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两旁,林木繁密,晨光被筛得稀疏无比。
只偶有那么一两缕,透过林叶间的缝隙投射进车子里。
季岫冷着脸,坐在车上目不斜视,光影斑驳着自她眼角交错而过。
耳畔边池蔚原本清朗澄净的声音仿佛也因着光线的变化染上了明明暗暗的色调。
季岫突然多了些不安,脊背也挺得更加笔直。
“……至人无几,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池蔚的语速并不快,七八百字的内容却还是到了尽头,吟至最后,她更是放缓了语调,微微侧头看向季岫。
窗外此时秋日晨光正好,颜色浅淡却不失和煦,伴着山道旁一路后退的林木枝桠,跳跃在池蔚的眼睛里,那双素来沉静的眸子由幽潭化为了春水,熠熠波光,粼粼其上。
季岫坐得笔直,虽依然强装镇定目视前方岿然不动,但轻颤的眼睫却到底泄露了她的一丝无措,她并不习惯被池蔚这样打量。
池蔚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把手伸了过去。
她纤细的指尖似悬非悬,一触即止,只堪堪点在季岫手背上。就仿佛乍暖还寒时候,幼蝶对细蕊的试探。
季岫的手紧紧攥成了一个小拳头,心跳随着疾驰的车速变得越来越快。
池蔚的动作却不急也不缓,直等到风静雨歇,这才将手指一根根落下,慢慢覆在了季岫手背上。
她动作轻柔却又格外耐心,坚定并且执着无比,把季岫原本蜷起的手指一一舒展开,然后满是兴味地将其捏在自己手里,像抟揉一个小面团般把季岫的手放在掌中翻来又覆去。
季岫的指节泛着青白,虽然用力抵抗了,但就手劲而言,她并不是池蔚的对手。
手心就像过了电一样,在池蔚的抚触下一阵阵发麻,身体被烙印下的记忆渐渐复苏,想起前次回家路上池蔚对自己做的事,季岫的脸上也变得一片青白没有了血色。
她心里不安至极,但或许是因为与现在的池蔚相处过程中多多少少积累了经验,她不敢再将自己的抗拒和动摇表现得过于明显。
所以看上去季岫仿佛对池蔚的行为已习以为常,但实际上她脑中的那根弦却已经越蹦越紧。
或许是崩得太紧了,她在后来的一瞬间竟脱口而出道:“接下去呢?我想听接下去的……”
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时,季岫的面上虽还勉强保持着镇定,但心却已经提到了嗓子眼里。
眼下池蔚虽只是捉着她的手不放并没有透露别的意味,但看她兴致勃勃地翻弄自己手指的模样,季岫却并不敢赌。
她不敢赌池蔚只是对她的手指有兴趣而不会再做其他更加过分的事。
既然不能指望对方会突然良心发现然后放过自己,那便只能自救。
可惜即便是自救,季岫也想不出有什么好的方法,她目前能做的也只是尽力转移掉池蔚的注意力。
好在她方法似乎是用对了。
池蔚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她似乎也有有些惊讶季岫这次竟然会对她主动提要求。
不过她到底还是满足了她。
“尧让天下於许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於光也,不亦难乎……”
绛唇轻启,课本上没有印刷出来的逍遥游后半部分便从池蔚口中缓缓流泻了出来。
其声宁澈,如清风过疏桐,其音清冽,似明月映幽泉,车子行驶在山道上的杂音在她的吟诵声中渐不可闻。
含在嗓子眼里急跳个不停的心脏终于重新落回了胸腔,季岫原本有些紧张的呼吸慢慢得到了平复。
可这个时候她却又莫名添了几分害羞,她有些不自然地将头侧过去,将目光移向了窗外。
季岫原本也只是抱着试一试不能坐以待毙的想法,才脱口而出提了那样的要求,却没想到池蔚真的会把接下去的逍遥游背给她听。
她其实在刚才说出口的那一瞬就有些后悔了——为了逃避池蔚她开始变得有些急躁,以至于用的方法都显得过于冒失了。
逍遥游后面的部分并不在课本上,很多人甚至都以为课本上的已经是全篇,所以即便是池蔚也未必会记得全文,贸然提出那样的要求,转移池蔚注意力不成,一个不小心反倒是容易惹恼了她。
季岫在缓过了一口气后,心里头一时有些后怕与庆幸,好在与学业相关的方面,池蔚从来不曾让人失望过。
而开始继续往下背诵后,池蔚果然如季岫祈盼的那样,注意力被转移走了一部分,虽然她依旧没有松开季岫的手,但原本翻弄季岫手指的动作却是慢慢停了下来。
到最后池蔚也就只是把手掌覆在季岫手背上,将她有些蜷起来的手指包裹在了自己掌心,随后便没了其他动静。
季岫其实是那种特别好懂的乖小孩,她并非真心想听逍遥游的后半部分,所以在提了要求又被池蔚满足的时候,便有些止不住地心虚,甚至在听到池蔚认真背诵的声音时心里还隐隐起了几分内疚。
这一点她和别人很不一样,其他人若是被像池蔚对待她那样对待,那便会觉得自己欺骗对方也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无需再讲任何道义。
但季岫不然,她是那种心底特别老实和善良的人,别人或许伤害了她,但她却绝不会因为别人伤害了她就让自己也跟着变坏,她不会因此就觉得对别人做同样坏的事就能够成为理所当然。
所以她从来没有去反击过那些对她冷嘲热讽的人,她只是对她们置之不理。
这并非懦弱,而是因为她是一个很固执的人,固执地坚守自己的本心而已。
她不喜争执,不喜搬弄是非,所以她绝不会因为这些自己不喜的事情去改变自己原本的模样。
倘若她与她们争,她也学她们背后各种层出不穷的小手段,那么季岫这个人还真得存在吗?
