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渡从袖中拿出一叠薄纸。
姜寅接过，这是一卷长长的药材清单，他不擅药理，常用的草药却还认得。单子上大多是普通药材，唯有几味相较珍贵，总体而言与千两银相差无几。
但只出金银当然更为便利，要搜罗品相上好的药材就麻烦得多。
他想到今晨鸽房来的消息。
这位江姑娘的行踪光明正大，并没有掩饰过。
她有一身神乎其技的医术，却并不以此牟利，反而游历四方为人诊病，善行无数，堪称高义。
姜寅对她这样客气，除却有求于人，更多的还是这个缘故。因此尽管要麻烦些，他也只沉吟片刻，就痛快应下。
江月渡既然提出，就是有把握他会答应。
“还有一事。”她看向旁边的孙小杏，“我的弟子尚且年幼，又不曾习武。此行危险，她不便跟随，会留在城中。我想诗剑会应当能护她周全。”
姜寅看过来。孙小杏原本偷偷拿出帕子要将碎掉的糕点毁尸灭迹，顿时停下手来，绕着衣带，很是乖巧地笑了下。
“这是自然。”姜寅道，“不如就让姑娘的弟子在诗剑会内住下，我等必定不会让她有所闪失。”
江月渡没有直接应下，而是转头问孙小杏：“你自己怎么想？”
孙小杏才经历过被人跟踪的事，知道轻重。她也怕自己在后头出事，给她们添麻烦：“那我就在这儿等先生你们回来。”
江月渡点头。
姜寅便继续道：“事关重大，唯恐夜长梦多。若江姑娘没有其他要事，可否今日未时就于西城门出发？”
江月渡道：“你们决定便可。不过，我还要带一个人。”
姜寅想起昨日韩乘逸交代的事情始末，笑道：“是江姑娘那位同伴么？自然欢迎至极。”
事情这般说定。江月渡这才说起来时路上遇到的跟踪之事，姜寅先是讶然，随即诚恳地致歉。
“是我思虑不周，给江姑娘带来麻烦了。”
孙小杏就暂且留在诗剑会，姜寅寻人招待她后，带人跟着江月渡赶到那条小巷。
那名假扮菜贩的贼人五花大绑，孤零零地被扔在墙边，嘴里塞着团起的布条，见到他们只能发出呜呜的求饶声。
除他以外，巷子里只有堆积的杂物，不见第二个人影。
姜寅心中微动。
他与江月渡打过两次交道，不觉得这位江姑娘是这样不缜密的人——绑住人后单独把他留在这里，若是期间他跑了，或是被过路人撞见，岂不麻烦。
况且，这人身上还留着刀剑伤口，江月渡可没有带刀。
他思及江月渡的同伴。
年轻女子，姓唐，用长刀。
这些特征放在一块，很容易便使人联想起江湖上遐迩闻名、也是藏锋山庄近来全力搜寻的人物。
姜寅倒不觉得她们是同一个人。
姓唐的年轻姑娘不少，自三年前唐竹在天下论武会扬名江湖后，效仿她用刀的江湖侠客更是如过江之鲫。
而唐竹若是活着，即便要掩盖消息，也没有理由躲避藏锋山庄的人。
虽然这么说，但少庄主霍云岚至今为这位友人的生死忧心，姜寅难免会多关注几分。
他问道：“江姑娘，怎么不见你那位同伴？”
江月渡看着诗剑会弟子将人带走，闻言往近处的茶楼瞥一眼：“她有些怪癖，不爱与生人接触。”
姜寅：“……”
他不知是真是假，但江月渡显然不想让他继续追问。
姜寅转而客气两句，询问江月渡是否需要诗剑会弟子保护被拒绝后，承诺对跟踪之人审问出名目会告知她们，便带着人离开。
江月渡和他们分开，走到茶楼前，唐竹正从里面走出来。
不见孙小杏跟在江大夫身边，她奇怪道：“小杏呢？她先回去了？”
江月渡道：“她留在诗剑会。”
“诗剑会……你答应他们了。”唐竹微怔，随即明白过来，既有些意外，又觉得是情理之中。
这一出神的时间，江月渡已经往义诊的地方走去。
唐竹跟上她，心中一时滋味莫名，许多话在嘴边打了个转，最后苦笑道：“江大夫，你昨日还说，行事要与同伴商量？”
江月渡反问：“我没有与你商量么？”
“……”
当然是商量过的。
唐竹片刻哑然，不去管她的文字游戏，继续道：“姜寅也说过，陵墓里机关重重，想来十分危险。何况参与这件事，必然会和极天教正面对上，即便要去，我一人足够，江大夫何必犯险？”
“他们找的是我，而非是你。”
繁华街市里，赶集的人从唐竹身边匆匆而过。周围熙攘喧嚣，身侧之人的声音却如山林间静静淌过的冷泉。
