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尚未完全暗下来,两边的路灯却俱已亮起,银雪似的光辉撒在枯叶上,有种别样凄凉的美。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路上几无行人。
季岫最终也没能如愿甩开池蔚独自回到教室,反倒是在回去前又被对方迫着在路尽头的车上喝了一盅汤和几样小食。
季岫原本便不是什么重口腹之欲的人,常常过了点就不再有胃口吃东西。
她其实也隐约明白池蔚在某种程度上是在照顾她为她好,可是对方这种彻彻底底的控制欲,她却根本无福消受。
心里呕着这一口气,东西虽然勉强吃了些,但后来的一路季岫都紧抿着唇,不发一言,两人间的气氛愈加冷肃和压抑。
等走到教室门口时,季岫更是加快脚步匆匆迈进去,径直奔往自己座位,再不肯旁落一个眼神到身后那人身上。
可惜她虽能在教室里借着人多逃避,但等下了晚自习回到只有两人的寝室,却终究无路可退,不过她也并无甚可退的,季岫今日本就做足了心理准备去承受对方的怒火。
但这一次,出乎意料地,池蔚竟也罕见地选择了沉默。
池蔚只轻轻蹙了眉,原本风清露冷似月魄冰魂凝就的眼眸深处竟隐约起了些动摇,令她看上去多出了几分欲言又止的味道。
季岫原本已经像遇到危险的河豚那样,鼓起了全身的刺,但池蔚的这个反应却让她一下子泄了气,一时也变得茫然至极。
有些不自在地别过了头,季岫突然想起一事,目光又再次转冷,她问池蔚:“我家里带来的被子呢?”
池蔚很明显怔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季岫会突然问这样一个问题。
见到池蔚的这个表情,季岫心头一沉,眼睛里原本便几不可见的光彻底消散,瞳仁中只余一片空洞的黑色。
她不再说话,也不再看池蔚,机械地转身直直走到自己床下,踩着铁质梯子爬了上去,把脸埋在了枕头里。
她心里说不出是郁怒,委屈还是失望,却也再一次看清了两人之间的天堑。
从前两人家境虽悬殊,池蔚却总能用一种恰到好处的方式照顾她,不让她为难,所以季岫从来没有真正意识到过,她们其实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她们的出生便注定了在很多事情上无法相互理解。
即便是过去的那个池蔚,也并不会真正明白那一床被子对季岫而言意味着什么。
对池蔚而言,她既然一开始便命令季岫睡到她床上与她同眠,那床被子在她眼里便毫无存在意义。
一样多余的东西,去留又岂用在意。
若季岫觉得睡得不够暖或者睡得不舒服,她也大可以让人送来更多更好的被子供季岫挑选。
所以当季岫问她被子在哪里时,池蔚的反应是愣怔,她脸上的愣怔是那样明显,甚至都忘了遮掩,因为池蔚压根没有觉得那是一件需要她花心思关注的事情。
一直以来,池蔚都算无遗策,唯独这次,她到底还是忘记了,忘记了季岫与她始终是两个世界的人……
于她无足轻重的东西,在季岫眼里却可能意义非凡。
或许如今生活已在慢慢改善,但对季岫而言,过去那段母女三人辛苦挨过的岁月,那段岁月在她心底留下的痕迹却终究难以磨灭。
她们所在的老城以及周边的许多乡镇自古就有种桑育蚕的传统,从前迎婚嫁娶的时候,关系亲近的亲戚都会送上一床丝绵被作为贺礼。
这些丝绵论质量自然没有店里卖出的蚕丝好,因为那时好一些的茧子都是要送社卖了换钱的,只余下些草龙上的废茧和晚茧蒸煮了之后,由家里头的老阿太们亲自起一缸水,剥丝抽茧涤洗漂晾成一个个丝绵兜,再由两三个人各牵一角把十数个丝绵兜拉做一片片絮状,层层叠叠铺展在被巾上,最后仔细缝订起来,如此一条丝绵被才算大功告成。
这样的老手工,季岫也只有在很小的时候随季母去附近的乡里走亲戚才真正见过一次,后来新兴工业发展迅猛,传统的手工业却渐渐凋敝,外头蚕丝被的价格被日益炒高,而丝绵被却随着老一辈人的离世慢慢淡出了城市记忆。
季岫家里头仅剩的那几床还是季母结婚的时候留下来的,其中保存最好从前也根本没舍得用的那几条丝绵被,这些年季母都陆续拿出来给季岫盖了,她和季云两人睡得反倒是些用旧丝絮和棉花摻杂后翻新的被子。
旧丝絮掺了棉花,一团一团拢在一起,被子叠起来都没个正形,虽然比起入了湿气后就冷硬成块的棉被到底还是轻软舒服些,但季岫心里头却并不能因此而宽慰半分——为了照顾她那过分孱弱的身体,母亲和妹妹总是把最好的东西让给她,这教她又如何能心安理得呢?
