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无梦自小长在甫息道人门下,是他们那一辈所有嫡传弟子中年龄最小的。
身为小师妹, 自然是备受宠爱长大的。她天赋、悟性都极高, 甫息道人也将她教得极好,名门正派高徒该有的样子, 她都有。
不过许是受了火灵根影响, 归无梦生了一副火爆刚猛的脾气, 又经她师父言传身教, 性格难免冷肃刻板, 对于那种嬉皮笑脸没个正经样儿的人最是不耻。
按当年雨千戈的话来说,便是这女子年纪轻轻就像个老古板一样,好生无趣。
两人碰上,一个觉得对方刻板无趣,一个觉得对方散漫不羁没个正形,端的是相看两相厌。
就更别提中间还隔着个秋山月了。
昔年归无梦心仪秋山月, 秋山月却一心向道, 半点也不解儿女风情,这在当时,也是传遍了整个天元界了。
归无梦听罢, 心中对雨千戈怨念更重。旁人只道秋山月一心向道, 她还能不知道为什么吗?
她那师兄,分明是被那只野狐狸迷了眼!
她不知在心中骂过雨千戈多少次, 可这雨千戈偏偏就像是跟她杠上了一般,不仅她心爱的师兄对他念念不忘,就连她当初看上的那只白焰琉璃貂, 最后也认了雨千戈做主人。
再加上比道法比不过,论道比不过、阵法比不过,就连讨人喜欢的本事也比不过……可以毫不迟疑地说,雨千戈真是压在她头上的一笔浓重阴影了。
他活着,她比不过他。
他死了,她仍是比不过他。
这种沉甸甸的阴霾感,在看到被秋山月护在身后那青年的脸上出现了和雨千戈极为神似的表情时,如练功走火入魔灵气失控一般,砰地一下,炸开了。
幸得有秋山月在此,否则,不仅春雨陆还生小命要玩完,就连周围的浮岛和峰头,都要遭到不小的波及。
可对于归无梦而言,秋山月几次三番为了那个青年出手阻拦自己,更是让她想起了当年。
那该死的雨千戈,每次惹恼了她,便是往她师兄身后躲!还装得多么无辜,一副完全是她在无理取闹的样子,可把她气得几欲呕血!
归无梦眼光像是从冰雪中□□的刀一样,带着清冽的寒意,刺向春雨。“师兄!你当真要护着一个外人……”
“打断一下!”春雨又伸出头来,右手搭在秋山月肩上,下巴落在自己的手指上,一副哥俩好的样子,“我和老月一见如故,又被他邀来太一道做客,这位仙子你哪儿看出来我是他外人了?”
归无梦厉声道:“你身份来历尚有诸多不清之处!”
春雨:“有道是英雄不问出身!草莽多有重情人!想你太一道也不会如此草率就断定一个人吧?”
归无梦冷笑:“草莽?若真只是草莽,我倒放心了!那魔宫魁首独创的步法,岂是区区草莽能学得的?!”
岂是区区草莽能学得的?
那岂非就是说,能学得的,就不是一般人咯?
春雨立刻眉开眼笑,站出来朝她欢欢喜喜作了一揖,“谢仙子夸奖!”说罢手拐子碰了碰秋山月,“听到了没,仙子夸我不是一般人哩!”
秋山月心道她这哪是夸你?你这话一出,她指不定要气得直接对你出手了!
有人会觉得他有趣,自然也就会有人觉得讨嫌。
果然,归无梦一听他这有些近乎无赖的话,顿时再度被触怒,手一抬,便要祭出本命法器——她知晓,想要当着师兄的面伤到那家伙,可不是轻松的事。
只是却有一只手,将她安抚了下去。
甫息道人按住了她的手,也按住了她那颗因看到那相似神态而有些魔怔了的心。
纯正的道家清气随着脉搏注入静脉,在丹田处形成了一层薄薄的膜,清透又深沉。
“杳然,静心。”
老者的声音如同扔进泉水中的一枚古老铜钱,带着令人平心静气的气息,将归无梦安抚了下来。
甫息道人看着径自闭眼调息的小徒儿,心中一声叹息。
太一道虽未参与一千三百年前那一战,中流砥柱得以保存,可在往后的一千三百年间,却像是中了什么诅咒一般,昔日天骄逐一凋零,不是死于雷劫、心魔,便是与魔修斗法时陨落。
就连仅剩的秋山月和归无梦,一个困于心魔,千年来无法突破,另一个,也是陷入了魔怔一般。
再遥想当年百万弟子,天骄辈出,与钧天剑宗一场比试,双方弟子分列云端,犹如神兵临世,是何等的令人唏嘘啊……
甫息道人打量了几眼春雨,又望向秋山月,问道:“这便是你近些日子带回来的好友?”
秋山月朝他虚虚行过一礼,“醒于万物复苏之际,名曰春雨。”
又向春雨介绍道:“这位是我师伯,太一道镇派长老,甫息道人,善礼乐,通丹、阵之道。”
春雨朝甫息道人一拱手,直觉地感到这老头不太喜欢自己,便没再多说什么。
人心都是偏的。他又是偷了归无梦的凤凰要烤了吃,又是气得归无梦陷入魔怔,甫息道人哪能对他喜欢得起来?
春雨看了一旁闭眼调息的归无梦,想到那只山鸡大小的雏凤,心道动了人家的东西还被抓个正着,自知理亏,便又是长拜道:“今日不知凤凰有主,妄动仙子之物,实感歉疚!不如……”
他正想说自己上门做工抵罪,却被甫息道人瓮声瓮气地打断了。
只见甫息道人冷哼一声,甚是不满:“凤凰乃是八品灵鸟,”
这却真的把春雨给问住了。
他不解地问向秋山月:“这凤凰当真那般稀奇?”
