋为正二品吏部尚书,加封太子太保;甄珩晋兵部侍郎,羽林军都统兼翰林院侍讲学士,其妻安氏升为正五品新平郡君。
此外,甄嬛亦因再度怀孕之故,晋封从一品柔莞夫人,复专宠六宫之势。
听闻自己封号那日,甄嬛简直忍不住冷笑:玄凌这辈子用在她身上的词汇实在乏味,翻来覆去也就是从朱柔则名字里翻出来的几个字,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江郎才尽了。
她晋封翌日,后宫里皇后借由一件小事彻查皙华夫人,严审周宁海。当夜取了玄凌“可以用刑”的旨意,又是皇后亲自吩咐,更加着力,不到天亮,周宁海受不得重刑便招供了。
无需曹琴默揭发,皇后也有的是办法。交给玄凌的供状里包括昔年的木薯粉事件、结交汝南王,更指使丽贵嫔在眉庄药中下毒、推眉庄入水、陷害眉庄假孕以及陷害其他妃嫔之事。
虽然丽贵嫔和曹琴默皆已伏法,当日上林苑之中的所听所见还是让玄凌下令追究到底,并当着合宫嫔妃一字一字道:“皙华夫人慕容氏,久在宫闱,德行有亏,着废除封号,降为从七品选侍,迁出宓秀宫居于永巷。”
玄凌终究是顾及当年被他亲手杀死的孩子,没有彻底绝情。不过端睦夫人左右也不会放过慕容世兰的,甄嬛并不担心。
了结了慕容家的事,功臣之家选送入宫的秀女也定了十二月十二日入宫,仍旧是北门提督之女黎氏、羽林军副都统之妹管氏、都察院御史之女倪氏和京城令尹之女洛氏。甄嬛并不奇怪,即便甄远道不与管家、倪家往来,到底人家功劳还是在那里的。皇后择了“福祺祥瑞”四字,黎氏为福贵人、管氏为祺贵人、倪氏为祥贵人、洛氏为瑞贵人。
新贵人们的父兄官位品级皆不高,大抵是玄凌不想再有像华妃这样有手握重兵的家族的妃子入宫了吧。而甄家玉姚定亲、玉娆年幼,又有她在宫里,自是不需要的。
待得第一场雪落时,已是十二月初六。这一日,正是安陵容被封为正五品命妇新平郡君后进宫谢恩的日子,同时,甄嬛的身孕也有了八个月了,甄云氏也带了玉娆一同入宫陪伴。玉姚已经定下明年二月二成亲,不能再出门。
安陵容并不是孤身一人,因着她又有了三月身孕,所以玄凌特许甄珩一同陪着,只是宁远留在了家中。玉娆此时才十岁,尚未长成,甄嬛也不担心。
唯独管家那里,甄嬛实在放心不下,遂私下里让甄云氏带信给甄远道。信中所言,一者,与管家保持关系,尤其暗中留意管路、管溪兄弟的罪证,不求告发,但求自保;二者,甄珩虽身兼文武双职,但务必重文而轻武,甄远道身居尚书位,最好也不要久任,时常流露乞骸骨之意,以免皇上猜忌;三者,与薛、洛两家也不可私交过度,事事小心谨慎方可。
临走之时,甄嬛千叮咛万嘱咐,切切不可走上慕容家的老路。她的话,甄远道和甄珩是亲身领略过的,无不听从。甄远道纵使舍不得官位,但和甄家安稳相比,尚书之位也不那么重要了。
尽人事,听天命,她身在后宫,有许多的不可为不能为,甄家能否躲过这一劫,还要看老天爷给不给面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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