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小时后,车已经开到了山脚下。
再上行百来米便是学校。
可是车却突然往旁边另一条蜿蜒山道拐去,那是通山顶的路。
若放在从前,季岫大约会心中一惊,惶惑池蔚究竟想干什么。
可如今,她心如死水,眼底不起波澜,再无所谓。
江南的山大多不高,市郊这里唯一一片连绵山群,最高处也只有五六百米。
季岫她们学校就在其中的小梅山上。
当然江南虽少名山,却多文人。
小梅山的西月巅便曾留下过许多文人的足迹和墨宝。
可惜世易时移,西月巅如今只剩零星残碑断石。
因山路不畅,游人也少,除却清明,这里再无人迹,观景台从前修造得简陋,而今也无人来维缮。
车在狭长山道又行了半个小时,终于停下。
车门打开,池蔚牵起她的手。
季岫木木地,任由她拉着自己走了出去。
外面天色已暗,由车灯照路,她们往边上小道又前行十来步,登了数十级石阶,才终于到了西月巅上。
西月巅名字虽别致,然而峰高不过五百,又如何能够到西边月呢,不过是文人骚客求个风雅罢了。
现下黑寂,无甚景致,只远处树影幢幢,好不阴森。
纵然季岫此刻形容萧索,失魂落魄,也不由抓紧了池蔚握着她的手。
池蔚一声不吭,只拉着她继续往前。
再前方,绕过杂树野草,便是真正的西月巅观景台。
观景台上山石错乱,久无人迹,但视野开阔,往下眺望,远方灯火璀璨的城市便赫然收入眼底。
池蔚没有就此停下,牵着季岫一步步继续朝前走。
前方已经是平台尽头,用水泥栏杆拦着,往下便是山谷,白天或许还能望到谷底,夜里黑黝黝一片就好似能将光都吞没的深渊。
风吹日晒多年,水泥石栏早已斑驳,甚至露出了里面生锈的钢筋,似乎只要人轻轻一弹指,便可将它们尽数推落山涧。
池蔚带着季岫走到了栏杆面前。
两人只要往前再多跨出一步,便会坠落崖下,粉身碎骨。
夜间山风大,季岫身形单薄,这样站在崖前,隐隐有站立不稳,摇摇欲坠之势。
池蔚在一旁扶住季岫的肩,又拉起她的一只手,遥指山下,仿若亲昵般在她耳边道:
“那儿,就是阿岫的家了。”
季岫于是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山下灯火,交相辉映,楼宇重重,不甚分明。
但再定睛细看,便会在这些璀璨明光中发现一座高约五层的楼。
楼顶竖着一只大钟。大钟指针亮着幽幽蓝光,在夜色里倒也好分辨。
这座顶着大钟的楼是八十年代造的,就坐落在季岫家后面的那一条尚算繁华的大街上,曾是老城区甚至整个城市的标志性建筑。
可惜时代日新月异,更迭变换。
现如今它早已埋没在众多高楼大厦之间,若非登顶西月巅,从上极目往下远眺,大约是很难留意到的。
山风渐渐带上凉意。
此时此刻,在此地眺望自己的家,季岫心里万般滋味,难以言说。
就在一两个小时前,她才刚刚从家里出来,还暗下决心要与池蔚断掉瓜葛。
可眼下站在西月巅上,晚风萧索,她心内也异常凄凉,之前种种仿佛已是上辈子的事了。
如今池蔚以季云相胁,别说断掉瓜葛,季岫恐怕再也不能反抗她,往后只能沦为乖乖听话的玩具和没有自由的人偶,等待池蔚玩厌倦的那一天。
可等到池蔚厌倦的那一天,她又真的能得到解脱么。
恐怕到时身陷无间久,魂魄已不知返故土。
即便是这夜间的璀璨灯火也只是照亮眼前一隅,并不能驱逐所有黑暗,更遑论光明永远无法抵达的人心深处。
池蔚虽扶着季岫的肩,两人仿佛相拥而立站在山巅。季岫却心下戚戚,全然感受不到半点暖意。
她望着山下灯火,在那已经遥不可及的钟楼后面,便是她小小的家。
母亲和季云两人这时想必已经用好晚饭,或许正在说说笑笑,而她们聊起的话题里必然少不了自己……
母亲一定在挂念自己是否已经到校又是否用好了晚餐,而季云一定现下就积累了一箩筐的话要与自己说。
可是……
已经没有可是了。
想要守护她们,便只能向池蔚屈服。
池蔚能轻而易举将陆斐至于那种境地,向季云和母亲下手,对她而言也只是动动嘴皮子吩咐一句的事罢了。
于她无足轻重,于她们却已经是生命不能承受之痛了。
季岫有时候是真的恨自己的存在。
即便她现在为了母亲和妹妹屈从于池蔚,可母亲与妹妹又何尝会愿意她做这种牺牲呢。
若有一日,母亲和妹妹知道这些事情,她们该如何痛悔自责呢。
