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太古遗境(4)

    凡人的话本里,谈及大能斗法, 无不是征风召雨, 移山填海,动辄波及数千里, 毁天灭地。虽是凡人想象, 但真正大能的斗法, 即便形式各有不同, 却也与那话本形容的相去不远。

    此刻, 一众魔修及玉幽篁都感到自己身处的整片山脉在缓缓震颤,砂石抖动着顺坡滑落,扬起阵阵尘嚣,那些有千百年历史的苍天古树纷纷拔地而起,推石带壤地倾倒下去。

    玉幽篁捏着把扇子心惊胆战,这边刚躲过飞袭而来的巨石, 那边又险些被卷过来的树干拍飞, 在山间不断闪躲,耸着肩膀,弱小, 无助, 又可怜。

    他一会儿哭丧着个脸,一会儿咬着牙根一脸坚强, 抬头望了望沙石蔽日,捏着折扇的手指有些发白,折扇“刷”一声展开, 在滚滚尘烟中隐隐发着碧光。

    玉幽篁右手将展开的折扇平摊在掌心,左手不断掐指,扇柄处随着魔元注入,逐渐凝出一团白光,许久之后,沿着某一条扇骨的方向伸展出去,似一枚指针,指向一个方向。

    这就不得不提到鸣竹山的镇派绝学之一——心衍算法了。

    相传鸣竹山的开山老祖玉秦川原是凡人一大国的京都神捕,推理断案、缉捕凶手均是拿手好活。他还有个至交好友,名唤竹雪生,乃是一名街边神棍,两人联手断了不少大案。一次奇遇,使得两人得入玄门,合力创出心衍算法,开宗立派。

    这心衍算法,其一能力,便是借物测方位、问吉凶。早先春雨在玉幽篁这折扇上写写画画,气息便留存其上,若非有人刻意将那气息消除,半月之内,便可以心衍算法推出其方位与吉凶。

    玉幽篁不精于此道,于是颇费了一番功夫。然而待指针定下,他一看自己左手掐指停留初,顿时急赤白脸。

    “这……怎么会?……空、亡?!”他一字一顿,吐出最后两个字,心中一沉。

    时柱空亡,大凶!

    似乎也说得过去,自琥珀带春雨离开不久后,这山倾石崩的,应是他们那边出了事情。

    玉幽篁一时间抓耳挠腮,心中踌躇:到底要不要去看看?

    正纠结着,万物忽静,玉幽篁一怔,未及多想,便眼睁睁看着地面升起了巨大的阴影,迅速将自己渺小的虚影覆盖。

    背脊窜上一道冷汗,他缓缓回头,待看到那空中立起的巨大身影时,惊得张大了嘴。

    此刻尘沙漫天,只隐隐看得到昏黄尘嚣中那模糊巨大的身影,背生双翼,身躯却有如蛇一般扭动着,同时传来的,还有如同婴儿一般幼稚却凄厉的啼哭声。

    玉幽篁一向爱玩乐,惰于修行,自是认不出那是何物,但他对于占卜一道还算有些祖上遗传的天分,当下一边躲闪横飞的巨石巨木,一边掏出一枚精致小巧的罗盘,算起了何方的生机较大。

    这一算,他的表情顿时怪怪的——那罗盘所指方向,正是他先前推算出来春雨所在之方位。

    先前还是大凶呢,怎地一会儿又变成生路了?

    正犹豫着,只听远方有滚滚涛声传来,玉幽篁那张俊俏的脸上一怔,不可置信地回过头,透过空中朦朦胧胧的尘沙,隐约见着来时的方向水龙冲天,随着婴儿啼哭声缺乏急切,在越女山一带环绕的河流竟被抽断,自四面八方向着空中那鬼东西汇聚而来!

    玉幽篁口中发出了悲惨的哭喊声,扭头就向着心衍算法算出的方向奔逃而去,跑出十几丈,突然发现自己尚且是个魔修呀!立马召出飞行法器,疾驰而去。

    这一路行去,还算顺利,年少的公子哥在山间飞了不久,就在一个瀑布下的山洞中找到了春雨。此处位置极为隐蔽安全,外界争斗似不能扰,若非有折扇指引,玉幽篁也不敢说自己一定找得到。

    令他感到意外的是,春雨竟被封在了一个半透明的“球”中,隔着浅黄的硬壳,青年闭目沉睡,对此刻外界的风云一无所知。那层壳和先前那位琥珀前辈布下的防护罩有些相像,他猜这是那位前辈用来保护里面这青年的。

    玉幽篁佩服他能睡得这么踏实,上前敲了敲那层硬壳,触感莹润轻薄,并无什么反应,。但等他运了几分魔元挥扇一击,却反被震飞出去,呕出一口血。

    他看那层硬壳的眼神瞬间变了,抓耳挠腮半晌,看了看这“球”的大小,又到那山洞口比划了一下,当下眼珠子一转,露出一个机智又带点俏皮的笑容,走回那个“球”边,伸出手推了推——果然,只要并无攻击之意,便不会被反弹。

