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行?
夜色模糊,江大夫分辨不清唐竹的神色,只看见她唇边笑意隐隐。
但江大夫记得,唐竹的唇生的薄而微翘,天生是个笑模样。
“你想赖账?”短暂的沉默过后,江大夫直接道。
“咳,岂敢。”唐竹不料她先提这个,“我在珍珑阁尚有些余财,可抵一部分诊金,其余的只能向江大夫打个欠条,慢慢还了。”
江大夫不说话。
夜风轻拂,吹动院里的枣树落叶片片,也带动宽大僧衣,勾勒出她瘦削的身形,单薄得仿佛随时会乘风而去。
唐竹的目光落于她新雪般冷白的脸庞,忽然站起来,似是无意地挡住风口。
江大夫望她一眼。
唐竹笑笑,继续道:“救命之恩,铭感五内。只是当下有事缠身,待事了之后,自然随侍左右,任凭江大夫差遣。”
她这次说的郑重,江大夫却道:“不必和我讲恩情。诊金付清,随你去哪。”
说完,不等唐竹回应,转身回屋,干脆地关上房门。
还是这么拒人于千里之外。
唐竹无奈。但该说的话已经说完,她也回到自己屋里。
明日就要走,她没什么东西可收拾,除了两件江大夫给的衣服,就只有在战斗中损毁的半截残刀。
唐竹抚过刀柄上刻着的“笋”字,微微出神。
右手依旧使不上力,不止如此,内伤也不见好,经脉滞涩,稍微调动内力便疼痛难忍。
江大夫的医术确实神乎其技。
然而就如摔碎的瓷器,再修补裂痕也不会消弭。唐竹知道,这已是江大夫尽力的结果,自己的伤势不会再好转,再往下养病也是做无用功。
放下用布条缠好的断刃,唐竹在床上躺下。
月色冷寂,透过窗格将照到的地方都染成苍白,她望着月光半晌,闭上眼睛。
隔日,江大夫照常出门义诊。
唐竹打好包袱,学着江大夫用麻布遮脸,向孙小杏告别。
孙小杏很是吃惊:“这就要走?”
唐竹玩笑道:“我已经好得差不多,总不能再蹭江大夫的饭吃。”
孙小杏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递给她一个荷包:“这是我从前存的一点钱,现在也用不上,给你做盘缠吧。”
唐竹没有推辞:“谢了,日后相见再还你。”
孙小杏轻哼:“那你可别忘了,再见面我要收利息的。”
唐竹笑着拜别:“一定。”
她临走前,还帮忙做了家务活。
孙小杏有了空闲,拿出江大夫用来教她的医书看,翻了几页,又不怎么看的进去,撑着下巴叹气。
院门就在这时被敲响,她提起声音问:“找谁呀?”
来人听到她的声音:“小杏儿!快开门,江大夫被掳走了!”
孙小杏一愣,连忙把书揣好,跑过去开门。敲门的是隔壁街馄饨摊子的胡老板,孙小杏急急问道:“什么叫被掳走了?被谁掳走了?”
胡老板道:“还能是谁,就是鸡鸣山上那群天杀的山匪!我是来告诉你一声,已经有人报官了……”
孙小杏匆匆道谢,拔腿就跑。
“哎!小杏儿,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孙小杏去追人。
她在这住了两个多月,附近的地形早就摸熟,抄近路往驿站跑。到地方时,正看见一行商队要出发,唐竹就跟在人群里。
孙小杏连忙喊住她:“喂、唐竹!你等等!”
唐竹回头见到她,微微一怔,和旁边的人说了两句话走过来:“怎么了?”
孙小杏拉住她把事情说了。
唐竹问:“他们是在哪劫走江大夫的?”
孙小杏听到这件事就慌神了,急忙跑来找人,哪里记得问这个。
“我和你回去把事情问清楚。”唐竹拍拍她的肩,缓声道,“别急。”
她这样镇定,孙小杏也慢慢冷静下来。
事出突然,她六神无主,只能想到求助唐竹。这会儿看到唐竹和商队的话事人告罪,离开队伍来找她,才觉得不妥。
“是不是耽误你的事了啊?”孙小杏不安地揉着衣带。
“这算什么耽误?”唐竹安慰她,“只是找个顺路的商队随行,往后也有机会。眼下江大夫的事更要紧。”
她们折回去,找胡老板问详细情况。
正好事发时胡老板也在场:“就是江大夫义诊的那地儿!”
“那群山匪来了二十好几个人,直接把地方围起来,他们大当家的也来了,开口就问‘哪个是姓江的大夫’,要请她去寨子里。”
“江大夫原本不肯,他们把刀架在来看诊的人脖子上,这才和他们走了。”
唐竹问:“这群山匪是什么来路?”