这个家谁都不能有万一。
若有万一,季岫只能选择牺牲自己,可这种自以为是的牺牲一样会让母亲和妹妹心碎。
所以季岫是真得恨自己的存在。
若没有自己或许父亲不会去世。
若没有自己,池蔚根本不可能动伤害母亲和妹妹的念头,她们对她而言仅仅只是陌生人。
若没有自己,母亲和妹妹现在也无需有任何牵挂,生活只会更和美。
若从来没有自己的存在该有多好……
山崖上的夜风格外大,吹得季岫额前全是乱发。
乱发飞入眼里刺痛无比,可是眼中即便有晶莹闪烁也全数被她忍回去。
季岫心肠柔软,唯有眼泪分外坚强。
池蔚伸手,替她将额发全部拢到耳后,似是喟叹般说起了无关的事。
“前阵子,有个副市长跳了楼。其实若真要想不开,西月巅才是最好的地方……”
季岫愣愣看向她,池蔚却没理会她的眼神,只是揽住她的身体,小小再往前一步,逼季岫往黝黑的崖下看去,而后悠悠道:
“这儿平日无人,寻死也没有谁会来拦着。又避开了山下的俗世,死后也能落个清净。倘若有什么偏要留恋的,最后再往下望去那么一眼,也足够了。”
声音里带着些许说不出的勾人笑意,池蔚缓缓凑到季岫耳边,继续道:“你说这样岂不是很好么。”
季岫心下一跳,不等将她的这番话品出味来,池蔚又淡淡笑问道:“阿岫想要试试么?”
清悦柔婉的声音尚在夜色中还未弥漫开去,掌下却已经微一施力,将季岫轻轻往前推去。
前面无路,已是断崖。
季岫只感觉山下灯火此时轻轻颤了颤,她身体也跟着一轻,似乎下一秒便将随夜风飘然而去。
若能够,她确实希望自己从来不曾存在过。
可惜她已经在这世上,活了十几年。
现下旦有万一,痛苦的只会是母亲和妹妹。
“不可以……”季岫轻喃。
在脚尖即将离地的那一刻,她张开一直蜷着的手指,紧紧抓住了崖边的石栏。
所幸这些栏杆看着破旧,尚算牢固,将她的去势都挡了下来。
紧接着,腰上一紧,池蔚伸手将她重新勾回到身边。
季岫呆呆回头看向池蔚。
上弦月就悬在池蔚身后,被婆娑树影遮去一半清晖。
池蔚伸手,指尖轻轻抹过季岫鬓角。
山雾渐起,不知什么时候,季岫发间竟凝上了细碎的水珠。
月华淡淡如水,映在她眼里,月色与人俱清寂。
孤鸦归巢,凉意渐深。
池蔚的手落下,重新牵住季岫。
季岫手心一片冰凉,池蔚望了一眼天上冷月,声音幽幽道:“阿岫既然不想试,那我们便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池蔚步子并不快,季岫却走得跌跌撞撞。
等重新坐回车里,她似乎还未回过神。
池蔚并不在意她的失神,这回也没有再给季岫系安全带,只是像小孩子抱洋娃娃一样,将季岫搂在自己怀里。
而自离开西月巅,天上清晖被幢幢树影遮蔽,季岫的眼便暗沉沉一片,如茫茫夜色,再无神采。
生,受辱。
死,不得。
学校周末的晚自习,为了照顾偏远区县的学生,是可上可不上,并不做强制要求的。
下了西月巅后,池蔚并没有让司机直接去学校,而是带着季岫去了小梅山近旁的秀岩山。
秀岩山,山高不过三百,胜在地处僻静,内里山馆错落,一城佳肴,佼佼者俱藏身此处。
山有美景,馆有美食,相得益彰。
两人都尚未用晚餐,池蔚便领季岫进了其中一家山馆。
馆内装潢典雅复古,除却两人,再无其他客人。
桌上食物俱已摆放整齐,掀开餐罩,都蒸腾着热气。
季岫从前因为胃不好,一直对食物兴致缺缺,眼下也并无食欲。
但这次池蔚当着侍立的众人面,举勺要喂她时,季岫眼里连一丝挣扎都没有,只麻木坐着任由她将勺子送入自己口中。
池蔚喂完,手在空中顿了一下,拿眼上下打量季岫一会儿,似是满意又似是不满意。
最终却只是摇摇手,让周围的人都退下。
而饭菜都是池蔚喂季岫一勺,自己再吃一勺。
当她觉得差不多了的时候,也不问季岫饥饱,直接让人将桌上食物都撤了。
饭后,池蔚也不与季岫多话,走过去将她圈自己怀里,便自顾自拿了帕子帮季岫擦嘴。
所作所为,与其说她是在照顾人,倒不如说像是在和洋娃娃过家家酒。
而季岫整个人木木地,任凭她折腾。
季岫不反抗池蔚,却也不会再给她别的反应。
不过池蔚似乎也无所谓,她本来便说了只想要个听话的玩具。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