当她改变的那一刻,她便已经不是她了。
她生而无暇,何曾挟怨带恨,既不曾带来便不该带去,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是最愚蠢不过的事。
所以即便池蔚那样对她,季岫心里却始终没有磨灭过自己的道义与原则。
也正因如此,当她第一次开口提了一个其实算不得欺骗与不欺骗的要求,而这个要求又被池蔚满足时,她的内心便生了挣扎和歉疚,车内时光也因着她的这份纠结被镀上了一层煎熬。
晨光渐盛,池蔚掌心的温度似乎也跟着变得灼人,季岫很想立即把自己的手指抽出来,但不知为何她最终却并没有那样做。
山路越来越平稳,视野也渐渐开阔,前方终于出现了学校林立的楼宇。
校园内这个时候已是人声喧嚷,各个主干道上都有三三两两背着书包去教室的学生。
季岫望见窗外的场景,脸上不由露出了焦灼。
这些路上随时都可能冒出她们的同班同学,本来两人都不来参加晚自习未必有太大古怪,但若两人早上齐齐从一部车上下来不免就会惹人遐想了。
而她一点都不想在人前暴露出和池蔚在外头共处一夜,彻夜不归的真相。
眼看着司机就要往她们那栋宿舍楼驶去,而那里进进出出的大部分都是同年级的女生,池蔚又是属于在整个年纪里都极为瞩目的代表……
季岫简直不敢想象两人清晨方归校,可能会引起的骚动。那只被池蔚裹在掌心的手复又无意识地紧紧蜷了起来。
心怦怦怦跳得厉害,越紧张季岫便越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求池蔚阻止司机,她甚至有些怀疑这或许本来就是池蔚故意支使司机做的。
大约是感受到掌心里握着的那只手,由原本的安顺突然变得紧绷了起来,池蔚终于抬眸。
见到季岫嘴唇抿紧,眼里写满了挣扎和无措时,她却什么也没说,只是伸手将季岫掉落的一抹额发捋到了耳后。
当看到对方因着她的这个动作明显想闪躲最后却又努力克制下来的反应时,池蔚终于轻轻笑了笑,转头淡淡吩咐了司机一句,司机便绕道往另一条僻静小路上开去。
那是往后山走的小路,平时除了给食堂运货的车子外再无其他行人,在这里下车倒是安全得紧。
不过当车门真得打开时,季岫却又迟疑了起来,无他只因后备箱里还放着季母特意给她打包好准备带来学校的被褥。
若是只背着书包从这条路上去教室,自然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但若拿了个大包裹出来,这与把车子径直停在宿舍楼前又有何区别,前者倒是还能给她省不少力气。
这般想着,季岫的两道秀眉便又不由蹙起,好似笼了一团轻烟在其间。
轻烟生细雨,绵绵愁滋味,教人看在眼里恨不得把她拢到怀里来怜惜安抚。
当然,池蔚并非常人,所以她也没那这样做,她只是凑过去附在季岫耳边,漫不经心调笑道:“你本就与我睡一处,还要那些多余的东西做什么?”
说完便直接将人从车上牵下来,拉着手便往教室方向而去,没有给季岫留下任何来得及恼羞成怒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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