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岫大概是知道池蔚在说什么了。
池蔚大约是觉得她之前会那么生气是因为不满她随意处置自己的被褥，于是便当做补偿般给她家里送去新的丝绵，在物质上补偿一下便算了结这件事了。
倒也不能说池蔚的行为有什么错的地方，她起码还是为季岫考虑了的，否则她处理起这件事来可以更简单粗暴一些，直接买几条被子给季母送上门岂不方便，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呢？池蔚会这么做主要还是因为考虑季岫家人未必会愿意接受，同时也是为了避免引起怀疑，被看出什么端倪罢了。
但这种方式的补偿，若要问季岫是否满意，季岫又怎么可能真的满意呢？
有些东西并不是用金钱就可以弥补的。
工厂里一模一样的东西可以生产无数件，可是当它们被不同的人买回去的那一刻，今后将被寄予的感情便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池蔚却不懂这样简单的道理。
因为她生来珠围翠绕，根本无需去懂珍惜二字，而她的长辈皆重裀列鼎，感情对他们而言是最不值一提和不可信任的东西。
季岫躲开池蔚的手，向后退了一小步，避开池蔚一瞬间冷下来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垂首低声道：“我没有生气。”
初时她确实是有怨有恨，如今却已经不再介怀。
这世间众生的悲欢苦乐从来都不相通，人与人的经历也总是不一样的。
真的能够叫别人去爱自己所爱，痛自己所痛吗？
不能的。
哪怕有一瞬你的感情被理解了，但这份理解在过后也终究会如流水般消逝。
因为那也仅仅只是你的情感罢了，自你心发，由你口传，入了他耳，却未必能达他心。
所以也没有必要什么都追究个明明白白，因为从来不会有明白的时候。
季岫的心在这一刻意外地平静，之前种种郁怒和不甘都从她的眼底烟消云散。她不想再多说什么，也倦了用冷暴力继续与池蔚对抗非要叫她明白那床被褥对自己的意义。
这些都毫无意义。
她低低垂首，眼里无甚波澜，直到眸光凝聚到地板上，看见池蔚长发上的水珠还在不断往下滴落，这才微有所动。
她抬眸，对着面前人轻声道：“先把头发吹干吧。”
池蔚原本有些冷然的神色一顿。
她看了季岫一眼，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吹风机递到季岫手里：“你来。”
说完便自顾坐到了椅子上，似乎料定季岫不会拒绝她的命令一般。
季岫沉默着接过吹风机，却并没有立即接通电源去帮池蔚吹头发。
她只是默不作声地把吹风机放在了桌上，然后拉开自己的柜门拿出了一条干毛巾。
然后，走到池蔚身后，从她耳畔将湿发一缕缕撩起，全部拢到自己手心里。
发上的水珠已然冷去，掌心泛开一片冰凉湿意，季岫垂睫，微微走神。
仿佛近在昨日，又远似幻梦的那个过去里，池蔚也曾这样挽起她的一头湿发。
那个时候她忙着看书赶作业，头发洗完便随意披散在肩头，无暇顾及。
湿漉漉的头发冰凉凉贴在脖子上其实很不舒服，但她也只能如此，而且也已经习惯如此。
可那天却有一双手，带着比三四月春风还要酥软的暖意，轻轻拂过她的脖颈，将她的一头湿发全部勾起拢在掌心。
那双手先拿干毛巾抿干了她发间的水，然后才用吹风机将她的头发一捋捋细致吹干。
季岫小时没有吹风机，季母便会挑太阳好的日子在院子里帮她洗头发，洗完用毛巾一卷太阳一晒也就自然晾干了。长大些能独立了，除了给自己洗头外她还会帮年幼的季云洗。
那些关于日常的琐碎记忆中从来没有一个人似这般耐心又细致地帮她吹干过头发。
