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活一次,变了的只是面貌, 天资, 和记忆。
本性,确实刻在灵魂上的东西, 哪怕击碎了灵魂又重新拼起来, 他还是那样的人。
雨千戈也好, 春雨也好, 做起事来, 总是随心所欲,不要命的。
因而常被人视为天生反骨,离经叛道。
也常叫那些关心着他的人为其担忧就是了。
雨千戈一边教导门下弟子“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一面又时常以身犯险。因着这一点,数次将自己逼到绝境,令秋山月着实气了好几回。
秋山月生气的方式很是独到, 与平常修者一怒平山河不同。
他就爱不理人, 然后独自一个人生闷气。
可雨千戈与他乃是挚友,被如此冷待,哪能受得了?不过十天半月, 雨千戈便要心生不安, 上门负荆请罪了。
他第一次“负荆请罪”,是路过太一道山门时, 灵感大发,向山门前清扫落叶的童子要来手中扫帚,拿一根麻绳将扫帚绑在自己背上, 一路呼喊着:“月兄!我来负荆请罪啦!”
愣是喊了百里路有余,从山门一直喊到了昆仑洲。然后将正生闷气的秋山月给逗笑了。
再然后,整个天元界都知道雨千戈那反骨仔背着个扫帚去给他秋山月负荆请罪了。
一时间,两人的友谊传成佳话。
许多人都说:“看见了没?还是太一道技高一筹,就钧天剑宗那离经叛道的小霸王,不还是被太一道秋山月给降服了?”
说这种话的人,雨千戈见一个打一个。
——“开什么玩笑?道爷我愿意给月不盈负荆请罪,那是道爷乐意哄着自己朋友!还能轮得到你来笑话?”
……
当年的雨千戈会哄人,如今的春雨的不遑多让。
一见秋山月沉了个脸,立刻求饶:“我错了,以后不立危墙下便是。”然后在心中道:“去爬危船、危桥试试。”
冷不防手心被重重打了一下,冷得像是皮肉都要绽开了一样。偏生连对方是怎么动作的都没看见。
春雨看向自己的右手,只见手心显而易见地红了一大道印子,还飞快地肿了起来。
“啪!”又是一下,连左手也红了起来。
他立刻委屈了。
李寰铮当魔君的都没这么打过我,你这当朋友的就打我手手了?
狗贼月不盈!打不过你,撒泼我还比不过你不成?
这么想着,他“嗷呜”一声惨叫,往地上一摔,趴倒在地,双手颤巍巍伸向他那间毗邻秋山月居所的小竹屋,抖着嗓子道:“还生……还生!快将西瓜抱出来,我要见他最后一眼!”
不等陆还生有动静,那只猫儿听得他的声音,只当他归来了,立时从被窝里探探脑袋,钻了出来,迈着小胖腿跑了出来。
见着春雨,上前嗅嗅,一边“嗷呜嗷呜”地回应,一边亲昵地用头蹭了蹭他的手心。
春雨哭丧着脸,“还是我西瓜贴心啊……只不过,为父今日惹了道尊生气,恐怕是要被活活打死了……你往后,你往后!啊——月不盈!”他尾骨下两寸的地方突然又挨了一下,立时恼了,龇牙咧嘴地跳起来,就要扑上去找秋山月拼命。
还祭出了白首剑。
只是在提剑之时,忽有怔忪。
时值傍晚,紫霞漫天,竹影摇晃。
春雨望着白首剑,脸上的凶狠的要和秋山月拼命的表情渐渐消失,化为了一种……秋山月并不陌生的低落。
秋山月认出那是李寰铮的白首剑,眼光微闪,未说话,心底杀意和悔意又重了一分。
真该早些认出他,将他带回来,免得那两人再度纠缠。
不过幸而李寰铮并未认出他……若是认出了,以李寰铮那疯狗德性,只怕,如今站在他身边的人,就不是自己了。
两人忽而沉默,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
西瓜得不到春雨的关注,在他脚边团团转着,不时“嗷呜”一声,想要引起注意。
春雨握着剑,缓缓蹲下身,和西瓜对视。
然后突然问:“他怎么就那样子……那样子走了?”留下几句恶语,将两人在太古遗境的那些时日一斩而断,割裂成陌路人。
方才他被秋山月打手心的时候还想,连李寰铮都没这么打过他……
其实并不是。
在秦华部演武场边,李寰铮就曾险些杀了他。
尖角神殿外,李寰铮盛怒之下还曾打过他一记耳,将他的头打得偏了开去。
连心,也被打得晃了几晃。
哦……春雨怔怔想:他说下次见面定不让我好过的。
他还说要扒……了我的皮。
没意思。
春雨就觉得一阵没意思,“当啷”一声,白首剑就丢在了地上。
他抱起西瓜,着了魔般摸了摸西瓜的头,道:“还是你最好,西瓜。为师就只有你了……”
他抱着西瓜进了竹屋,也不理身后的秋山月,更不理那柄被丢在地上的灵剑。
笑看世间,痴人万千。白首同倦,实难得见。
什么白首剑,呵!
