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十盏明灯照亮华贵无双的柔仪殿,甄嬛与端睦夫人相对而坐,各自执了棋子对垒分明,下首绣墩上,在胡婕妤有孕期间受甄嬛照拂举荐的玄凌新宠——婉仪徐燕宜正在为予瀚和蘩漪绣襁褓。眉庄懒怠些,只坐在一旁和采月挑选婴儿小鞋子上要绣的花样,偶尔转头看一眼甄嬛和端睦夫人的棋局。
甄嬛这月子坐得一帆风顺,波平浪静,胡婕妤有孕不能侍寝,只能暗地里给皇后使些绊子。而徐婉仪因为贞静守礼得了玄凌喜爱,庆嫔一早投靠她,恭嫔又是不生事,加上新封的洛芳仪,甄嬛前面有的是挡风头的嫔妃。祥嫔失宠已久,新入宫的几个年轻妃嫔不过是偶有恩宠,到底不得力,皇后反倒憔悴了不少,无暇顾及旁人,只能按兵不动,一切都安静得出奇。
然而越安静,越是平静海底下汹涌着的暗潮,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发作,叫人骨子里开始发慌。甄嬛遂命卫临日日滞留在柔仪殿,忙进忙出照顾予瀚和蘩漪,让温实初安心好生照料生下女儿产后虚弱的妻子。
“如今这宫里最会躲懒的便是你了。”眉庄偏过头淡淡道,一一细数,“外头有徐婉仪和洛芳仪分着胡婕妤的宠爱,一应宫务都交给我与敬妃,凤仪宫那里端睦夫人一时不错眼地盯着,你倒好,成日家只管看着予瀚和蘩漪,这月子都坐了快两个月了吧。”
甄嬛噗嗤一笑,端睦夫人也执着棋子笑道:“怨不得莞贵妃。她一口气生了对龙凤胎,可不就得坐双份儿的月子么?”
“两位姐姐合起来打趣我。”甄嬛嗔道,冲凤仪宫的方向努努嘴,“那位得知我封贵妃的消息差点没气得头风发作,偏偏太后那里又没理由拦着。当日她也是由贵妃之位升为皇后,难免要担心了,我可不想这时候去触她的霉头。”
端睦夫人笑道:“谁不知道皇上如今在后宫里除了去徐婉仪和洛芳仪那里走一走,便只是流连你的柔仪殿和惠妃的存菊殿。皇上整日念叨着惠妃再有个孩子,便可添一位夫人或是四妃。你们俩倒好,一个硬是将册封礼推到了予瀚、蘩漪的百日,另一个更是不急,只管往颐宁宫里侍奉。”
眉庄头也不抬,似笑非笑道:“姐姐心里和明镜一样——皇上是不愿莞贵妃被太后看了刺眼,才扶持我平衡局势,再者,我去颐宁宫与皇上也是同样的心思。说句不敬的话,有太后的一日,凤仪宫就不会易主。”
端睦夫人的眉目在烛影下显的格外舒展,似浅浅一抹竹影,“别不知足,你只是看凤仪宫那位,虽然还有个名头,内里不知让皇上多么厌弃。她就是想不通,那些新人再得宠,没有孩子也是一场空,早晚是要让皇上抛之脑后的。到头来现在除了皇长子,她手中一个皇子也没有——金良媛的孩子怎么没的,韦才人怎么得了痨病,又是怎么传给了季常在,真当皇上是瞎子呢?”
眉庄轻轻一横,头也不抬,“姐姐这般明白,可见她也是个糊涂人了。其实不过是为着她们与庆嫔同住翠微宫,颇得圣宠,庆嫔又与咱们交好罢了。凭她的身份地位,却对几个地位嫔妃下手,当真叫人笑话。”
端睦夫人执起一把小剪子,减去多余的灯芯,冷笑道:“她入宫这许多年,到底是因情蔽目,空有心机,终究看不穿许多事。”她停一停,“你只看我作梦都想要个自己的孩子,可如今我有温仪,纵然不是我亲生,在皇上那里到底有几分情面。”
她的语气平淡,仿佛在说旁人的事一般,然而内心的苦楚如何能向旁人说清。真正的痛苦,永不能溢于言表。
烛影摇红,愈发映得甄嬛云鬓如雾,她定一定神,沉稳道:“敬妃姐姐虽然暂时没有子嗣,但这宫里的女人平安抚养孩子长大太难了,但看缘分而已。”
眉庄抬起头,眼中有异样的光芒,冷然道:“我不知道我与你算不算是好运气,但眼下若有人要害我的孩子,我必定杀她一千遍一万遍,叫她永世不能超生!”
