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端淑归来

小说:如懿传之柔芳懿懿 作者:末烬
    待到过了八月秋狝结束,如懿随皇帝从木兰围场回来,凌云彻已经升了二等侍卫,在如懿的提议下与他一位远房表妹成了亲。夫妇二人在江与彬和惢心的帮助下置办了一处两进的小院子,日子过得还算红火。至少这位夫人贤惠温柔,不似魏嬿婉与茂倩一般。凌云彻便在不需轮值的日子里,陪伴妻子,用心经营自己的小家庭。

    或许是因为没了冷宫里的知己难得,也没了患难与共的情意,凌云彻待如懿更多的只是耿耿忠心,并无男女之情。这让如懿很是安慰,不必再出一个清河王了。而魏嬿婉,不可避免的,为着凌云彻成亲的事对如懿颇有微词,只是还没有明显地暴露出来。

    而如懿,也在这个秋天再度有了身孕。中宫接连有喜是合宫欢悦之事,但如懿儿女双全,这一胎是男是女似乎都无关紧要了。对如懿而言,她猜测这是小说中的璟兕来投,所以无论皇子也好,公主也罢,她只愿孩子平安无病,百岁忘忧。

    冬去春来,草长莺飞,为了如懿能好好儿养胎,也为了皇帝自己的闲情逸趣,皇帝携带太后与嫔妃们去了圆明园暂住。皇帝素性雅好园林景致,又依仗着天下太平,国富力强,这些年来在圆明园的修建中下了十乘十的人力、物力、财力,将江南秀丽景致与北地燕歌气息融于一体。而落在如懿眼中,二百多年后,这里也不过是一片好看些的断壁残垣罢了。

    千言万语,架不过皇帝喜欢,一切纸醉金迷便都有了最名正言顺的理由。春风开紫殿,天乐下朱楼。莺歌闻太液,凤吹绕瀛洲。迟日明歌席,新花艳舞衣。烟花宜落日,丝管醉春风。比之宫内的拘束,在圆明园,便是这样随心如流水的日子。

    皇帝喜欢湖上清风拂绕的惬意,照例是住在了九州清晏,如懿便住在东边离皇帝最邻近的天地一家春,紧依着王陵春色。颖嫔恩宠深厚,皇帝喜欢她在身边,便将西边的露香斋给了她住。魏嬿婉恩宠不如以往,但也是皇帝跟前的人儿,住进了从前如懿的韶景轩。意欢与海兰则相伴住了天然图画的五福堂,庭前修篁万竿,与双桐相映,风枝露俏,绿满襟袖,倒也清静。

    永璋与永瑾已经出宫开府,稍微年长的阿哥里,五阿哥永珹为着生母金氏早已失了皇帝瞩目,因而如今皇帝跟前,常常是永琪陪着的时候多些。五福堂清雅宜人,也是方便给他读书。璟嬆和永珑姐弟俩则依旧随母居住,在天地一家春的泉石自娱下榻。

    纯贵妃上了年纪,便择了最古朴有村野之趣的杏花春馆,带着儿女为乐。庆嫔和几位新入宫的常在分住在茹古涵今的茂育斋和竹香斋,茹古涵今四周嘉树丛卉,生香蓊葧,缭以曲垣,邃馆明窗,亦别有一番情致。婉嫔知道自己与永珹都是不得青眼的人,便自请住着最远的武陵春色的绾春轩,与同样失宠的晋嫔的翠扶楼相近。太后喜好清静,长春仙馆屋宇深邃,重檐羊槛,逶迤相接,庭径有梧有石,最合她心意,其余嫔妃,便闲散在于其间,彼此倒也惬意。

    如懿的产期是在七月初,目今已不足两月。这一日午后,如懿与海兰在西窗下闲谈,窗外枝头的夏蝉咝咝吟唱,九扇风轮辘辘转动,将殿中供着的雪白素馨花吹得满室芬芳。她摘下一朵素馨花簪在鬓上,轻声问:“颖嫔的家书已经送去半个月了,巴林王是怎么说的?时间不等人,准噶尔的事不能再耽搁了。”

