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的磨砂门被利落阖上,仿佛一道结界,隔绝出了两个世界。
季岫手里抱着衣物,静静站在浴室里。
这次她没有急切地去换衣服,反倒是拧着眉对着门陷入了沉思。
她虽是拧着眉,但眉宇间那股原本几近绝望的沉郁气息却消散了不少。
一直以来季岫都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池蔚。因为她反抗不了,又不愿屈服。
那种无能为力感就像一个踏入泥沼中的人,不管如何挣扎都出不来一样,所有的努力和尝试都只是让自己越陷越深……
在池蔚设定的这场游戏里,季岫的手里攥着骰子,然而骰子点数越大,她便离黑暗越近。
可是在刚刚那一刻,在那仿佛永远走不出去的黑暗中她摸索到了一扇门。
那扇门很沉,她试着去推动它。门没有开,但门缝里漏出了些许肉眼几不可见的微光。
……
浴室外传来大门关上的声音。
池蔚已经离开寝室了。
季岫收回飘远的思绪,垂眸慢吞吞穿上了衣服。然后像昨日一样洗漱出门。
这两日她们都起得偏早,出门时还没到宿舍楼的开放时间,大门上的铁锁虽还悬着,边上的小门却已经悄然开了。
出宿舍楼没走多远,季岫便在花坛边见到了一道熟悉的人影。
那人立在木槿丛边,木槿花淡紫色的重瓣在她颊边舒卷,令那有些冷淡的唇角隐隐添了几许带着柔意的弧度。
季岫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池蔚。
她刚才在寝室里拆穿了池蔚对她的再一次戏弄后,她以为池蔚觉得没趣便已经先行离开了。
不想对方竟然没有走,而是站在花坛边……
……是在等她么。
季岫并非自作多情,而是除此以外想不出别的理由。
她定定望向池蔚,晨风在此刻从两人身边悄然而过,池蔚鬓边的花枝向着季岫轻轻颔首,摇摆的花影倒映在那墨色的瞳孔里,季岫一时辨不清池蔚眼底的神色。
她沉默着向着对方走了几步。
越是走近那道迎风秀立的身影,季岫藏于平静面孔下的心便越是茫然。
她一步步走近对方,却不知该将视线落于何处,是那人身畔婀娜的花,还是那人摇摆的白裙一角,亦或是那人身后蜿蜒的小路。
她也不知道自己走过去后是该恰到好处地停下来,还是无视对方继续往前……
垂在身侧的手指紧紧绷起,季岫心里有千万犹豫,但回归现实,她便只能继续面无表情,脚步无意识地往前。
就在两人快要错身而过的时候,池蔚抓住了她的手腕。
池蔚无比自然地挽住她,在微凉的晨风里像过去无数次一样亲密地挽住她,将季岫带向了与教学楼相反的方向。
——那是通往医务室的路。
季岫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她终于意识到池蔚为什么会留下来等她。
……因为池蔚要带她去继续理疗。
季岫望着前方的路,心里无端很难过。
面对池蔚,她有过愤怒,有过恐慌,有过绝望,却很少有一种名为难过的情绪。
忧惧郁怒,这些主观情绪的存在实际都很客观,因为起因和结果都是明明白白的。
可是“难过”这种情绪不一样。
你猜不到它会情从何处起,亦想不出情由何处止。
难过,是明明可以放下却不愿意去放下。
因为,不想放过自己,也不想放过对方。
难过,只是因为还在意。
不管怎样否定,还是在意。
如果池蔚是曾经的陆斐之流,不管被怎样对待,季岫对对方的态度也只会是痛恨与鄙视。她不会在对方身上留下任何多余的情绪,因为不值得。
可是池蔚是不一样的。
那些寄予在已经流逝的时间里的感情是不一样的。
始终不一样的……
纵然过去的那个池蔚,或许根本不曾存在过,那些相处的点点滴滴也都只是镜花水月,梦幻泡影,但那些她曾经对这个人所付出的感情却是真真实实地存在着,存在在过去的每一分每一秒里。
那些感情曾经穿过她的血肉,从她的胸腔里释放出来,它们至今还在她的心上留下一道道伤痕。
这一切都是抹不去的……
所以她还是在意。
不是因为所谓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而对施害者产生了寄托死生的依赖。
季岫放不下,只是因为她尚且还是人,在那颗柔软的心脏跳动的某一个角落,在冗长而又不可捉摸的记忆幽深隐秘处,那个人始终是存在着的。
那个人并非现在站在她身畔挽着她的那人,那个人只是她所有感情寄托出来的似流水般无形而又易逝的幻像。
那个人在她的过去存在过,今后也依旧会被将来的她所记得。
季岫难过,只是因为在某一刻,过去的幻像与现在的池蔚,她们的影子仿佛重叠在了一起,那已经被她埋葬起来的幻像,似乎又投影在了如今的池蔚身上……
在那一刻,她很难过,她的心口好像重新落进了一粒种子,它想钻透她的血肉发芽。
可是不行。
季岫的眼神沉了沉,绝对不行!