自从生下两位帝姬后被皇后格外针对,眉庄那股冷冽清疏之气淡化了不少,整个人被母性的安宁恬和气度笼罩,如一枚开蚌后的珍珠。如今她说出这番话,足见她有多么爱这几个孩子,哪怕她知道玄凌靠不住。
寂寂深宫,包括朱柔则在内,君王的情意都不足以维系一个女人终生,唯有孩子才是一生的依靠。
徐婉仪静静地听着三人的对话,早已习惯了气定神闲,折了一个“如意连枝”的图案,望着眉庄忽然笑道:“惠妃姐姐深得皇上喜爱,又有谁敢害三殿下和两位帝姬呢?”
她的语气里有些许落寞,像是那种知晓心爱之人心有所属的凄切。眉庄用玉搔头挠一挠头,忍不住道:“徐婉仪还是年轻。三年以后,你大约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了。”
“或许吧。”徐婉仪看着眼前一跳一跳的烛火,眉眼如朗月清疏,“但臣妾始终相信,若是有皇上的爱重,那臣妾便什么也不害怕。”
到底,徐婉仪还是这后宫最深爱玄凌的人。眉庄和端睦夫人颇为不屑,倒是甄嬛看见她的神情慨叹良多,周玄凌此生能得如此,也当无憾了。
时光弹指而去。乾元二十年六月十六,追月长久之日,大吉,亦是予瀚、蘩漪百日,甄嬛正式行册封嘉礼。
宫里规矩大,天未亮甄嬛便在槿汐服侍下起身,静静坐于窗台前,神色宁和而安静。奉旨前来梳髻的正是她每次册封时来侍奉的乔姑姑,一见面就颤巍巍跪下道:“老奴一生卑微,不想有接连侍奉娘娘的福气。”
依照礼制,乔氏为她梳望仙九鬟髻,着意修饰,九鬟望仙,鬟鬟有致,分毫不乱。
乔姑姑道:“老奴当年就说娘娘的额发生得高,福泽深厚是旁人不能比。如今果然不算老奴食言,娘娘是宫中四妃之首不说,更诞下两位皇子与两位帝姬,旁人望尘莫及。”
说罢由流朱和沐黛帮衬着,在发髻上簪上十六簪钗。流朱想起昔年笑语,在耳畔哧哧笑道:“当年小主封婕妤嫌首饰重,奴婢说什么来着?如今可算是一语成谶了,这贵妃之位终究还是小主的。”
甄嬛淡淡一瞥过去,流朱早知自己失言而住口。她此刻的确荣极一时,可在紫奥城的刀光剑影里,稍不留神就会被被侵蚀得魂销骨散。
十六树簪钗所成的赤金缀玉十六翅宝冠,以双凤步摇为首、紫晶六鸾为翅、翠羽八翟为尾,赤金镂空金花银叶为座,嵌芙蓉石、紫萤石、孔雀石、月光石、蓝宝石、玫瑰晶、东菱玉为缀,明珠、绿髓、白玉、珊瑚,为凤、鸾、翟身,双凤口中衔下红宝长串挑珠牌,翡翠为华云,金题、白珠珰为簪珥,散落无限晶致华耀、珠辉明光。
贵妃乃正一品妃位、四妃之首,又因乾元朝以来唯有当今的皇后曾跻身贵妃之位,已是相隔十数年了,因而册妃之礼异常隆重。甄嬛只等梳洗完毕,便乘翟凤玉路车前往太庙行册封正礼,最后往昭阳殿参拜帝后,行大礼叩谢圣恩。
登车之前,槿汐为她最后收整蹙金丝重绣九翟海棠祥云锦海吉服,身后是流朱打理裙裾,忽闻“哎呀”一声,流朱失色道:“小主,这……”
甄嬛低头闻声望去,不知何时,册封所穿礼服的裙裾上多了道寸把长的裂口。她眉心冷然一凛,册封用的礼服形同御赐,怎可有一丝毁损,等下若到了帝后面前被发现,便是大罪。内务府总管姜忠敏此刻亦随侍在车旁,礼服由其内务府所制,出了差错他也不能脱了干系,不由急得黄了脸。
皇后果然还是出手了。
见她缄默不言,姜忠敏惶惶道:“册封的礼服是由几名织工以金银丝线织就,所用丝线只够织这一件,无力缝补。现下要寻只能再开库房,怕是要大张旗鼓。”
可甄嬛安静得可怕。
眼见时间一点点过去,流朱道:“可不能再拖延了,误了时辰皇上和皇后娘娘更要怪罪了。”
姜忠敏急得团团转,大冷的天汗如雨下,忽然一拍大腿,喜道:“前两日皇后宫里拿了件衣服来织补,乍看着颇有礼服的仪制,虽不和娘娘身上的很像,但若拿了来暂时换上,应该能抵得过。”
甄嬛扫了他一眼,看看天色,忽然笑道:“回柔仪殿。”
昭阳殿深幽而辽阔。甄嬛端正垂手站在殿中,槿汐默默于身后侍立,半炷香时间过去,却不见玄凌与皇后出来,半分动静也无。
甄嬛极为耐心地等待着,看不出一丝焦急慌乱,稍后剪秋笑吟吟自殿后出来,恭恭敬敬福了一福道:“劳累贵妃娘娘久等了,方才皇后娘娘头风发作,难受得紧,此时皇上正陪着娘娘在服药,等下便可出来,请贵妃稍候。”
甄嬛眉目婉转,和悦笑道:“有劳姑娘来说一声,不知皇后娘娘现在可好?”
