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风骤雨急后又雨疏风寂。
晚间的时候,两人结束自习回到寝室。
季岫坐在桌子边看书复习,放在角落的电话突然响起。
季岫原本翻页的手微微一顿,指尖有些用力,书页的边角被她抓出了痕迹。
她下意识往浴室的方向看了一眼。
池蔚此刻正在浴室里,浴室里水声哗哗直下连绵不断,看样子不会马上出来。
季岫站起身推开椅子,快步走到电话机旁,在下一声铃响前接起了电话。
话筒里是季母那熟悉又慈爱的声音,听到这个声音,季岫的神情也变得柔和起来。
“岫岫,现在升高二后是不是学习很忙?也不要太吃力了,学习这件事没有尽头,要好好照顾身体,身体最要紧……”
季岫抓着话筒的手紧了紧,她知道季母为什么会这么问,因为她那天从家里出来后就被池蔚带到秀岩山的别墅里过夜,并没有回寝室。
那天晚上季母肯定是给她打过电话,可惜没有接通。季母估计以为她是像以前一样还留在班级里看书,甚至大概还担心会打扰她学习,才会在又隔了两天后才重新给她打电话。
季岫一直心细而又敏感,想到内里种种便忍不住鼻腔发酸。偏偏她又涩于言辞,喉间即便有千言万语到头来也只是普普通通回应了几句。
季母也早已习惯她的性子,絮絮关切了许多,又问她道:“岫岫,最近要降温了,妈妈上次给你晒的被子有没有用上?天冷了,下面该垫的褥子也要垫起来……”
季岫胸口一滞,心脏隐隐抽痛,那被池蔚不屑一顾随意处置掉的被褥,却是她家人的拳拳爱意和满满牵挂。
她很难过很难过,却又不得不想办法编些话出来宽慰季母让她安心。
她很努力地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她不能沉默更不能哭泣,她总得开口说些什么,但嗓子眼在这个时候却发干发堵,根本什么都说不出来。
到最后她只能紧紧抿着唇压下心头翻涌的种种酸涩,勉强从鼻腔里短促地发出了一声“嗯”。
她什么也回答不了,她既无法痛快倾诉让家人与自己一起背负痛苦,也根本压抑不住心里的悲苦再去粉饰太平。
到头来那从鼻腔里溢出的一个“嗯”字已经是她所能给出的唯一答复。
季母隔着电话并不知道她正在经历怎样的一种挣扎与痛苦,依旧慈爱地谆谆嘱咐道:“岫岫如果以后入冬还觉着冷一定要跟妈说,妈最近买了许多丝绵兜可以再拉两床新被絮……”
说到最近新收的丝绵兜,话筒那一头季母的声音里便带上了些欢欣笑意,与季岫细细说起了这事。
原来季母前两天出去进货,遇到一个临镇来的小货商,两人等仓库放货时便在一起闲聊了几句,正巧说到最近天气要降温,那小货商便道,他家里闺女原是在市里开了店专门订做蚕丝被的,奈何市里租金贵,人工费用也高,加之近年养蚕人少了收丝绵兜的成本也逐年飙升,便不愿再在市里开店了,家里于是便积陈了许多丝绵兜不知该如何处理。
说到这里那小货商便也顺口问起季母是否需要买些回去做被子,若需要的话倒是可以便宜卖给她。
季母自然是有兴趣的,一打听那价格也确实出乎意料地低,但正因为太实惠季母反倒是犹豫起来,她不愿凭白占了人家便宜,又出于多年社会上摸爬打滚的经验,总觉得天上没有白掉馅饼的事。
那小货商见季母目露犹疑便对她道,之所以积陈下来是因为丝绵兜买回去还要自己找人拉扯成絮再一片片铺展开做被絮,很少有人愿意花这个功夫,还不如买现成的。他家便想着与其把这些丝绵兜积着以后作旧,还不如价格低廉些给邻里实惠,不过邻里需要的人也不多,这不正好遇上她便顺道一问,她若需要也是两厢便宜。
两人于是便互留了电话,第二日那小货商便联系了季母,他正好要来这边送货,也就顺道带着丝绵兜过来让她亲自过一下眼。
季母见小货商为人热情而丝绵兜的蚕丝质量确实又不错,便从他那里购入了十数斤,正好可以拉扯两三床厚实的蚕丝被出来。
季母并非是那种贪小之人,但如果生活中正好机缘巧合碰上些好事儿,她也还是会忍不住流露出些属于市井百姓的小确幸。
季岫听着那话筒里传来的声音,能想象地出此刻洋溢在季母脸上的满足笑容。
她的嘴角也不由跟着弯了起来,普通百姓的幸福就是这样简单,生活中的一点意外之喜便足够令她们开怀,就像冬日连续十天半个月的阴霾后,乍一见太阳心情就仿佛已经回到了夏日。
可是……这样看似巧合的好事真的会发生吗?
