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手绳

    唐竹头一回见活生生的蛊虫，跟着多看两眼。她看不出什么来，但瞧江月渡蹙眉，便问：“有哪里不妥吗？”

    江月渡道：“你可知蛊毒一道是从哪传出来的？”

    唐竹稍作沉思：“神女谷？”

    神女谷，原称羲族，族内人通常在东洲西南一带的十三绝岭内避世而居。因她们族内信奉某位神女，逢人便提起，江湖上更习惯称作神女谷。

    这一族极为排外，但从八年前起，不知为何频频有人出山，巡游东洲三国。江湖上也因此逐渐流通起蛊毒之术。

    江月渡道：“不错。如今常见的蛊虫，多半是羲族人手中流出，这只却不是。这种炼蛊的方法，和羲族看着相似，本质截然不同。”

    “不同？”

    唐竹是看不出来的，但既然江大夫这么说，她就不怀疑。

    江月渡声音微沉：“十之八.九，是在用人炼蛊。”

    唐竹饶是有心理准备，也吃了一惊。

    江月渡继续道：“现下不能完全确认。不过蛊虫寄生人体，除非被人催动，平常并不活跃。听金大当家所言，金姑娘三日前出现梦行症状，接着每日都犯，想来下蛊之人就在镇上，并未离远，捉住他问清楚就是。”

    唐竹听明白了：“你要追查这件事？”

    江月渡点头：“等明夜下蛊之人再催动蛊虫，或许可以顺藤摸瓜，找到他的所在。”

    唐竹并不觉得意外。

    倘若江大夫不爱管闲事，也不会将她从江里捞起来。唐竹道：“既然这样，我和你一起。”

    江月渡定定望她一眼，青色的眼眸如月色明彻。

    “我不必你保护。”

    “倒不全是为了这个。”唐竹笑道，“路见不平，出手相助不是应有之义？”

    “……那便随你。”

    她既这么说，江月渡就无话可说，只除了一点：“但你再妄动真气，别说大夫，神仙也救不了你。”

    唐竹笑笑：“多谢江大夫忧心，我记着了。”

    这事就此说定。

    第二日，金玉儿起来后格外虚弱。取蛊仿佛将她大半的精气神也剥离掉，为此她还闹了一阵，直到见到盒子里的蛊虫，方安静下来。

    为保险起见，江月渡还要留她几天，再观察一阵子。

    大概是身体欠佳，没劲闹腾。金玉儿说话依旧刺人，态度却平和许多，见孙小杏坐在院里磕磕绊绊地用竹篾编篮子，还会上去搭话。

    “蠢死了，这都做不好。”金玉儿皱眉道，“哎，不是你这样弄的！”

    孙小杏没计较她的语气：“你会编这个啊？”

    金玉儿轻哼：“这有什么难的？”

    她手指灵活，坐到孙小杏身边，很快编好一节。孙小杏看得连连点头：“呀，你可真厉害。那剩下的就交给你啦，我先去买菜。”

    金玉儿：“……”

    唐竹从屋里出来，喊住她：“我同你一起去吧。”

    她上回买的刀还扔在威武寨里。

    当时的情形不好捡回来，现在要调查下蛊的人，总不能拿那柄旧柴刀上阵。她又向江大夫欠下一笔，重新买过。

    她们两个结伴出门，金玉儿捏着手里的竹篾，莫名恼怒地扔开。

    然而她回到房里坐了一会儿，实在无聊，又气闷地捡回来继续编。

    唐竹和孙小杏上街，先去买了菜。集市里人头涌动，叫卖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唐竹的目光扫过街边卖糕点、首饰的摊子，奇道：“最近街上似乎热闹不少。”

    孙小杏道：“再有几日就是重阳秋祭，当然热闹了。”

    唐竹微微一怔：“……原来都到这个时候了。”

    她在卖小饰品的摊位上停住半步，考虑到负债情况，最终遗憾地走开了。

    晚饭时江月渡久久不归，通常这就是义诊那里有事耽搁。也用不着等她，孙小杏拨出江大夫的那份热着，吃完饭后提着食盒送过去。

    天色近晚，唐竹不放心她独自出门，也跟着一道。

    到义诊的地方，果然还有几个病人等着。孙小杏是江月渡的弟子，可以混进去旁听，唐竹就只能等在外边。

    孙小杏进帐子前，在附近张望一圈，没见到想见的人，有些失望。

    江月渡刚送走一人，外边还有人等着，她两三口解决饭菜，就听孙小杏问：“先生，最近二狗都没来呀？”

    “嗯。”

    二狗是住在附近的小男孩儿，常常等义诊结束后，来问江月渡关于怎么辨识草药、分辨病症的问题。孙小杏和他见得多了，也会被他缠着问，偶尔还教他认字。

    几日不见，孙小杏怪惦记他的：“他之前每日都来呢，不会遇到什么事了吧？”

    江月渡道：“他家在茅草胡同，你若在意，就去那问问。”

    “那我找唐姐姐陪我去？”

    江月渡微顿：“你自己问她。”

    孙小杏嘻嘻笑道：“我怕先生找不到她心急嘛。”

    “我为什么心急？”江月渡淡淡道，“今日功课完成了吗？还有几位病人，你在旁看着，明日以此为例交一篇论述给我。”

    孙小杏：“……哦。”

