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无一物的柜子里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泥沼,季岫的目光被黏住渐渐陷了进去……
刚才鼓起气势绷得紧紧的肩头在这一刻轻轻塌了下来,似乎卸下了什么极沉的货物,可是她脸上的表情却根本不是如释重负。
季岫没有回应池蔚,她始终没有说话。
这世上的沉默有两种,一种是为了等待引线燃尽时彻底炸开,来个轰轰烈烈痛痛快快,另一种则就像炉里快要烧完的木炭,发出最后的一声“噼啪”后,光热便转眼湮灭,余烬再无声息。
季岫之前的沉默显然属于前者,她最终爆发了出来,把衣服狠狠摔向了池蔚……
但在如今这一刻,面对池蔚的步步紧逼她那不发一言的沉默却是属于后者,那是彻底的心灰意冷,已经被抽尽了所有可以爆发的力气……
池蔚的行为过分吗?
在池蔚自己看来是不过分的,甚至她压根就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季岫那几身洗得都有些发白了的衣服她早就觉得该扔了。
从前陆斐为什么动不动就拿季岫刻薄?不就是因为见季岫穿着素朴,一看就毫无背景可言得罪了也没什么大不了么,人总归都是势利的。
当然之前池蔚虽也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但她温煦文雅的表象之后是素来事不关己的冷漠。
所以她什么也没说,她既没有因此轻视季岫也懒得去施舍什么,不想这倒让季岫误以为她是个好人。
想到这池蔚原本轻笑的唇边便又多了一抹讽色。
她在入住这间宿舍前便对每个人的背景做过了解,季岫的经历相比其他两人是要可怜些,但这种程度在她眼里还称不上不幸,自然更谈不上去怜悯与同情了。
她只是在后来有些惊讶于季岫的心性。
因为像一般人经逢变故或多或少都有些怨天尤人,平日里的一言一行也会带出些忿郁之气。但季岫整个人却是那种一打眼便能知道的干净,如果你愿意多留心观察一下,便会发现那双看似冷泠泠透着些生人勿近讯息的眸子其实很好懂。
在面对陌生人或者过分热情的同学时她总会有一瞬的茫然和无措,像初生的小鹿一般对世界既好奇又懵懵懂懂。有时候又会因为羞涩,在不知道该如何与人打招呼时急惶惶地移开目光,那怯怯的模样比最胆小的雀鸟还要来得慌张。
但这所有的神情变化又都会如潮水一般急急退去,她似乎天生内向不爱像别人展示自己的感情,总尽可能地用看似平静和冷淡的眸色把之前种种掩去。
不愿懂她的人便会觉得她孤傲乖僻,不易接近,但其实那双小溪般清澈的眸子很容易便会倒映出主人的种种情绪,这其中唯有怨忿和仇恨从来不曾出现过。
甚至于在陆斐近乎无理取闹的刻薄她时,季岫的眼里也没有起多少波澜。那种近乎于木然的平静很容易让人与唯唯诺诺联系在一起,所以陆斐在池蔚没来之前只会变本加厉地欺负她。
最开始的时候池蔚也觉得季岫有些愚蠢和软弱,不过是任人欺负的可怜虫罢了,这样的一个人,她虽不会去雪上加霜却也不屑去帮助,更不会因此产生什么兴趣。
但当她真正对上季岫那双在不喜不怒时有些过分清明的眼睛时,她才明白那种种忍让并非软弱,而是不去计较罢了。
这个不善言辞甚至在人情往来上看上去格外木讷与羞怯的女生,她的心其实一直如高悬的明月般通透。
拿别人的错误去惩罚自己,那才是真正的愚蠢。她不计较,并非是软弱想息事宁人,也不是已经成圣没有了脾气,她只是一直灵台清明,不愿被糟心的人糟心的事毁了自己的心境。
好比雨天路过水洼时,鞋子被溅上了泥点子。拿回去轻轻一擦也就没了的事又何苦非要当场暴跳如雷,一定要对着这个水洼踩几脚才解气呢,那样做不过是毁掉自己一双鞋罢了。
季岫的不怒不怨,不争不辩只是因为觉得这些人和事不值得。
不值得她怨怼愤恨,失了自己的本心。
季岫的心就如明月,明月高悬天地时,黑暗中的污秽会被照得纤毫毕现,但纵尘埃随风直起万丈,也沾染不上明月分毫。
在看明白之后,池蔚便忍不住多给了季岫一些关注。
对她而言,像这样的人很可贵,却也相当讨厌,特别是对方还把自己当做好人的时候,总会让她忍不住就想去搞些破坏……
大约就和妖精喜欢毁和尚的道行一个理儿,越是不容易被突破的便越想去尝试,所有与约束本身反着来的总是格外有魅力。
而且,池蔚本来便喜欢把自己比作猎人,她喜欢狩猎各种有趣的猎物。