    他使了使劲,推动整个球体堵住了洞口,听着外面的风声水声小了,终于松了口气,取出几枚明珠照明,开始打量这个窄小的洞穴,以及封在壳子里的青年。

    这是一个夺舍重生的修士。

    他敢确定。

    鸣竹山密室内的那卷破破烂烂的宝典上记载得分明:“浩然会鼓,镇恶福耀,可震慑地狱归来之恶灵。”

    据他先前得到的消息,夜光城的人得了会鼓的情报,疑似在这越女山中,似乎是有什么大阴谋。眼下看来会鼓已为夜光城所得,但尚且不知他们要用这会鼓做什么——不管是做什么,自己只要在其中偷偷摸摸搞破坏就是了。

    只是这青年……

    玉幽篁望着那张素净的面庞,想到这人先前骗得自己团团转,还是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夺舍。

    大概是这世上最残酷的那一类字眼了,不输于搜魂、拔灵根一类的手段。

    约是六万多年前,有人开辟出一种极为邪恶、极为残忍的法门,可灭他人神魂,并夺取他人的躯壳、身份、修为、乃至部分记忆。名为“夺舍”。

    夺舍法门虽残酷无道,对于那些寿元将尽、重伤难愈而即将陨落的修者而言,却不啻于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一时间,人人对其既恨又爱,一面人人喊打,一面却又暗地追逐,无数修士因此而反目成仇、争斗不休,陨落的修士尸体堆积成山,神焦鬼烂。

    幸得天元界一位厉害人物出手,才将这邪恶自私的法门销毁。

    这个人,便是人人称颂的秦华大帝!

    这法门声销迹灭六万余年,如今怎地又突然出现了?

    这神秘的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玉幽篁一面在心底喊着“秦华大帝保佑”,一面凑上前细细打量着浑身硬壳中的青年,似要从那张表皮看出个什么精怪来。

    良久,他终于放弃,想要往地上坐去,却又嫌弃地面脏污,正准备施展个除尘咒,忽听得洞外轰鸣如雷,洞内摇晃不止,掉落一地碎石与灰尘。

    “啊啊啊!”玉幽篁一声惨叫,心想完了,只怕外面的斗法已经波及到这边了,“秦华大帝保佑秦华大帝保……”

    “咔——”一声脆响传来。

    “佑……”玉幽篁怔怔扭头看向读起来的洞口。

    那硬壳中央,裂开了一条浅缝。

    “咔……咔……咔……”

    随着某种的节奏,硬壳一点一点裂开,最终在里面的青年猛然睁开双眼时,彻彻底底地在玉幽篁面前崩裂。

    洞口再无任何东西堵塞,外面的狂风便合着一声声婴儿啼哭卷了进来,吹得洞内两人东倒西歪。

    同时传进他耳中的,还有某个青年痛极之下的嚎叫。

    玉幽篁一愣,朝着春雨看去,之间对方跪趴在地上,双手捂头,痛苦哀嚎。那模样,和之前在鼓声下魂魄几乎被震飞时没有两样。

    因并非夺舍,玉幽篁是听不到会鼓敲击的鼓声的,只能依据春雨的惨状判断会鼓又敲起来了。

    琥珀自然是不可能去敲那会鼓的,那么,就只剩夜光城的人了。

    莫非琥珀不敌夜光城的人?抑或又有人鹬蚌相争,借机插手了?

    玉幽篁心中断定春雨乃是夺舍重生之人,有心任他疼得翻滚不愿理会,但看他疼得厉害,又有几分不忍。他虽在母亲的宠溺下骄纵妄为,却并非残忍嗜杀之辈。当下走上前两步,不情不愿道:“喂,喂!”

    春雨疼得没有力气回应他,双眼死死闭着,蜷缩在地上大口喘息。

    玉幽篁蹲了下来,折扇“长因”轻轻抛起来,轻念一道咒,折扇便发出蓝色荧光盘旋于春雨上方,洒下阵阵清辉。

    “那鼓声连琥珀前辈弄来保护你的那层硬壳都挡不住,我一个小小金丹期魔修,也没什么办法呀。‘长因’可攻可守可治愈伤势,就是不知能减轻你几分痛苦。我跟你说说话吧?你可别昏过去了,指不定琥珀前辈一会儿就能搞定那‘会鼓’,然后来救你哩!”

    他看着这人的狼狈样,忽觉有点可笑,就在半天前,他还对着这人曲意奉承,生怕有半点惹恼了对方,不过那么会儿功夫,就换作这人惨兮兮趴在自己面前了,当真是世事无常。

    想起这人曾轻易将自己的“长因”取走,有几分郁闷,问道:“你这具躯壳,想来是天生剑骨吧?”

    “你是寿元将尽了,才夺舍的这具躯壳吗?还是……”他声音忽然弱了下去,近乎喃喃自语,“还是,觊觎这具躯壳的天生剑骨?”

    他越想越害怕,打了个寒颤,心道:娘亲曾说我是那什么玄魂体质,于数数占卜上有着得天独厚的资质,回头可得捂严实了,千万不能叫他知晓……唉,罢了罢了,劳什子的玄魂体质,还能有那天生剑骨厉害?