    今天回去的比较晚，孙小杏为了天降论述挑灯夜战，唐竹也没有休息。

    她等着江月渡那边的消息，然而子时过半，蛊虫却半点动静没有。连着两天都是如此，直到金玉儿回威武寨去，下蛊的人都没有再催动蛊虫。

    倒是孙小杏去了一趟茅草胡同，心情不是很好受。

    “二狗的爹爹死啦，他亲戚说他娘要改嫁，也不准备带他。”孙小杏对江月渡叹道，“真可惜，他那么聪明又上进。先生，我想帮帮他。”

    江月渡在看她的功课，闻言“嗯”了一声。

    好似有些敷衍，但孙小杏知道这是支持的意思。她接着问：“我想把先生给我的医书抄一份给他，还有上面的批注，可不可以？”

    江月渡道：“那你现在就要做起来。我们不会在此久留。”

    孙小杏得到肯定，总算露出笑容。

    江月渡教导完弟子，从屋里出来时，又见到唐竹坐在台阶上，手里拿着东西，举到夕日辉光下细看。

    日光闪烁，江月渡没看清是什么。

    倒是唐竹听到推门的声音，迅速将那东西拢到掌心，转头扬起唇笑着打招呼：“江大夫。”

    她让了让旁边的位置。

    江月渡这回走到她近前来，只是依旧不坐：“什么事？”

    唐竹道：“蛊毒的事，江大夫打算怎么办？”

    对方一直不动，她们也不能干等着。

    “虽然不知他为何停手，但若有过动作，就瞒不住人。”江月渡道，“本来是怕打草惊蛇，如今只能寻人打听，最近有谁和金玉儿一般忽然患上梦行症，还有谁见过夜里有可疑的人行走，再往下慢慢排查。”

    这倒是条办法。唐竹道：“那让我去吧。不过安平镇离极天教近，来来往往的人里鱼龙混杂，这事恐怕不会太顺利。江大夫呢，夜里还是要等着吗？”

    江月渡道：“等着总比错过好。”

    “既然这样，”唐竹道，“夜里要不要去街上看看集会？今日是重阳节，镇上好像摆了流水宴，还会开夜市。”

    “重阳？”江月渡微怔。

    难怪今日总有人到义诊的地方给她送东西，原来是这么回事。

    她拒绝道：“我就不去了。”

    “不去啊……”

    唐竹略略可惜，但对这个结果也有预料。江大夫就不是喜欢凑热闹的人，不如说有些孤僻。

    她摸摸鼻子，对江月渡摊开握着的手：“那便现在给你吧，重阳节礼。”

    她掌心里是编织的手绳，墨色为底，编进几缕暗青，点缀着被染红的圆木珠子，虽然简朴，却也别致。

    “……这是什么？”

    江月渡难得露出一点意外的神色，好似措手不及。

    “茱萸果？咳，我做的是不大像。”

    “你自己做的？”

    唐竹应道：“还是幼时从家姐那里学来的，手法生疏，江大夫不要嫌弃就好。”

    “……”

    江月渡迟疑地伸手，不知为何在半空犹豫片刻，才从唐竹手里接过。

    她细白的指尖触到唐竹掌心，宛如转瞬消去的落雪。

    唐竹的手一空，微微停住刹那，随即收拢手掌，放下时依然是无意识握着的。

    “重阳节……是要送礼的吗？”江月渡罕见地，说话时稍带踌躇。

    唐竹笑道：“倒没有这个约定俗成，只是我的一点心意。江大夫莫非是第一次过重阳节么？”

    江月渡道：“师门里不讲究这些。”

    只说师门，半字不提家人。唐竹没有多问，眉梢轻扬：“那我的礼不就是头一份了？”

    江月渡没有否认，但也不搭她的话，只是道：“我会回礼的。”

    唐竹沉吟：“可以减免我一日的诊金吗？”

    江月渡笑了一下。

    笑意浅浅，却恰似春水融冰，雪白的脸庞如徐徐绽放的白茶花，眼角那点红痣尤为鲜活明媚，平添三分艳色。

    既非冷笑，也不含嘲讽，只是单纯的忍俊不禁。

    唐竹不免看的怔住，回神后诚实地道：“江大夫，你平常就很美，笑起来的模样还要好看些。为什么不常笑笑呢？”

    江大夫立时抿起唇，淡淡瞥她一眼：“常笑给你看，你便还得起钱吗？”

    唐竹竟无言以对。

    江月渡不再理她，回房去了。

    悄没声溜过来的孙小杏蓦然出现：“先生有礼物，我就没有吗？”

    唐竹早听见她鬼鬼祟祟的动作，哪会被她吓到，无奈地笑起来：“哪里敢忘记你？在我屋子里呢。”

    孙小杏跑进去看，桌上摆着个半米不到的木人偶，上面绘有简单的经脉图。

    孙小杏：“……”

    倒是实用，只是看着就头疼。她重新跑出来：“我今天不要背这个啦！我想去街上玩，重阳节呢，走吧走吧。”

    到底是个孩子，唐竹拗不过她，隔着半开的窗和翻书的江月渡打过招呼，带孙小杏出去。

    她们的说笑声被院门一隔，逐渐远去。

    江月渡拿出那条手绳。

    唐竹说自己手疏，实际编的却很细致，仿茱萸果的木珠子缀在上面，也细细打磨过，摸起来圆润光滑。

    她以指腹摩挲着木珠，有好一会儿什么都没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