在她眼里这世上是没有同类的。大家不过是生理构造上差不多些罢了,但在精神层面,一个人的记忆,他的品性,他的学识与见识,他的过往所为他塑起的观念,以及他本身的领悟力和创造力……若以这些为标准,这个属于人的世界便相当寂寞。
池蔚并不喜欢人群,她只把他们中的一部分作为自己的狩猎目标,所以在发现季岫的与众不同后她的兴趣便被勾了起来。
她以前遇到的那些有兴趣的猎物都是贪婪而狡猾的,他们往往精于算计,在各个场合都能如鱼得水,他们会巧妙地展现自己的优势与价值,来换取每场博弈的筹码,他们的欲望极浅显,却又被各种看似高尚的理由体面地粉饰着。
从来没有一个人如季岫一般,这般纯粹的让她只看到了她的难得,她感慨于她那极难得的通透澄明的心境,但同时又多少带了些可惜,因为她是又有着那样清冷孤僻的不善言辞的性格。
这样的猎物在她的那些同类中本身便是异类,会活得相当艰难和痛苦。
因为这世上的善与恶并不能立时就可分辨,因果报应也常常只是虚妄的自我安慰,好心未必能得到好报,善意却时常会被曲解,好人难做,高尚成了墓志铭,卑鄙才是通行证。
心性高洁却又不通世俗的人,在还是学生的时候就会被同龄人边缘化,冷落在圈子之外,而一旦步入社会,便陷入了真正的绝地。
而从生物学上来说,自私者的基因也更容易被遗传下来,劣币驱逐良币不过如此。但如果真正把理论套入到真实存在的某个个体身上时就又显得有些残酷了。
池蔚不是好人,所以她虽然把一切看得分明却不会给予季岫任何帮助,她只是想把猎物的处境提前恶化一下罢了。
她讨厌季岫眼里的光,讨厌她还怀揣光明的心,池蔚并不是什么中二少年,她没有那种要让世界跟着一起黑暗的无聊兴趣,她只是讨厌季岫把她当做好人全然信任着她,因为季岫以为的那个她本来就是不存在的。
所以季岫对她的信任与好感越是增加,池蔚便越期待撕开面具后对方的反应,她知道自己的心态其实挺不正常的,但她就是喜欢看猎物崩溃的样子,而且为什么一定要正常呢?
做坏人才能体验到更多有趣的东西,不是吗?
而至于为什么要采取如今这样的方式,为什么偏偏要执着于季岫的身体,池蔚自己也说不明白。
只是在某一个瞬间便想这样做了罢了。
或许是因为她知道只有这种方式才能真正让对方猝不及防吧,毕竟从陆斐的事情上她已看到,寻常的针对根本不能令季岫动容,甚至季岫对那些过分的行径是不屑一顾的。
池蔚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殊的癖好,可是无疑地在耐心埋伏等待捕猎的某个过程里,她又确实对自己的猎物产生了狩猎之外的兴趣。
她一直都是一个掌控欲很强的人,喜欢每一步都井然有序按照既定的计划来,她不喜欢超出自己安排之外的因素存在。
就像季岫的内里有一颗过于沉静的心所以对外界的反应便格外寡淡一样,池蔚其实也很少有情绪起伏的时候,她对外界的人和事一直是漫不经心的漠然。
而在发现自己在猎物身上倾注的精力比预想的要多时,池蔚的眼底便已凝上了冷意。
季岫的存在于她明明应该如浮云,只是偶尔放松时随意抬眸一瞥的浮云,但这片浮云却在某一刻在波心投了影……
所以在黑暗的看不见光和影的教室里,池蔚将手放在了季岫的脖子上。
在这座远离是非中心的小城,人们的喜乐都很平凡,他们寻常只看到光,光背后的黑暗却少有人理会,即便偶尔有暗影掠过也在尚来不及控诉的时候便又复归平静,了无踪迹了。
太平岁月里,曾有将军比邻也无人会去关心,鹏起的故地,一切总是很好摆平。
那个时候池蔚轻轻抚着季岫的脖子,她是想让她消失的。
她的家庭,父祖的经历与她自身成长的痕迹,都教会她应该把不确定的因素提前扼杀在初期。
当机立断,方不为所乱。
那时的她感受着指尖底下的肌肤,那轻微的,不知所措的颤动,就像毫无所觉地出现在瞄准镜里的小动物,是那样懵懂无辜。
她难得的有了犹豫。
大概也是因为她是一个相当高傲的人,让一样东西消失对她而言并不是征服,逃避毫无意义。
所以在意识到自己犹豫之后池蔚便放开了季岫,她骨子里其实还另外住着一个偏激的冒险主义。
那种隐隐的不受控的感觉令她兴奋,池蔚知道自己应该压制它毁掉它,但在这之前她又想放任它纵容它,因为她想知道自己会被这种感觉牵引着走到哪一步。
于她,大概更享受在失控的边缘自控,在最激烈的时候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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