季岫的嘴角依旧弯着,眼睛里却沉甸甸一片。那小货商的说辞看似毫无问题,实际却是漏洞百出。
先不说他家闺女原本便是做蚕丝被生意的,手头再怎样都该有几个相熟的客人或是拿货的厂家,最不济也肯定有些同行,怎么会落到丝绵兜积陈在家无人问津以至于见人便抛售的地步。
再者,哪怕生意经营不善维持不下去了,正常情况难道不是将手头剩余的丝绵兜加紧做成蚕丝被,在关店前做最后一次促销吗?哪怕促销成果未必可喜,剩下的也可以放在网上售卖,反正不管再如何也比以白菜价卖丝绵兜要划算些,也更能收回成本。
事出反常则必有妖……
季岫静静听着季母说话,等到电话那头那带着喜悦的声音终于结束,她才轻轻问道:“妈,您之前进货时有遇到过这个小货商吗?……这次确实应该好好谢谢人家。”
“这么说来以前倒是没碰到过,是个生面孔。”季母答道,而后又不无感慨地说,“是得好好感谢他,妈也没想到这次出门有这番运道……”
果然么……
季岫在心底默默叹了一口气,平白无故地一个素未碰面的陌生人给你送上一张馅饼,论情论理怎样也说不通。而且这个陌生人还殷勤得过分,第二天便给直接送货上门了,普通人诧异之余见到东西质量完好不免都会心存侥幸觉得这大概就是一个意外之喜了,但季岫却不得不深思。
另一头的季母大约也是察觉到自己这回在电话里说得兴起了,已经占线了挺长时间,她想到季岫学业繁重便简单叮咛几句后挂了电话。
放下电话,季岫轻拧了拧眉,她转身往回走时恰遇上池蔚从浴室推门出来。
季岫脚步一顿,原来在她沉思之际,浴室的水声已经停了。
池蔚应该是刚洗完头,长发如一练黑瀑垂在一侧肩头,发上带着氤氲水汽,发梢有水珠接连垂落。
池蔚却只淡淡扫了一眼发尾,拿毛巾轻轻一抿后便不再理会,反倒是往季岫的方向看了一眼,问道:“在跟家里打电话?”
季岫眸光一凝,刚才纠结在心头的问题已然得到答案。
她原本便在想她们一家人社会关系都相当简单,季云只是一个将将要升初中的学生,季母也不过是本本分分经营一间小铺子,不至于有人要那样大费周章绕个吃力不讨好的圈子就为了卖她们丝绵兜,既然不是季母或是季云的原因,那么问题便只能出自她身上——
是池蔚。
这样的手笔也只可能是池蔚了。
“是你……”
季岫望向池蔚的眼神略复杂,她原本是想问个明白的,但话出口的一瞬间又有些后悔,于是接下去的话便又戛然而止。
池蔚漫不经心拢了拢发,淡淡点头道:“是。”
其实季岫问出的这个问题在不知内情的人看来应该是没头没尾教人摸不着头绪的,但池蔚却连一丝困惑都没有便直接给出了一个肯定的回答。
哪怕早已在心中暗想过这个可能,但在得到验证后季岫还是不免微怔,神情中流露出些茫然来。
她之前虽有猜测却不敢十分肯定的原因就是因为觉得池蔚没必要这样做。
池蔚实在没必要这样做。
像是为了说服自己又或者是还存着某种质疑,季岫在心底又忍不住重复念叨了一遍。
她想不出池蔚这样多此一举的理由。
而在她愣忡之际,池蔚已款步走到她身前,伸手一勾,纤长的手指便已扣住了季岫的下巴。
大约是刚才拢了发,池蔚的指尖还带着些许湿意,似水墨泅入宣纸,那微凉的触感,淡淡化开在季岫脸颊上。
季岫像是被冻住般神情骤然一僵。
池蔚捏着她的下巴,仔细打量了片刻后肯定地说道:“你不满意。”
季岫诧异,有些不明所以,便见池蔚已轻轻蹙了眉,扣住她下巴的手指也跟着紧了几分,池蔚似带着几分不解,对她低语道:“你怎么还是不满意?”
季岫默不作声。
她隐隐明白,又隐隐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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