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手握在刀锋上,立刻将他手心割裂出一个口子, 春雨的瞳孔中倒映出那血淋下来打湿了地板的痕迹, 和蚕女刚才流出的血混在了一起。同一个部族,同样的血脉混合着, 好似就有了对抗险恶的力量。
“风后, 你冷静点!”游茏秦低喝道。
风后深深地吸了几口气, 眼中冒着敌意和火光望着春雨, “松手!”她其实并没有真正想杀了这青年的意思, 毕竟这青年对于他们应付那些不知到底是仙族还是修士的人还有作用,轻易不能要其性命,但却不愿意这么轻易就放过他。
狞霜部灭族,参公战亡,这诡异出现的青年和凶手之间未知的联系,总要有个发泄口的, 不是她, 也会是其他人。
光是看看周围几员秦华部的大将此刻的表情和纷纷握上刀斧的手就知道了。
春雨却显得很冷静,甚至伸手拍了拍游茏秦的肩膀,示意他放松。待游茏秦松开了手, 风后撤回弯刀, 冷冷地甩了甩刀锋上的血。
春雨站到了游茏秦身前,纵使一人面对前方几名大将的敌意和威压也没有半分退缩, 反而突显出起风骨来了。
“最迟明日,就会有一个人来找我。”
“我会向你们证明,那些修士, 是可以捕捉的。”
那身负双斧的大汉怒道:“谁知道你是不是串通了那些修士好进攻我们部落!你拿什么证明?”
“就是!不可以相信他!”
“指不定他是那些东西派来打探我们部落消息的!要我说,干脆一刀杀了他,拿他祭旗!”
游茏秦却是沉吟了片刻,问道:“你说的那人,是我想的那个人么?”
春雨见他眸中已渐渐浮现冷意,摸了摸鼻子,心虚道:“是的呢……”
“哐——!”游茏秦的拳头重重砸在了沙盘边缘,掌心伤口崩裂。他力气何等之大,即使已经竭力克制,一拳下去,那沙盘哪里撑得住?摇吧摇吧就砰砰散架了。
春雨顿时一副怂怂的样子,“这这、此时容我稍后再向你单独解释。”他也不管其他人怎样怀疑,自己说着自己的事。
他好像天生就是有这种能力,一旦要去做某件事,就不再看得见身边人的议论纷纷,哪怕刀都架到脖子上了,还能自顾自地说下去。
说到底,也是不要脸到极致了。
“关于明日的计划,我还需裮秦大哥和风后大人帮忙。”
游茏秦心中恼怒,心想:你那么厉害,将我骗得团团转,哪里还需要我帮忙?
可说出口的话却不是这样的,“你直说!需要我和风后做什么?”
风后刚要开口的话就这么被这个傻子给怼了回去,不可思议地看向游茏秦:你是傻子么?这种时候不讲好条件,难道还要任由一个外人在他们自己的部族呼来喝去不成?
春雨微微一笑,只是那笑容中显然不怀好意。
“我要你们帮忙做的这个东西,叫做——十九藤缚困魔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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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原先是一个神志不全、眼神空濛的傻子,可当他醒过来之后,寻常人见了那双神采非凡的眼,定要为止失神。
此刻,游茏秦和风后便是那为之失神的人。
只是两人毕竟是这万年前难得的修士,心智坚定,仅是看呆了一会儿,顷刻便回过神来。
游茏秦细细打量着正用树枝在沙盘上写写画画的青年,青年平日里总是一副慵懒随意的调调,但此刻在沙盘上写写画画的时候,那张白净的侧脸却意外地认真,专注的眼神像是最清透的潭水,不受凡尘俗世所扰,只专注于自己手下的东西。
风后见了他望着春雨的眼神,抿了抿唇,又将目光落到那个青年身上。
青年穿着华贵(并不)的布衣,皮肤细腻而白皙,修长的手上没有任何战斗带来的伤痕和劳作带来的粗糙痕迹,握着树枝的姿势是她从未见过的好看。
风后不知“风雅”一词,更不知什么叫“公子只应见画”,只觉得那样子是自己形容不出来的好看。
她心中微酸,却也没有上前打扰,只对游茏秦轻声道:“我去寻些草纸和碳条过来。”草纸和碳条是用来书写的珍贵物品,轻易不会动用,但此刻她也不知怎的,就是觉得是时候把那些东西拿出来用了。或许是这里太过烦闷无聊,令她想要找个借口出去透透气。
哪知春雨一心二用,遥遥问道:“可有丹砂?”