    海兰淡淡道:“已是递了折子上去。早年太后亲女端淑长公主下嫁准噶尔首领多尔札为妻,本是安稳之意,然多年来多尔札一直狂妄自傲,耽于酒色,又为防兵变再现,杀了幼弟策妄达什,十分不得人心。准噶尔内乱这段时日,巴图尔珲台吉的后人达瓦齐一直蠢蠢欲动。所幸巴林王禀报及时,朝野惊动,今晨我叔父悄悄传信进来,说是巴林部军队已经在伊犁附近截住了达瓦齐的大军,多尔扎亦率军前后夹击,眼下正鏖战于伊犁河谷,想来尚需时日。”

    “这便好,有劳你了。”如懿长长一叹,眼底有淡淡的隐痛,“亏得你与颖嫔同为蒙军旗,她还肯信你一些,帮咱们这个忙。如今我有着身孕,这些事皇帝根本不叫传进天地一家春,而九州清晏的消息又一直许进不许出,李玉也没法子递消息出来。我思来想去,只能靠出身巴林部的颖嫔了。”

    海兰连连摆手:“姐姐与我之间,再要说这些就生分了。”她望着窗外艳艳风荷,莹莹睡莲,忽而一叹:“我总是不明白,皇上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一壁为着姐姐再度大赦天下,减秋审、朝审缓决三次以上罪,一壁却处处提防着姐姐过问前朝之事——其实姐姐哪里就真的过问了,不过是这些日子听了太后娘娘几句牢骚,留心了些端淑长公主近况罢了。”

    如懿摊手一笑,牵动头上的金累点翠嵌翡翠花簪钿子粼粼耀眼,“咱们也不是第一日认识皇上了。皇上到底介怀着太后,我再怎么问心无愧,也奈何不得皇上疑心。”她正了正衣襟上和田白玉竹节领扣,太息道:“可话说回来,皇上的疑心终究也只是无端而来,乌拉那拉氏前朝无人,皇上也是知道的。只要端淑长公主平安归来……”

    “姐姐,我不明白。”海兰打断她的话,疑惑道:“我一直想问姐姐,为何对端淑长公主之事如此关心?按理说太后对姐姐也不过是面上的情意,而端淑长公主本人,幼年时与姐姐也似有龃龉……”

    如懿面色一滞,含着薄凉的笑意,轻摇手中的素色纨扇:“那都是小孩子家的事了,我当初为着不嫁先帝三阿哥,确实得罪了端淑长公主。不过海兰……你可还记得玫答应的孩子?”

    “姐姐是说……”

    “那孩子出生时,我在,皇上和孝贤皇后也在。”如懿的目光中含了一缕寸薄的悲悯与怅然,这样的情绪,她已经许久没有过了。“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狠心的人,可是那时我真的想过,有没有什么方法救下那个孩子。海兰,这样的无能为力,经历一次已经够了。”

    海兰垂眸凝神,须臾,低低道:“姐姐终究是慈悲心肠。只要是姐姐想做的事,我都会为姐姐去做。”

    后宫在前朝的动荡里到了七月初,准噶尔的战事终于迎来了第一场胜利,达瓦齐军队节节败退,随之而来的,还有对太后而言的一桩喜事——端淑长公主的驸马,准噶尔台吉多尔扎亲征之时死于达瓦齐乱军之中。

    大清嫁去蒙古的公主们,大多都是年轻夭亡,极少数生了儿女安享晚年,还少有如端淑长公主这般,年纪轻轻失了夫君又无儿女相伴的。若依着准噶尔的风俗,端淑长公主或是改嫁,或是守寡,可如今战事未结,准噶尔于内于外都需要大清的帮助扶持,太后便趁机想皇帝请求,迎端淑长公主回京居住。

    一石惊起千层浪,不啻如此。

    芳碧丛是皇帝避暑理政之地。容珮扶着如懿缓缓进门时,李玉正领着小太监们剪去令人看了就厌烦的枯枝败叶,见了如懿,忙迎了上来,轻声道:“皇后娘娘刚出月,怎么大日头底下的来了?”

