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岫短暂地出了会儿神,便继续梳理手心握住的长发。
只是动作间却更加小心了些,尽量避开所有会与池蔚触碰的可能。
而在这样做的时候,她的心里其实相当苦涩——
既为这种谨小慎微,又为这份避如蛇蝎。
曾经那般小心翼翼盼来的友情,那种想要珍视和守护的心情,至今仍是那样清晰和深刻,仿佛一直盘桓在心口未曾散去。
可是又不知在什么时候,面对池蔚时连下意识的反应里也早已经满是提防。
而那本该是她朝夕相处最亲密无间的朋友。
是的,本该是……
心口就像是被人塞入了一团棉絮,明明是那样轻那样软的一团棉絮,捧在手心时就像是从天上摘了一朵云,可是这朵洁白无瑕的云却偏偏被塞入了她的心脏,然后顺着血液的流动堵在了每寸血管里。
季岫的手指轻轻穿梭在池蔚发间,她想问她:
你知道我有多疼吗?
然而,心底发出的这句喝问终究还是无声无息消弭在了吹风机的噪声里。
因为她知道,池蔚永远都不会知道,她的心到底有多痛。
因为,池蔚的心从一开始就是假的。
一颗假心又怎么会明白一颗真心的痛苦呢?
永远都不会明白的……
季岫机械地沉默着,将暖风缓缓吹入手底的湿发中。
她现在的样子格外安静。
她也喜欢安静,但安静却并非她所有的天性。
她也曾有鲜活的一面,也会渴望朋友间的嬉笑玩闹,如果那些事情从来没发生,她此时此刻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安静。
她会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在发现朋友怕痒的小秘密后暗自窃喜,然后悄悄使坏。
她会不动声色地继续帮对方吹头发,暗中却一定要在怕痒的脖子那里多撩拨几下,她还会在对方回头表示质疑时故作坦然,仿佛什么都不知道,心里却在那儿偷乐。
她会在这种无伤大雅的恶作剧成功后粲然一笑,并决定要把这件事一直憋在心里始终不告诉另一个当事人。
她虽然喜欢安静,平时也总是安静地待在独属于自己的小角落里,可是她同样也有这种促狭的时候,那是只有在面对最亲密的家人与朋友时才会展现的一份生动。
而她现在,她仍旧与大多数时候一样安静,却是被迫压抑了自己的所有天性,独独剩下了安静。
因为畏惧一个人而不得不安静。
畏惧着一个曾经的,朋友。
季岫的目光定定落在池蔚发顶,那一头乌发似长瀑散落在身后,而她的心也跟着飞流直下,沉入深潭。
她真的不明白为什么要到这一步,究竟人心是何物,才能如此物是人非,变幻莫测。
大约是刚才陷入回忆久了,所以在这个时候她才会开始又不可遏制的痛苦起来。
为一个不值得的人,为一段虚假的感情。
可是,她是真的不明白啊。
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池蔚非要走到这一步,非要把她逼到这样的绝境。
她曾在许多个无眠的夜里,无数次把过去的记忆反反复复在脑海回放,甚至于强迫自己去重新一遍遍回顾池蔚施加在自己身上的诸多不堪,她想起码弄一个明白。
可是她终究没有任何头绪。
她想不出过去有哪里结怨,也并不明白池蔚对她做的那些事意义何在,她很清楚一点,那些行为与欲望无关,池蔚也不曾享受在其中过,可却偏偏一次又一次……
任何行为都应该有其动机在,而她想不出池蔚的动机,如果池蔚的动机是折辱她,那么这就又会回到另一个问题上,为什么是自己,为什么偏偏是自己?