“丹砂?”风后皱眉。
“一种血红色的石头,泛有光泽,入手较沉。”春雨背对着他解释道。
风后和游茏秦对视一眼,同时想到了一样东西——秦湖底下的红色石头,朱石。只是朱石不够坚硬,比之金、铜、玉等其他矿石,并无什么利用之处,所以很少有人注意,偶尔会被商人淘起来雕刻成些小玩意儿罢了。
游茏秦立刻道:“我去找。”论对秦湖的熟悉,没有人能超过他了。“可还需要其他物件?”
春雨想了想,道:“找来丹砂后你将之磨成细粉,再为我寻一截狼的尾巴来。哦,不,那只猪鼠的尾巴就可以。”他走出厅门看了看月色,道:“动作快些。”又对风后道:“碳条不必了,草纸多来一些,若是不够,取布料、干净兽皮也是可以的。”
说罢,他又回去沙盘前写写画画,只是比起刚才落笔毫不思考,现在却多了几分犹豫,偶尔在先前画出的线条上修修改改。
游茏秦看不懂那图形,风后出身神降堂,倒是能推测那许是阵法一类。
若是孟华年在此,定可一眼认出,那沙盘上的图案,正出自于那将他困在海中一千四百多年的龙柱之上!
而若是李寰铮在此,定然可一眼看出春雨的意图。
他这是将十八麟缚定海困仙阵的龙柱上真正起作用的几个阵图完完全全抄了下来!
后来添添改改的那几笔,却是意图将这几个残缺的阵图连到一起,使之成为一个独立的阵法!
随着时间过去,春雨下笔越来越艰难,直至游茏秦和风后都已将他所需之物准备好了,月亮西沉,东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他才终于收手,长长呼出一口气,望着沙盘上的阵图,唇边泛起轻狂自得的笑意。
他欣赏着自己改出来的阵图,越看越满意,心道:那十八麟缚定海困仙阵纵然厉害,不也便宜了我?算起来,我这十九藤缚困魔网,在名字上还高它那么一筹呢!雨千戈既然已成传奇,我便站在这传奇的肩膀上,指不准将来还有二十、二十一的阵法呢!
他也不知哪儿来的自信,就想和那已成禁闻的雨千戈较劲。
雨千戈。
不知为何,这名字另自己下意识回避的同时,却又那么的在意。
他舒了一口气,回身同那二人交待了几句,三人照着春雨的描述,一起用鼠尾做了几支简易的毛笔,将丹砂粉末兑了点水,便开始照着沙盘上的阵图,以丹砂为墨,将阵图誊抄在草纸上。
游茏秦和风后二人画着画着,忽觉得有些不对。
那阵图随着他们的笔墨成形,竟隐隐透出一股精纯的能量来,两人面色震惊地对视了一眼,瞳中均是不可置信。
这股能量于他们而言并不陌生。不管是风后出身的神降堂,还是游茏秦四处游历所习来的仙家手段,最注重的,便是对能量的捕捉和运用。
可捕捉并运用这天地间的能量,就意味着拥有了能在这片大地上立足的能力。
可捕捉着能量何其困难,除了极高、极难得的天赋之外,更要有修炼的法门!
除却春雨对游茏秦的欺瞒之外,出于修士对修士之间不可言说的同类感,游茏秦能感觉到春雨本身并非修士,甚至连普通的武技也是掌握得乱七八糟,可他画出的这些阵图……竟能将天地间难以捕捉的能量捕捉于一张薄薄的草纸之上!
若是这法门能够教给人族传播开来,岂非人人都可拥有更强的战力?
游茏秦止不住激动了起来,浑身颤抖地望着春雨,那些原本对春雨的欺瞒耿耿于怀的心情已被他甩到了天边,只剩下一个念头:有生之年,或许有望看见人族不再被妖兽游魂肆意欺凌的一天……
太难了……在这片大地之上,上有高傲不可触及、视人族为蝼蚁的仙族,和偶尔出现、却每次出现都能血淋淋咬下人族大块血肉的魔族,下有常见的妖类、兽类、天地精怪,众生皆要搏出一条生存的血路,撇开这些,就是烈日曝晒铄石流金,洪流席卷撕毁大地,或是狂风暴雨、山崩河倾,或是疾病苦痛、伤口溃烂……
渺小的人,仅仅是要活下去,就已经是十分艰难了。
游茏秦多年游历,见过有父母拍打幼儿后背,若其咳声有异,便将之投入鼎中煮而食之,见过青春年少的女子因被豺狼咬过,伤口溃烂而死,听过毁于天灾的部落里幸存者的哭声,见识过两妖相斗,山崩地裂之能。
对于力量的羡慕和渴求,已经深深刻在了他的骨子里。
然而春雨给他泼了一瓢冷水,“此阵修士可绘,寻常人就是依葫芦画瓢,画出来也无甚作用。”
游茏秦和风后的眼神肉眼可见地失落了下去。
春雨摇摇头,将几张画好的阵图折成三角,取过一旁准备好的绳子,将小三角们一个个塞进了绳子的缝隙中,然后趁着游茏秦出神的功夫,扑过去用绳子将人捆了起来。
风后错愕不已,“这是作什么?”