    一个月前,乾隆十八年七月初六,如懿已经生下了皇八女璟嫤。这亦是和敬公主之后皇帝膝下唯一一位嫡出的公主——严格说来,璟嬆还只是和硕公主,因为她出生时如懿只是贵妃,她能否成为固伦公主,全看出嫁时皇帝的恩典。

    彼时达瓦齐刚在兆惠将军的押解下进京待罪,准噶尔的新首领阿睦尔撒纳继位为准噶尔大汗,许是因为前朝战事的平定,皇帝对五公主格外珍视,特早早定了封号“和温”,取其“宽仁惠下、惟德宽柔”之意,以示对准噶尔安抚之心。

    “不过是出来走走,八月里了,这日头照得人身上也暖洋洋的。”如懿轻婉一笑,望着殿内道:“皇上还在议事么?”

    李玉悄悄儿道:“太后娘娘和福珈姑姑半个时辰前走的,与皇上说话儿不大畅快,皇上正烦闷着,方才刚摔了茶杯。皇后娘娘心疼奴才,好好儿劝劝皇上就是了。”

    寥寥数语,推门进去,秋日的阳光落在养心殿的澄金地砖上有明晃晃的光影,如置身于金灿浮波之内。皇帝颀长的背影背对着她,面对着一幅巨大的江山万里图,声音里有来不及掩盖的肃杀气息:“皇后,是你来了。”

    如懿缓步走近,柔声道:“皇上耳聪目明。臣妾是想着皇上日理万机,怕是一时忘了,正二品闽浙总督那苏图之女戴佳氏原定了上个月进宫,只是皇上忙着前朝,一直拖到今日。眼看是要中秋了,臣妾想着今年宫里可多一个人陪伴皇上,共度佳节,也是极好的。”

    皇帝微微一愣,似乎十分诧异,片刻方道:“皇后做主就是。那苏图也算是封疆大吏,还是镶黄旗人,他的伯父白海青原先出使准噶尔时坚贞不屈,极力护得大清的颜面。白海青的长子来文任镇江将军,次子佛伦任领侍卫内大臣,三子戴鹤由副都统征准噶尔,前番阵亡,朕刚赠了云骑尉祀昭忠祠。戴佳氏出身不凡,别委屈了她就是。”

    “这是自然的。怎么说,也要是个一宫主位才配得起。”如懿婉声道,“承乾宫如今正空着,戴佳氏住进去正好。至于封个什么位份,还是要皇上做主。”

    皇帝微一沉吟,道:“还是封个嫔位吧——戴佳氏初初入宫,位份不宜太高。再者,也要顾忌巴林部的颜面。封号为……忻,取欢欣喜悦之情,为六宫添一点儿喜气吧。”

    如懿屈身万福,保持着皇后应有的气度,“不过两日,皇上也要回宫了。那臣妾这就安排下去,八月十一迎忻嫔入承乾宫。”

    皇帝浅浅笑着,向外间道:“皇后如此安排甚好。李玉,你便去打点着吧。”

    殿中关闭得久了,有些微微地气闷。如懿伸手推开后窗,但见午后的阳光安静地铺满朱红碧翠宫苑的每一个角落,一树一树红白紫薇簌簌当风开得正盛,衬着日色浓淡相宜。日光洒过窗外宫殿飞翘的棱角投下影来,在室中缓缓移动,风姿绰绰,好似涟漪轻漾,恍然生出了一种无言相对的忧郁和惆怅。偶尔有凉风徐徐贯入,拂来殿中一脉清透。隔着远远的山水泼墨透纱屏风,吹动帏帘下素银镂花香球微击有声,像是夜半雨霖铃。满室都是这样空茫的风声与雨声,倒不像是在酷热的日子里了。

    如懿从泥金花瓣匣里取了几片新鲜刮辣的薄荷叶放进青铜顶球麒麟香炉里,那浓郁至甜腻的百合香亦多了几分清醒的气息。她做完这一切,方从带来的红竹食盒里取出一碗莲子百合红豆羹来,柔婉笑道:“皇上忙于政事,又说了这么会子话,不如尝尝这一早冰着的甜羹。此刻凉凉的,正好喝呢。”

    皇帝瞧了一眼,不觉笑着刮了刮如懿的脸颊道:“红豆生南国,最是相思物。皇后有心。”

    如懿轻巧侧首一避,笑道:“百年和好,莲子通心,皇上怎的只看见红豆了?”