江月渡道：“有先前那一出，麻烦已然找上门，躲是无用的。正好你那些药材自己寻起来费事得很，不如让旁人代劳。”
……她还用报酬换了药。
唐竹须臾无言，几步上前与她并行。两人离得近了，那股幽幽微苦的药香便似有若无地萦绕在鼻尖。
江月渡看过来。她的眼眸是月晕般浅淡的青色，肌肤也如秋霜冷白，唯有眼尾处的红痣是鲜妍的，如同抽出仅有的红尘烟火气凝成一点。
或许是因为这样，她看着总是很冷淡。
“江大夫。”唐竹眼里是柔和的无奈，声音也像轻风一样柔软，“你对谁都是这样尽心么？”
江月渡：“这样尽心，是怎样？医者治病，天经地义。”
“好吧。”唐竹不和她理论，只是吐出一口气，又微微笑起来，“不过，我心里知道是怎样。”
江月渡：“……”
她抿起唇，脚步稍顿后忽然快步向前，拉开两人的距离。
和姜寅约好的时间是午后，现下还早，江月渡如常去义诊。唐竹在街上逛了逛，买了些或许会派上用场的工具。
待到未时，两人前往西城门前，姜寅与几名诗剑会弟子已经在那等候。
唐竹刚用自己拙劣的易容术折腾一番，制作粗糙的人.皮面具贴在她脸上，古怪僵硬，谁都能瞧出来不是真容。
姜寅见到她时怔了片刻，很是无言，最后还是没有多问。
南海王陵所在的龙王山就在临海城郊外，因山脉神似龙头而闻名，而与它相对的那座名为望天山，山体陡峭险峻，两者之间还有段传说。
从西城门出来，只用了两刻钟，他们到达龙王山下。
大概是防着魔教抢先一步，陵墓外围附近守着许多诗剑会的人，还有小队在山间巡逻。
墓道最外层的封门石已经被人以内力破开，长长的甬道深入地底。
姜寅在前开路，唐竹殿后，一行人走入陵墓内。
阴云渐聚的天际，有漆黑的枭影飞过，乘着风落在望天山最高的山头。
它是极天教训练的信枭，腿上以红绳绑着传信的竹筒。
黑衣蒙面的男人取下信件，展开细阅。他身边聚集着十数个同样打扮的人，却全都屏气凝神，悄无声息，若只听声音，就如同不存在一般。
风中除了树枝簌簌，只有女人痛苦的喘息。
不远处的树上，倒吊着一个衣着朴素的女人。她全身都是伤痕，有些几乎深可见骨，衣衫被鲜血浸透，眼见已是出气多进气少，活不了多久。
高处的山崖边，墨色的衣袍在猎猎风中扬起，弯月伴日的绣纹光泽隐隐。
黑衣男人看完信件，走到崖边：“摇光大人。”
“……什么事？”
黑袍女子放空的思绪被打断，慢慢转过身来，用幽冷的瞳孔注视他。
她瘦削得如同随时会被这阵强风卷走，脚下却很稳，唯有乌黑的长发被风拂起，露出耳畔深色的刺青，衬得肌肤越发苍白。
男人不敢多看，深深埋下头：“是安平镇来的传信。”
“展家旧宅被烧后，是藏锋山庄的少庄主处理此事。不过……她只安置抚恤了看守宅子的仆人，其余什么都不曾做。”
黑袍女子古怪地笑了一声：“……她当然什么都不会做。”
男人本以为她会发怒，暗自提起心来，谁知她仿佛很愉快似的，低低的笑声持续了好一会儿才停歇，心里更为惶恐，背上都渗出冷汗来。
“真是可笑。”
黑袍女子轻声嗤笑，不知是在嘲弄谁。半晌后，她又道：“南海王陵的事，还没有问出来？”
“属下已问出盗洞的位置。”男人道，“只是，那群叛徒早就进入墓中，或许此时已经将东西拿到手……”
“那就把出入口堵住，都杀掉。”
黑袍女子轻柔地道：“这么简单的事，也需要我教你吗？”
“……是属下愚钝。”
黑袍女子无趣地撇开视线，看向一旁停在在树上，用鸟喙细细梳理羽毛的信枭。
雄俊的信枭在她静静的目光里骤然打了个寒颤，本能地振翅飞离。
男人咽了咽口水，连忙阻止：“摇光大人，太白星君交代过，信枭训练不易，若是再这样消耗下去，就、就……”
“……”
他话没有说完，黑袍女子已然失去兴致。
她翻看自己布满细小刀伤的手，新愈合的伤口被挖开，传来细微的疼痛：“算了……反正杀鸟，不见得比杀人有趣。让她带路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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