从前住在家里的时候还好推让些,冬天盖的两床被子季岫只贴身睡的那一床用了丝绵,盖在最上面的那一层却坚持换成了掺着旧絮的棉被,这样也好把另一床丝绵被让给季母和季云。
但自从住了校,季母却说什么也不准她再睡旧被了。一来是慈母之心,季母怕离得远了季岫不能好好照顾自己,便想把她认为最好的东西都留给季岫。而另一方面却是因为季岫住在学校里头每天都要查寝评分,被子叠得工整与否便在评分标准里头。
当初高一新进去的时候因着旧被叠不成正形拖累了寝室的总分,季岫没少遭陆斐的呛,被明里暗里不知嘲了多少次,后来还是季母从电话里听到了一二,猜出了个三四分后,第二天便连店也没顾上开就赶过来给季岫送被子了,生怕她再受委屈。
那些因日子困顿被人讥嘲讽弄的辛酸和在见到季母满面风霜奔波而来那一刻的心酸,种种滋味若非亲身经历绝难有刻骨体会。
季岫曾经有那么一瞬是真得恨极了陆斐,老城区到她们高中除了周五和周末上下学的高峰,平日里很少有往来的班车。陆斐永远不会明白她轻飘飘的一句讥诮便让一个母亲在寒风中整整骑了两个半小时的车就只为了送那么一床被子。
可她也只能恨陆斐那么短短一瞬,有时候太过早熟的孩子连愤怒都学不会任性,理智总是让人活得很累。
虽然陆斐嘴上极为刻薄但季岫心里却明白到底还是她自己拖累了寝室整体的评分,尽管那是一个毫无意义的分数,但对于事事都要追求第一的陆斐而言,拖她后腿的人自然不可原谅。
就像那个时候不能彻彻底底恨陆斐一样,在这一刻季岫同样没办法完完全全怨池蔚。
因为池蔚什么都不懂。
池蔚的出生就注定了她不会懂,不会懂得有时候那些看似平凡粗砺的物什上面却寄托了市井小民的所有温情。
而且池蔚她没有心,一个没有心的人更不会稀罕去懂那一针一线背后的故事。
所以季岫什么话都没有说,她的愤怒她的委屈她过去种种辛酸苦辣她心底想要守护的那所有柔情,池蔚不会明白的,池蔚也不会想去明白的。
她的所有挣扎苦痛与怨怒看在对方眼里不过徒增笑话罢了。
想明白这一层后季岫是真得觉得很累,从来没有过的累,她提不起半分火气再去质问池蔚别的,她这一刻什么话也不想说,只把脸深深埋进了枕头里。
这些日子她一直睡在池蔚的床上,自己铺子上的枕头被褥都没怎么打理,现下泛着潮意,隐约透着股阴冷朽腐的味道。
不过这些她已浑然不在意,甚至连池蔚之前用来吓唬她的蚰蜓都被忘了个一干二净。
眼下还未到熄灯的时间,远近各处楼宇都亮着明光,明晃晃的灯火里传来喧嚷的洗漱声和嬉闹声。
夜里的世界依然如白日那般热闹,但热闹都是别人的,属于两人的这方小天地,就仿佛无声的宇宙深处,看不见的黑洞随时都能吞噬一切光和影。
池蔚自季岫爬上床后一直站在原地,脸上的愣怔已经收起,眸子也恢复成了从前的幽深与冷寂,一时间教人看不出她究竟是何情绪。
沉默,许久的沉默后,她终于慢慢抬了起眼睫。
床板轻轻颤动了一下,季岫脸虽然依旧埋在枕头里却也知道那是池蔚爬上了床,不过她并没有因此给出任何反应。
池蔚上去后便倚着一侧扶栏坐下,目光静静落在季岫背上,一时也没了其他动作。
那落到季岫身上的目光就像落入水里的月辉,沉寂无声,连鱼儿都引不来,却又带着些许深不可测的力量,直直地穿透层层碧波,缱绻地眷顾池底的某一颗顽石,直令它笼上了珍珠般惑人的光芒。
季岫的脸仍旧陷在枕头里,她眼前的世界是一片惨淡昏沉的黑暗,尽管如此她却也能感受到池蔚是在看她。
可是她一点反应都不想给对方。
黑暗里她感受不清时间的流速,仿佛又是许久许久之后,季岫才隐约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叹息,身上随之一重——
池蔚竟俯身躺下从背后抱住了她!
季岫心脏骤然一紧,动物本能令她忍不住弓起腰背做出抵御的姿势,不过她很快便克制住了这种冲动,重新如一具枯木般了无生气地继续趴伏在床上。
池蔚抱着季岫,骨骼肌理的颤动她能轻易感受到,池蔚的动作于是顿了顿,她迟疑了一下后低头吻在了季岫裸.露在外的那一段秀颈上。
那是浅尝即止的一个吻,吻过之后池蔚便将脸埋入了季岫的脖颈间,再无动静。
温润的带着点幽芳的气息盘桓在脖间不去,那种从灵魂深处发出的战栗充斥在季岫的每一根毛细血管里。
她咬紧了牙去忽略那些让她难以自制的感觉,池蔚的环抱却在这个时候收紧:“你在生气。”
池蔚用的是判断句,语气笃定,可是随后她的声音却又带上了几分犹豫:“为什么?”
这道声音不同于池蔚以往的清润柔和,反倒如今日厚重的夜色般透着几分闷闷沉沉。
如果声音也可以拟形的话,那就像一个淘气的小孩子正垂丧着头满脸无措等候发落,她只隐约知道自己或许犯了错却又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哪里。
至于季岫,乍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她心底一片惨淡和荒芜,为什么,池蔚竟然问她为什么……
她本想冷冷反嘲对方两句,可又觉得那些话除了逞一时痛快没有任何意义,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与池蔚说的了,而她也不必与池蔚再多说些什么。
因她没有任何回答,池蔚便也不再开口问了,只是环住季岫身体的那双手却收得更紧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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