春雨将绳子打了个结,往后退了几步,对游茏秦道:“裮秦大哥,你现下将这绳子挣开。”
游茏秦不明所以,却依言照做。
哪知这一挣,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以游茏秦之能,寻常绳子哪里捆得住他?可春雨用来绑他这绳子,他一挣之下,绳子便冒起金光,他运起真元再试,绳索反而越发收缩得紧!
细细看去,那金光浓郁之处,竟是春雨刚刚塞进去小三角的地方!
游茏秦面色有些惊讶,还有些喜悦。惊讶于这绳索竟能困住他,喜悦于困住那些隐身的修士或许有希望了。
却听春雨道:“再试!”
这一回,绳索却是没有能继续困住游茏秦太久,不过一会儿,就教他挣断开来。
但游茏秦和风后二人心中已是很高兴了,心中的成见也缓缓放下,连连追问要接下来如何。
“风后大人同我一起继续画阵符,裮秦大哥去调一队工活最好、出活速度最快的人,挖十来筐藤草过来,记得要连根带土地挖起,莫伤了藤草性命!”
“之后还请找几个不起眼的人分在城中不同地段悄悄注意着我,待我那朋友来了之后,我会打手势给出信号,你们立刻将藤草拔出拧成绳子,再将那些阵符塞进绳子里。”
“我会将他带至裮秦大哥家中,假意与他交谈,届时裮秦大哥与风后大人带一队射艺最好的族人,将塞了阵符的绳子射出结网,将其捕捉!他一时半会儿挣不开,裮秦大哥只需一支箭,便能教他束手就擒了!”
游茏秦与风后二人听得忍不住对视一眼,好像这样才能找到自我认同感。
游茏秦忍不住问道:“那个人,真的是你的朋友?”
春雨诧异地反问:“不然呢?”
游茏秦与风后面面相觑:骗鬼呢……
不过风后倒是对他这阵法极为感兴趣,连连追问了几句,直到游茏秦说准备时间不多了,才恋恋不舍地暂时住了口,在游茏秦临走前还提及是否要派人保护春雨的安危,被春雨拒绝了。
余下两人画着阵符,春雨看着对面冷美人不甘心的表情,忽地笑了,有些俏皮地讨好道:“风后大人想要了解十九藤缚困魔网,春雨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是现下不是时候,待活捉了我那好友,再来聊过也不为迟!”
听得此言,风后面色稍霁,冷冷淡淡地“嗯”了一声,但春雨瞧得分明,那张清灵如竹的面上,分明浮现出了淡淡笑意。
看来这位风后大人,是个学术狂啊……
春雨一边画着阵符,一边心思飘忽。
说来也简单。
草藤是碰触的媒介,阵符是用来加固绳子。他那阵其实困的不是魔,困的反而是那些绳子,将绳子改变了性质,转化成一件简单的法器。
这就好比鲸息岛中某本闲书上记录的“神灯”,将具有法力的精怪困在普通灯内,那么能够实现人愿望的,究竟是“神灯”?还是灯中的“灯神”?那盏普普通通的琉璃灯,怎就不会被轻易打碎了呢?
在春雨看来,在“灯神”被困入灯中的时候,二者就已经是一体了。
制作这十九藤缚困魔网,便是用的这个道理。
其实活捉玉幽篁和拉他入伙一事本没有那么复杂,春雨这番折腾,其实也不过是为了在秦华部族众人面前显示出自己的价值,寻求合作罢了。
否则,以昨日的事态发展下去,他此刻指不定已经在关押犯人奴隶的地方呆着了。
事实证明,现在就连原本对他没有什么好感的风后,都已经开始把他当成小宝贝了。
只是……稍后就要苦了玉幽篁了。
春雨撇了撇嘴,没良心地想道:死道友不死贫道,小竹子代我受一番罪,日后必有福报,好人一生平安!
扭了扭因久站而僵硬的腰,青年施施然上了早市,在城中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等君入瓮了。
作者有话要说:春雨(转圈圈):风后大人说我是小宝贝呢!
风后默默拔出了弯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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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只应见画,此中我独知津。写到水穷天杪,定非尘土间人。——苏轼《失题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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