为什么他总觉着……凤凰老多老多了,吃一两只不碍事?
秋山月对甫息道人解释道:“春雨大梦初醒不过半年,魂魄不全,犹如初入人世之稚儿,行事偏颇在所难免,往后,我自会多加教导。还请师伯和师妹海涵。”他神情高冷,说是请他们海涵,却并未有请的意思。
甫息道人习惯他这脾气秉性,倒也不恼,只是想起什么般,奇道:“他莫非……便是你提到过的那名凡人?”
秋山月颔首:“正是。”
甫息道人用惊异的眼神看了看春雨:“你这是打算收他为徒了?”
秋山月一抿唇,道:“他乃吾友,怎会收入门下?”
倒是……很想将他收入帐中……
秋山月又取出一把扇子,轻轻一抬,飘向甫息道人。“此乃‘天罡劈水扇’,属风系法宝,又攻守兼备,便算作赔罪,请师伯转交师妹。”
甫息道人见那扇上华光闪烁,心知此物贵重,再一入手,惊道:“九品法器?!”这可比八品的凤凰要足足高出一个阶了!更别说九品法器数量稀少,千百年都未必能有一件出世的!
凤凰虽稀奇,比起这“天罡劈水扇”,还是差了许多。
甫息道人心知法宝难得,却也不想占他这个便宜。听说那小凤凰只是被拔了几根尾巴上的翎羽,受了些惊吓。虽看着凄惨些,却并不是什么大事。
眼下秋山月能舍得拿出“天罡劈水扇”来,并非全然是做赔礼,更多的,当是对他师妹的爱护之心……
甫息道人早年脾气火爆,随着年岁增加,倒是软和了不少。
原来……在秋山月心底,还是有他师妹几分地位的……
他十分承情地拒绝道:“此法宝太过贵重,不宜……”
“拿着吧。”秋山月抬了抬眉,眉眼清舒端华,只是说出来的话却不大客气。“这天罡劈水扇,总比得过那雏凤百倍了。”
甫息道人一梗:?
就见他方才还在心中赞叹“这孩子还是顾着他师妹的”的青年冷冷道:“替我转告师妹,一只凤凰,吃了便吃了,因着一只未开灵智的灵兽便对门下弟子要打要杀,丝毫不顾左右两峰还有无数弟子的性命!再有下次,我亲手将她锁进她那巽风塔!”
说的,是方才归无梦急怒交加之下,不管不顾便要出手,若无秋山月阻拦,恐酿成大祸。
甫息道人心中一叹,道:“终究还是魔怔了……待她出定,我便让她闭关。”这也是为了她好。如若任由心魔扩散,只怕,终将和他另两个嫡传弟子一样,落得个元婴自爆的下场……
秋山月见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便不再多话,召出太阴云,带上春雨和陆还生,便请辞而去。
两人看他神情冷寂,不敢去触他霉头,连春雨也不由在心中哀嚎,自觉似乎闯祸了。
回到昆仑洲,秋山月先是一个冷眼,陆还生便吓得跑回了竹屋,只留下春雨一人,死猪不怕开水烫地顶着秋山月清凌凌的目光。
良久,春雨败下阵来,道:“你别这样,我知错了便是……”
“何错之有?”秋山月问。
春雨往石桌板上一坐,扳着手指头数道:“其一,错在不该去偷人家的凤凰,那小凤凰既然养在灵兽峰,便是有主之物。其二,那位仙子……你师妹对吧?那位仙子看着便是个脾气火爆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我还那般撩她生气,实属不当……”他叹了一声,声音里包含了真心实意的歉疚,“我不知她有心魔,如此容易动怒。今日听你所言,险些因小事酿成大祸,当真是抱歉……改日,自要上门赔罪的。”
秋山月目光直视着他。
春雨咽了口唾沫,揣摩这老牛鼻子的心意,想了想,开始添油加醋地给自己扣“罪名”。
“啊……这个,其三!一个人干坏事就够了,不该带上小陆!带坏你们太一道弟子!其四!我偷到那小凤凰应该跑远一些,实在不该被逮到的!其五!我想清楚了,你是望玄道尊,如今道门声望最高之人,什么东西是你没有的?我想吃凤凰,做什么非得去偷人家的?直接朝你说明不就好了?还把自己陷入危险之境……”
秋山月听他终于说到了点上,冷声道:“不错!”
正在胡扯的春雨一抬头:“啊?”
秋山月一撩道袍,坐在了石凳上,道:“昔年你喜欢读凡人的书,曾潜入凡人的王宫,将宫中典籍尽数复刻,可还记得?”
春雨摇头:“你说的,那都是上辈子的我了。就连你这昔日好友,我都不记得了,还想我记得其他?”
听得他如此说,秋山月眼神不禁一暗。
是也。
他不记得他了。
可对李寰铮那厮的态度,却仍是与往日无异……
秋山月接住一片被风吹落的竹叶,道:“你曾言,凡人虽无修炼天赋,故而寿数短暂,可拥有短暂寿数的他们,却能在几十年的一生中,想明白许多修者要用千百年才能想明白的道理,经历许多修者无法想象的斑斓生活。”
“那时候,你常用凡世一位大家的话来教导弟子。”
“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
他冷冷道:“如今你倒是说说,自己在做些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这……我昨儿说几章来着?不要有人提醒我好不好T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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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曰: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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