    这么想着,他也就不担心自己会被夺舍了,丢了个防御法器到洞口,然后也不嫌弃洞里脏兮兮的了,一屁股坐了下来,拄着个下巴开始跟春雨单方面聊天。说是单方面,那是因为春雨早就疼得听不见他说什么了。

    “你夺舍的这人原先也是修士么?哪个门派的呀?上三锋里我熟,没听说过有个天生剑骨的,是中锋的人吗?”他习惯性想展开折扇扇一扇,然折扇不在手,只得搓了搓手指,望着春雨那张清俊面庞。

    “这模样气质,若是在中锋,我不可能没听说过……哈!总不可能是道门的人吧?”他笑出声来,满不在乎道:“若是道门的人,那夺舍就夺舍吧!”言语中,显然没把道门的人放在眼里。

    他又东扯西拉说了些话,什么上三锋哪个姑娘最漂亮啦,中锋的谁谁不仅长得人嫌鬼憎还脾气暴躁啦,说了好一会儿,才发现面前的人早就没有再哀嚎了,只蜷在地上,轻轻喘息着,一双黑亮的眼睛静静看着自己,显是听得十分认真。

    “后来就再也没有人敢去撩‘紫云水榭’的妹子了……”玉幽篁坚强地把当前正在讲的八卦说完,然后小心翼翼问道:“那啥……你,不疼啦?”

    都怪他讲八卦讲得太过兴高采烈,连对方什么时候清醒过来了都没发觉。

    春雨轻轻“嗯”了一声,“鼓声已停。”

    玉幽篁收回折扇,想起自己方才好像作死地提到过魔尊大人秀微君,微微梗塞,“你……啊那个您,啥时候开始听的呀?”

    春雨目中微露笑意,“从你说秀微君疑似喜爱寻花问柳,尤好性格泼辣的女修滋味,夜能御数十女开始。”顿了顿,满眼真诚:“这个秀微君我知道,下次见到了我帮你问问他是否如实。”

    玉幽篁头皮发麻,嗫嚅道:“不,不是我说的。”他心里面打鼓,“您真认识秀微君呀?”

    春雨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一指洞口,吩咐道:“去看看。”

    他一早疼昏过去,醒来便是在此处,自然也不知琥珀那边早已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斗法,只当鼓声已停,琥珀却不在旁边,那应当是琥珀将那鼓声解决了。

    他是疼痛减轻之后才开始注意到身边还有个玉幽篁的,痛处中,人对于时辰的概念会变得十分模糊,他大概数了数,从他能够听清玉幽篁说话开始,这傻小子一共讲了有十八则魔门茶余饭后的轶事了。

    若秀微君是当世顶尖高手,琥珀能够与其交锋全身而退,自然也是顶顶厉害的人了,然这么久过去了,对方却始终没有找过来……

    他有些担心,琥珀是不是受伤了。

    玉幽篁依言走了过去,站在一人多高的洞口往外探查,久久没有回音。

    春雨顿时觉得有些奇怪,也不管脑子还有些余痛了,一手撑地缓缓坐起,声音中有些警惕,问道:“外面怎么了?”

    玉幽篁没出声。

    “玉幽篁!”春雨声音拔高了些。

    只见玉幽篁浑身一抖,似是十分惊慌,“你、你快来看……”

    春雨背脊绷紧,起身走了过去。

    这山洞位置十分刁钻,乃是在几道瀑布群中,一道瀑布之后的石壁上。先前受那漫天尘烟都无法遮挡的巨大妖兽施法影响,所有飞流直溅都早已被抽干去了,只剩光秃秃连青苔都不生长的石壁。

    然而现下,石壁周围却与玉幽篁进来时大有不同,不仅变得更加巨大与陡峭,且长满了青苍草木,甚至能看到近处峭壁上斜斜伸出一棵巨大的树干,树上还有着一个同样巨大的鸟窝,几只红色羽毛的幼鸟正从鸟窝里冒出头来叽叽喳喳叫着,叫声有如凤鸣般清脆。

    随着一声更嘹亮的鸣声由远及近,一只双翼如火的鸟飞了过来落在鸟窝边缘,口衔石器,内装琼浆,一滴一滴喂给窝里的小鸟。

    春雨看得实在,那鸟儿目有重瞳,待喂完幼鸟,便飞起身来,双翼一抖,全身羽毛便洋洋洒洒落下,引得窝中幼鸟鸣声嘤嘤切切,似十分兴奋。

    这鸟儿没了羽毛,也不觉得丑,叼着石器在空中花样起飞,最后朝着远方盘旋而下,飞入远方依稀阡陌纵横、炊烟袅袅的村庄里。

    春雨从未见过这样的鸟,看得有些失神,犹自神思远古,恍然不觉身旁玉幽篁惊慌失措的声音:“这这这、这是重明鸟!六万年前早已绝迹了的重明鸟!”

    作者有话要说:小竹子(尖叫):天啦我也是特殊体质,他会不会觊觎我的□□?

    小竹子(沮丧):垃圾体质,他估计瞧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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