剪秋抬头打量她一番,忽然露出惊讶的神色,半晌才滞笑道:“皇后娘娘是老毛病了,吃了药就好了。”
甄嬛并不在意,举目望向帘幕后,轻声细语道:“如此就好了,但愿娘娘凤体安康。前日惠妃姐姐在太后娘娘那里看见一味药,听说治头痛有奇效,皇后娘娘或可一试。”
剪秋最伶牙俐齿不过,忙陪笑道:“奴婢就说,贵妃娘娘是最把咱们皇后娘娘放在心上的,娘娘心意,奴婢一定代为转达。”
剪秋跪安下去,余下殿中一地深静。窗外是人间六月天,初夏方至的紫奥城显得异常空旷和寂静,皇后宫里素来不焚香,今日也用了大典时才有的沉水香,甘苦的芳甜弥漫一殿,只叫人觉得肃静和庄重。
帘幕后影影绰绰,传来略略急促的脚步声,甄嬛抬眉望去,正是玄凌,身后还跟着皇后。昭阳殿中多用朱色和湖蓝的帷帘,他身上所着的明黄衣袍更加显眼。
隔得远,殿中光线也不甚明亮,沉水香燃烧时有缠绵的白烟缭绕在殿内。隔着这袅袅白烟,甄嬛依稀看见他愣了一愣,忽然急遽地向她奔来,脚步声里有不尽的欢悦。甄嬛颔首浅笑倾身伏拜,容止端庄,玄凌倏然将她扶起,眼中弥漫着着复杂的心绪和难以言说的情愫。
末了,他在甄嬛耳侧轻轻叹息,锋利的薄唇微微翕动,几乎微不可闻:“嬛嬛……”
甄嬛不得不承认,那一瞬间她确实有想要流泪的冲动。
从玄凌嘴里说出来的,不是模模糊糊似是而非的“莞莞”,而是独一无二、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嬛嬛”。若书中的甄嬛有知,当也无憾了。
甄嬛掩去属于这句身体的多余情绪,含笑依依答:“皇上,臣妾在这里,也会永远在这里。”
她的语中用情如斯,让玄凌的心也轻轻激荡。甄嬛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所谓的两情相悦——利用感情也是感情,但她知道,从这一句“嬛嬛”开始,玄凌的心中甄嬛已是独一无二。
皇后缓缓走近,凉意一丝丝从眼底冷冷漫起,她看看甄嬛一袭贵妃华服,合规合矩,容华端妙,遂轻咳一声道:“莞贵妃这身衣服很漂亮,看来内务府很尽心,没出什么差错,尤其是这裙裾。”
剪秋会意连忙上前拾起曳地的裙摆,拂手掸去并不存在的灰,仔细整理齐全,向皇后回以且惊且失望的眼神。甄嬛尽收眼底,浅浅一笑,向玄凌含羞道:“皇上,皇后娘娘还在呢。”
玄凌这才回过神来,却不理会皇后,只是执着她的手径自向殿外走,口中道:“今日朕与你同去。”
吉时,甄嬛跪于庄严肃穆的太庙祠祭告,听司宫仪念过四六骈文的贺词,册封礼正副史丞相钟修梓和太傅黄文麒颁下十二页金册及金宝。贵妃所用金册、金宝皆由礼部半月前就拟制好,交由专人打造,一早就由李长亲自送至太庙。甄嬛郑重接过,拿起金宝一看,金玺鸾钮,却是四个宝篆大字——“贵妃之宝”。
“朕惟教始宫闱,端重肃雝之范,礼崇位号,实资翊赞之功,锡赐以纶言光兹懿典。咨尔淑妃甄氏,丕昭淑惠,珩璜有则,持躬淑慎,秉性安和,臧嘉成性,著淑问于璇宫;敬慎持躬,树芳名于椒掖。仰承皇太后慈谕,以册印封尔为贵妃,赐号莞。尔其懋温恭尚祇,承夫嘉命,弥怀谦抑,庶永集夫繁禧。钦哉。”
册封使苍老而庄严的余音袅袅回荡在空旷而肃穆的太庙。甄嬛手握金宝,只感生冷而坚硬,光滑的印上面未曾沾染朱砂,缓缓印上自己的掌心。因着用力久了,如玉的掌心中赫然出现殷红的四个大字,更兼血气的上涌巩固,好似烙下了终身的痕迹。
小小一方印章,许得她此刻无限荣耀,然而甄嬛并不满足,这并不是无可匹敌的荣耀——无可匹敌的,只有那张凤座。
甄嬛牢牢握于手心,三呼“万岁”。
起身方要出太庙,却见正殿门前明黄一轮闪耀如日光。金灿灿的日光就落在他的身后,帝王之势拱得他气势如虹,恍若仙人,遥遥向甄嬛伸出手来。
她定了定神,换上得体的微笑,迎着微霭的日光伸出手去,将如玉的指尖送至玄凌掌心。
十指交扣,玄凌眉毛微轩,笑意迸生,“嬛嬛此刻不提却辇之德,是忘记了么?”