胡老板道:“能是什么来路?您也知道,我们这儿离魔教的地界近,向来没个安生日子,去年又逢干旱,都是些日子过不下去的人,学了两手粗浅功夫。”
“官府提防魔教还来不及,哪儿有空管这些小打小闹?他们就在山里建了个‘威武寨’,占山为王,收点过路财。”
唐竹沉吟:“我知道了,多谢。”
这么看来,这些山匪目的明确,是奔着“姓江的大夫”来的,不是私仇就是寻医,唐竹更倾向后者。
她又问了几句山匪的情报,把孙小杏劝回家,自己去武器铺子里挑了把最便宜的长刀。正好花光孙小杏给的盘缠加三个铜板。
这会子真的身无分文,刀鞘都配不上。为免引起恐慌被官差带走,唐竹只能撕下衣摆缠起刀身。
她背着刀,根据打听来的路进山。
剿匪这回事,唐竹不是第一次干。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她势单力孤,能不引起争端当然最好。
唐竹小心绕过路上的暗哨,走到山寨面前时,却看得怔住。
若不是附近有人巡逻,她真怀疑自己找错地方。
这里比起山寨,更像避世的村落,外圈用尖尖的篱笆围起来,但那篱笆才到她腰间,越过藩篱,能瞧见悠闲晃步的鸡鸭。
唐竹片刻无言,直接从林间走出来。
门口站岗的两个男人一惊:“谁?”
唐竹还没说话,年轻点的那个看见她的装扮,愣愣道:“你是谁家的,怎么没到换岗就回来了?”
唐竹想到脸上裹着的麻布,反应过来,这是把她错认成自己人了。
没等她想好要不要顺坡下驴,年长的那个气得打了下年轻人的后脑勺:“憨货!什么哪家的,你见过这号人?!还不快去报信!”
又对唐竹疾言厉色:“哪里来的小子,擅闯我威武寨,报上名来!”
随着他的呼喝,林间暗处陆陆续续涌出蒙着面的人,乍一看还真和她的打扮相似。他们拿着武器,把唐竹包围起来。
唐竹扫一眼,就看出他们确实如胡老板所说,只学过几手粗浅功夫。
林子里还有人盯着没现身,这么一数,大约有三十几人。
敌众我寡,唐竹倒不惊慌,悠然举起手,以示自己并无恶意。
“我姓唐,不过一介无名之辈,名号不足挂齿。”唐竹好声好气道,“听闻江大夫在贵地做客,特来拜访。”
守门人冷冷道:“什么江大夫?要治病就去医馆,我们这可没有大夫,只有能送你见大夫的人!不想死就快滚!”
他言辞强硬,神色却多少流露出不自然。周围的人也顺势逼近一步。
唐竹原本想好好说话,谁知对方拒不领情,这种情形下,不动手也不行了。
她取下背后的刀,朗声道:“那就得罪。”
不必她打招呼,在她取刀的瞬间,周围的人早已大喊一声冲上!
唐竹解开刀身的布条时,寒光直逼眼前!她向后一仰躲开上方的挥砍,腰往后弯,腿脚却纹丝不动,显见下盘极稳。
这些人功夫不到家,配合倒极好,有人攻上路,就有人削她膝盖,只是还没接近,便全数被唐竹反手用刀格开。
她左手使刀,右手虽然无力,多少有点巧劲。林中嗖嗖飞来箭矢,躲不开的被她挥出布条卷起,收拢到掌心后旋身向旁甩出,逼退一部分人。
另一侧的人再行攻上,这次,唐竹没有防守。
她迎上攻势,挥出一刀。
普通的一刀,若说哪里特殊,只有速度极快,肉眼几乎捕捉不到,自右而左闪过一线弧度。
刹那冰冷的刀光,绽开一瞬。
她前方的人齐齐捂着手腕痛呼,兵刃叮铃哐啷落了一地。
江大夫毕竟还在他们手上,没到万不得已,唐竹不想伤人,因此这一刀是用的刀背。她控制力道,并没有见血。
即便如此,其余人也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面面相觑,不敢再上前。
守门人又惊又惧:“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唐竹并不乘胜追击,反而收起刀:“我说过了,我姓唐,来寻贵地做客的江大夫。”
“既是寻人,为何鬼鬼祟祟,藏头露尾?!”
回应她的并非守门人,而是另一道浑厚的声音。
话音重重落下,前方的山寨……抑或说村子的大门洞开,走出一位身高八尺多,虎背熊腰、膀大腰圆的中年汉子,杂乱浓密的须发下面,眼睛烁烁有神。
门口的人都喊他:“大当家!”
这位大当家,看走路的架势就知道是练家子。
唐竹与他互相打量,扬唇一笑:“杂事缠身,不便以真容示人,见谅。”
大当家冷哼道:“那就让我来会会你,瞧瞧是哪方神仙!”
唐竹:“……请。”
这一寨子,莫非就没有能好好说话的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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