季岫有些坐立不安，对于别人释放的善意她总是过份忐忑，那时的池蔚便在她因不安而想抗拒时轻轻按住了她肩，很温柔地用手拂过她绷紧的肩膀，压下了她心头所有的诚惶诚恐。
季岫总是害怕给别人增添麻烦，也常常因为这份谨小慎微而难以与别人亲近。池蔚虽然什么话也没说却用那样自然而又温和的举动告诉她，没关系的，无须有任何负担，这不过是朋友之间一件极为平常的事。
池蔚的手指初时还带着暖意，擦过耳畔时像柔风拂面，渐渐因接触她的湿发久了，指尖也慢慢浸染上了湿漉漉的寒意。
吹头发时那浸润了湿意的手指偶会轻轻擦过季岫脖子，冰冰凉凉的就像屋檐低落下的雨滴，时断时续。
打在心头，便慢慢有了涟漪……
季岫的心在那一瞬有不知名的触动，有一种别样的情绪在胸口一圈圈荡漾开来，她说不清那到底是什么，是感动，亦或者别的……只是待她再要追寻时便又杳无踪迹了。
不过那究竟是什么对于如今的她而言却已经不重要了……
季岫重新回过神，她低着头沉默着用干毛巾把池蔚的一头秀发全部裹住，手轻轻在毛巾上施力，慢慢将头发上的多余水份吸干。
而后，她又拿了梳子，将池蔚的一头披肩长发拢在一起，将它们放在自己掌心一一梳通。
她的动作缓慢而又安静，时间也仿佛跟着慢慢沉淀了下来停止了流淌，室内的白炽灯灯光一如既往地明亮，此时此地的气氛却像披了一层柔和而又朦胧的月光，教人很难再想起她与池蔚之间如今那种诡异的关系。
池蔚似也若有所感，却只轻轻抬眸，眼角余光或曾轻轻扫过拂过她肩头的那只手，又或者眼神根本未落向任何一处。而她的肩背则依旧端雅地倚在椅背上，似乎正漫不经心地享受着季岫的服务。
她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季岫便也继续保持安静。
将池蔚的头发梳理过后，她这才拿起了池蔚一开始递给她的吹风机。
其实仔细说来，她还从未帮池蔚吹过头发，可是她的动作却又像是早已做了无数次般娴熟。
其实曾经在池蔚帮她吹过头发后她也是渴望着回报给池蔚的。但她又总是那样涩于表达自己的情感，常常临到开口时便又束手束脚起来，不知该怎么把话说出口。
那时，她的性格是那样敏感羞涩，明明是那样期待去做某一件事情却又害怕着因为那是一件格外不值一提的小事而被别人笑话是小题大做然后拒绝。
其实，她是知道的，过去的那个人是那样温和而又包容，她是不会真的笑话和拒绝自己的，可是她就是不敢开口。
她害怕将自己那份过于在意对方想要回报的心情暴露出来，那时的她还不知道对方是只对她一人如此好还是对所有人都好，她还从未经历过女生之间真正的友情，但她知道有时候过于郑重的回报只会给别人带来负担。
因为别人说不定只是举手之劳，而你却非要以救命之恩相待，那岂不是逼着对方承诺以后还要对你舍命想救，如此不过徒增尴尬而已。
所以她从来都不曾开口，也幸好她没有开口。否则落在别人眼里，当时那般郑重其事的她也只是一个笑话罢了。
季岫用手背勾起池蔚肩头的一捋长发，打开了吹风机。如今她终于能够帮曾经的那个人吹发，那个人却也已经不是曾经的模样。
而她的心境也再不是当初那样怀抱着期待和羞涩又交杂了忐忑与不安，她现在就像别人玩游戏做日常一样，只是完成了一件应该完成且必须完成的事。
季岫有些走神，她帮池蔚吹头发时，手指不小心碰到了对方脖颈间的肌肤好多次，她初时还未察觉，慢慢便发现池蔚在她每一次碰到她时后背都会有几不可见的轻颤传来。
她这才恍惚意识到原来池蔚也是怕痒的吗？
这样一个发现，仿佛一下子让那个高高在上冷漠又恶劣的恶魔多了一丝鲜活生气，两人之间的距离虽然还是那样遥远，却不再是隔着一座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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