甄嬛笑意莹然,柔声道:“从前不敢忘的,如今更不敢忘。只是臣妾自知不如班婕妤多矣,故不想做贤妃,只想与皇上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玄凌的眼角盈然而生温柔的回忆印记,舒然一笑:“当日倚梅园初见,你也是和我说这般的话。”
甄嬛轻轻讶道:“皇上还记得?”
玄凌携她的手前行,声线轻如初雪,凉凉地一片片化落在颊上:“朕永志不忘。”
甄嬛莞尔,承宠那夜玄凌也是这般说,他的这句永志不忘或许是发自肺腑,一如先时由他亲口唤出的“嬛嬛”。可那又如何呢,这份如假似真的感情脆弱得如同风间落花,不容她在意分毫。
槿汐扶着她的手,身后流朱与沐黛牵起长长的裙幅,依序前往昭阳殿。皇后此时照例是着为嫔妃行册封礼时的大袖紫金百凤礼服,华服年年如新,她的容颜却是一日老于一日了。裙幅下垂的线条如飘逸顺滑的流水,无一丝多余的褶皱,皇后依旧宝相庄严,如高踞云端神色慈蔼的神。她口中说的是年年如是的话,只是不同的人罢了。
礼毕,玄凌微微仰首,转脸看着皇后,和颜悦色道:“莞贵妃一向聪颖□□,善识大体,近年来皇后身子总是不大好,也该好好将息。先时莞贵妃有孕便罢,如今予瀚、蘩漪都过了百日,就依旧将协理六宫之权交予莞贵妃,宫中琐事皆由她打理就是,皇后以为如何?”
皇后笑容合度,几乎连眉毛也不动一动,笑如春风拂面,“那自然是好的。只是臣妾虽然体弱,莞贵妃也要照顾身边的四个孩子,只怕妹妹忙不过来,百上加斤……”
“予泽已经开蒙,不算小孩子了,两位帝姬和予瀚都有乳母照料,费不了什么功夫。”玄凌皱眉道,“况且莞贵妃也不是头次理事,还有端睦夫人、敬妃、惠妃在呢。”
不待皇后多说,甄嬛便仰起脸谦柔道:“皇后娘娘体恤臣妾,所言极是。臣妾到底年轻,不如诸位姐姐阅历丰富,臣妾很愿意向姐姐们讨教问询。”
玄凌很是满意,揉一揉下颌道:“你肯如是就最好不过。”说罢看皇后,“皇后还有会么话要嘱咐莞贵妃么?”
皇后的唇角抿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神色几乎没有任何破绽,笑容满面道:“莞贵妃现是宫中嫔妃之首,既要勤勉于宫闱之事,也要好好侍奉皇上,再添几位皇子才是。”
甄嬛恭谨下拜,珠珑闪耀仍遮不住满脸恳切,仿佛是出自真心:“臣妾是皇后一手□□的,绝不敢辜负皇后期望,必当竭尽全力。”
虚悬十余年的四妃之首,甄嬛终于一日站上。
重华宫殿上,眉庄远远举杯向她微笑,端睦夫人等人皆是甄嬛盟友,胡婕妤纵然有孕得宠却不过是病弱之身,祥嫔早已失宠,连封妃大典亦不被允许观礼,那些新人更不足惧。
甄嬛瞥一眼玄凌,掩袖痛饮,乾元后宫,早已不是皇后独大的天下了。两分之数,犄角之势,鹿死谁手,尚不知定数如何。
唇角,漫出了一缕无声无息的笑意。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