手中那原本湿漉漉的长发在暖风吹拂下逐渐变干,季岫的心却完全相反,它始终沉在深潭底下,水面的阳光照不过来,水里阴冷而又窒息……
“不用了。”
突然间,池蔚很突兀地抬手扣住了她的左腕。
池蔚的手指修长秀美,指节间的力气却很大,季岫吃痛不由松开了手里握着的长发,右手也跟着关了吹风机。
“接下去我自己来,你去洗漱吧。”
池蔚说着松开了手,不过并没有回头。
季岫看不到她的表情无从揣测,她立在那儿对着池蔚端坐的背影迟疑了一下后,想到熄灯时间也快到了,便放下吹风机转身捧了衣物进了浴室。
浴室里的水声落下时,浴室外的吹风机也仿佛有默契般跟着响了起来。
……
等到季岫再次从浴室出来时,屋子里的灯光因为到了熄灯时间已经自动跳灭,唯有桌上的小台灯幽幽亮着。
桌边未见池蔚身影,床上被窝则微微隆起。
知道池蔚已经先上床休息后,季岫心里宽泛了几分。
她走到自己位子上,把自己的台灯打开,而后又重新走回池蔚桌边,把那盏还亮着的灯按灭。
这盏灯应该是池蔚特意为她留的。
刚才她进浴室时这盏台灯还未亮,而池蔚本人在作息上一直很自律,除了对她做那些事时有些随心所欲不按正常作息来外,其余时候池蔚都是在熄灯前便上床休息了,根本无需在这个时候让小台灯一直亮着。
这盏灯,是池蔚怕她出浴室后寝室熄灯看不见路特意留的。
心里明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后,季岫的心情便愈发沉郁了。
因为抛开池蔚对她做的那种事以及为了对她做那种事而作出的威胁外,池蔚在其他方面其实并不是一个糟糕的人。
论外貌,池蔚端妍雅秀,自成风骨;论行止,她谈霏玉屑,不矜不伐;论性格,则沉静缜密有之,温柔体贴亦有之。
这样一个人,普通朋友处之,永远都不会让人产生嫌恶的念头。
而这便是让季岫觉得最糟糕的地方。
因为她对你做了最糟糕的事,偏偏又在许多不经意的细节上告诉你,她并不是一个那么糟糕的人。
甚至恰恰相反,她其实对你和对其他人都可以很好,只是在对你,也只有在对你好时,她还会额外对你做一些糟糕的事。
而你,没有任何人能理解你的遭遇。
那些她对你所做的糟糕的事情,你无从说起也无人相信,甚至旁人对她的无条件信任和对你的阴暗揣度,那些磅礴的恶意,都让你自己也开始从心底怀疑是不是自己错了,否则她为什么要独独对你如此?
你早就已经意识到了,这是最糟糕的事,可是你还是不得不陷入这样糟糕的事里。
因为你的心不够坚硬。
你太容易共情又太容易受感动,你明明应该去仇恨去报复,但你却偏偏执拗地不想变坏,不想成为自己讨厌的人。
然而正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你,因为你不够圆滑,因为你不会伪善,所以你与其他人是那样格格不入,他们不了解你,便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你。
他们未必是坏人,只是就像你有时候过分清高不屑于向胡乱定位你的人作出解释一样,他们也只是把你排除在己方的包容圈外,放大了对你的偏见。
而现在的你孤立无援,唯一善待你的人也是那个把你置于险地的人。
你无法感激她,也无法彻底痛恨她。
而你又太清楚自己那颗软弱的心。
风雨晦暝,倏然即逝的一道电光都仿佛是救赎。
殊不知随后而来的将是滚滚奔雷,炸裂天地。
……
在台灯灯光熄灭的瞬间,季岫的眼底也重新化为了一团浓重的黑墨。
刚才那些曾照亮过她眼睛的暖光,恍如虚幻。
她默不作声回了自己的桌边,慢慢坐下,将刚才看了一半的书本重新打开放在眼前。
她知道池蔚这个时候应该还没有睡着,但这次池蔚既然没有出声喊她上床,那么便是不打算对她做什么了。
如此,她便索性待在下面看书等对方睡着了再上去吧,否则那人意识清醒,睡在一处后又不知会折腾出什么花样来。
……
夜色渐深,万籁俱寂。
池蔚轻浅平缓的呼吸声传入到季岫耳中。
像在某一个晚风和煦的夏夜,海浪轻轻涌来,银色的月光随着潮声起起伏伏,季岫也渐渐有了睡意。
她放下手中的书,解开披在肩头的外套,走向池蔚的床。
她没发出多大响动便爬到了床上,不过上去后季岫却并没有立即过去掀开被子睡觉的打算。
她在床尾静静跪坐了一会儿,在隐秘的黑暗中凝视着池蔚的方向。
池蔚此刻正安静地睡着,她的睡姿也和她的人一样,秀静端雅,似乎在睡梦中她也始终克制着,不失一分仪态。
这样的一个人过于不真实,像雪山的虚影,遥遥张手,握住的只有冰冷的空气。
季岫把目光收回,在黑暗中慢慢膝行到池蔚床头。
池蔚给她在自己身侧留出了位置,季岫于是伸手轻轻掀开池蔚盖着的被子,打开一个小角,将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缩了进去。
她的动作很小心,几乎不与池蔚发生任何直接碰触,但即便如此,季岫的心里还是扎了一根刺。
因为,池蔚未曾多言,她已鸟入樊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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