……
医务室所在的小楼很快出现在眼前。
收敛起眼底所有情绪,季岫跟着池蔚慢慢走了进去。
理疗的一套流程还是如之前一样。昨天的这个时候她还因为池蔚的恶作剧而被惹哭,但大约是心境变了,现在季岫面对这一切已经能够波澜不惊。
池蔚也察觉出了季岫的不同,这一次她默不作声帮季岫操作完仪器后便转身走出了门。
季岫定定望着池蔚离开的背影,发了会儿呆。
等到回过神时,她的视线却已经不由自主落到了床边的蓝色窗帘上。
今天依旧是那样静谧的蓝色晨光,从窗口慢慢泅开,明明暗暗的光线游离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就仿佛身处深海,波光在遥远的海平面轻轻晃动。
然而在那空寂了千万年之久的海底深处,那些悠远的被时间忘却的沉沙中,却已经没了那尊阖眼沉睡的石像……
那尊在蓝色晨光里安静沉睡的石像仿佛从来没存在过,但石像眼底的那层淡淡的青翳却始终沉甸甸压在季岫心头。
昨天,在同样的这个时候,池蔚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刚才她却就那样走了出去。
……池蔚今天难道不需要休息吗?
季岫想到昨天夜里那双依旧环绕在自己小腹上的手,心里一时有些不是滋味,她隐隐感觉得出来池蔚这次会离开是和她有关。
是她的抵触态度太明显了么?还是因为今天早上恶作剧失败池蔚觉得扫兴了?亦或者还有别的理由?
季岫并没有因为池蔚的离开而觉得放松,她总是很矛盾,她既想逃开池蔚的掌控,又不想反过来欠池蔚什么。
池蔚曾强迫她,威胁她,对她做过许多不堪之事,池蔚根本不是什么好人,可是只要池蔚对她有过不是那么坏的一面,那么季岫就不想欠她。
不想欠她,不想到最后雨疏风寂,本该尘归尘,土归土做个了结的时候还有什么割舍不断的纠葛。
再也不想。
……
仪器结束的嗡鸣声响起。
季岫如梦初醒,回过神后从床上坐起,将窗帘整个拉开。
窗外霞光正盛,刺得人一时有些睁不开眼。
尘埃浮游在光柱里,室内一片敞亮,刚才那仿如深海一般安静的房间似乎从来没存在过。
抬手遮住眼前这过于明亮的光线时,季岫听到了推门声。
回头,池蔚正好走进来。
四目相对,池蔚身后是幽长的走道,而季岫则背靠着一窗明光。
一时相顾无言,氛围有些微妙。
季岫先一步转开了视线,池蔚走过去替她关了仪器。
然后很自然地牵起季岫的手,将她扶下床。
池蔚的手有些凉,季岫想到了早上在她鬓间摇曳的那朵木槿花。
那朵木槿花的花瓣上还载着昨夜的露水,若清晨的风再急一些,那滴露水落下来,淌在手腕上应该也是这般微凉吧……
两人都沉默着,没再说话。
或许是因为这一个早上总是在出神,季岫在池蔚牵起她手时也忘了抵抗。
一开始既然忘了,之后便也作罢。池蔚于是就牵着她的手一直到教室。
……
一天很快过去。
这一日无甚风波,也没谁再故意跳出来针对季岫,其实每个人都精力有限,作业不多时还可能聚一起八卦一下,给看不顺眼的人使个绊子,但一旦投入到学业上,也没人再有那个功夫去嫌弃别人,顶多是更加冷漠些罢了。
这天连喜欢叽叽喳喳的顾巧巧都不再聒噪,埋头赶着作业,不过中午的时候倒是照旧帮季岫带了午餐。
季岫也无心再问她是否又是与池蔚同桌吃的饭,反正池蔚之后给她送过来的药已经说明一切。如今季岫也懒倦去在意这些。
放学时,池蔚过来等她,季岫也没再生硬地拒绝或故意拖延,她面无波澜跟着池蔚走了。
顾巧巧这时还在赶数学作业本上的最后一道题,却也不忘忙中抽空偷偷抬头看了她们一眼,然后默默在心里阿弥陀佛一句,万分感慨自己的矫情同桌总算见好就收不再继续作了。
她殊不知她的同桌心里已另有等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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