    皇帝手中的汤匙一顿,面上有一丝恍惚,他舀了一口甜羹,闭目道:“是用莲花上的露水熬的羹汤,有清甜的气味。只是莲子之心,有时倒不如皇后对朕的相思之意来得真挚。”

    这话,便是在影射太后了。想来方才太后来此,也是为着端淑长公主回京只是磋磨皇帝吧。虽没了达瓦齐求娶之事,可要迎回一个已经嫁出去的公主,谈何容易。

    “皇上这话,臣妾可不敢当。”如懿替皇帝揉着肩膀,缓声道:“皇上对待阿哥公主们一向关爱有加,一片怜子爱子之心,岂是臣妾的微薄心意能相提并论的?选的不说,只看和敬公主,可是咱们大清头一位出嫁蒙古却留住京师的公主了。”

    皇帝的脸色略略温润开来,“怎么提起璟瑟了?她倒是有些日子没进宫了,幸而额驸对她极好,也不委屈了。”他忽然长长一叹,“璟瑟已经是极美满了,想当年先帝病重,舍出了端淑远嫁。朕隐忍多年,如今终于能扬眉吐气,也难怪皇额娘要来求朕,接端淑回来。”

    “母女连心,端淑长公主新寡,太后希望母女团聚也是人之常情。但前朝之事,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皇上终究不似咱们后宫妇人,见识短浅。”如懿觑着皇帝被日光拂耀的清俊面庞,善解人意道:“臣妾愚钝,不懂准噶尔之事的盘根错节。臣妾只知道,若是没有这些琐事牵绊,皇上其实也是想接端淑长公主回京的。所以臣妾只觉得心疼,心疼皇上不由自主,身不由己。”

    皇帝黯然一叹,揽过如懿的肩:“这后宫里,只有你不会关心端淑回不回来,你只会担心朕会不会因为端淑回不来而伤心难过。朕已经决定了,就派璟瑟的额驸去一趟准噶尔,迎端淑长公主回京奉养太后——朕已经想好,这是最后一次,大清的最后一次,再也不会有远嫁的公主了。如今准噶尔内乱,全靠大清平定,准噶尔不敢不同意。”

    没有了么?相比皇帝雄才伟略,小小一个公主又算什么?如果再没有远嫁的公主,那魏嬿婉的女儿和静算什么?她还不是大老远地嫁去了蒙古?

    八月,皇帝携后妃回宫,下旨命辅国公色布腾巴勒珠尔赴准噶尔迎回端淑长公主,太后大喜,自此静守在慈宁宫内,半步都不出,只拈香礼佛,日夜为端淑长公主祝祷。宫中之事悉数在如懿手中,而嫔妃们亦朝夕殷勤请安,翊坤宫内时时笑语盈盈,衣香浮动。

    回宫不久,皇帝便于柳荫深处偶遇了忻嫔,见她言语天真,喜欢得不得了。忻嫔本就年轻貌美,性子活泼烂漫,皇帝便三日里有两日都是歇在承乾宫的。更兼颖嫔娇俏可人,恪常在直爽洒脱,魏嬿婉的恩宠,便这样越发稀疏下来。

    九月,皇帝领了嫔妃们前往热河秋狩,如懿尚在调理身体,便是颖嫔、忻嫔、恪常在这几个年轻得宠的妃嫔陪着去了。皇子之中,也有三阿哥永璋、四阿哥永瑾、六阿哥永琪这几个,独独越过了五阿哥永珹。

    皇帝去了避暑山庄,紫禁城也就少了许多宫规森严。如懿与意欢、海兰相伴,倒也清闲自在。素日里往来的,也就是魏嬿婉、纯贵妃、婉嫔了。已在紫禁城中,如懿便无需担心魏嬿婉再策马追去避暑山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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