接下来的半年,春雨再未出去乱跑。每日不是在昆仑洲修炼,就是听着秋山月给他设的疗程,在悲兴泉修复神魂。或偶有前往朝露峰探望钧天剑宗一众师兄师姐。
这半年间,也有几个好消息陆续传来。
梵天寺的释净尊者来拜访甫息道人时,偶遇了正帮春雨前往朝露峰送东西的陆还生,一眼便觉得陆还生有佛缘,便向甫息道人提出要将陆还生带走的意思。陆还生是太一道百年来天资最高的弟子,可他与佛法确实有缘,陈丹鹤和一众长老虽不舍其天资,更不舍耽误他机缘,最终放他跟释净尊者离开。
而陆还生除了对春雨和秋山月有些不舍之外,倒也没什么不乐意的。
陆还生临走前来向春雨和秋山月道别,还同春雨约定了,一定要记得去梵天寺探望他。
从此,昆仑洲上便少了一个顽皮灵动的身影。
第二个好消息,便是找到了丁大犁和赵卿歌两人的踪迹。
当日从鲸息岛出来后,便闻钧天剑宗众人又遭截杀。众人化整为零四散开来,丁大犁和赵卿歌因着身为凡人,不在猎杀范围内,很容易便隐藏在了一个凡人村落中,隐姓埋名,悄悄打探着钧天剑宗其余人的消息。
皇天不负,在秋山月派出搜寻的弟子口中得知了众人消息,随同太一道弟子一起返回太一道朝露峰。
第三个好消息,便是林一休了。
他是打探到太一道正在暗中找寻落难的钧天剑宗弟子的消息,然后跋涉千里,找上太一道求援的。
半年多的路途中,他曾数次遇见太一道的弟子,却都未敢上前求助或相认。
他只怕,对方是要杀他们的人假冒的。
因为伴随而来的,还有一个坏消息。
贺燃死了。
林一休胸前挂着一个小瓶子。
里面装的,便是贺燃的骨灰。
林一休跪在展越面前,从储物袋中取出贺燃的遗物——一对千疮百孔的破损拳套。
春雨望着那拳套,眼神空了好一会儿。
阴阳拳套。
贺燃的武器。
在一千三百年前,还有一个钧天剑宗的弟子用过。
那人叫贺梦。
听闻阴阳拳套和阴阳百转功,是东陆贺家的家传。
如今阴阳拳套破损如斯,可见两个少年遭遇过何等惨烈的斗法。
一千三百年前,贺梦为钧天剑宗登天之业战死,一千三百年后,他的后代,为保护同门师兄弟而战死。
贺燃是一个什么样的少年呢?其实彼时春雨将将苏醒,对钧天剑宗各人都只有个模糊印象,说话做事,都是凭着本能去做的。
不过他记得贺燃。
四方剑阵中掌西的少年,性格受功法影响,时而如水温和,时而如火暴烈。
虽不是众人中道行最高的,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确实善恶分明,嫉恶如仇。
陈霜握着那一对还沾着洗不去的血迹的拳套,和几个师兄弟围在一起,泣不成声。
只有林一休,仍旧跪在地上,背脊挺直,薄唇紧抿,眼眶绷得紧紧的,却一滴眼泪都没流出来。
像是早就哭干了眼泪一样。
春雨走上前去,用力抱了抱他,然后将人打昏,强制性地带他去休息——连路逃亡、经历丧友,走投无路之下千里跋涉来到太一道求援,这少年,早已不知多少个日夜未曾好好合过眼。
春雨将林一休抱上床榻,然后坐在了床头,听着林一休的噩梦呓语,半是清晰半是模糊地想起了刚认识林一休时候,那少年的样子。
他从混沌中醒来,第一眼见到的是满天星子和窗外的芭蕉叶,第二眼,便是林一休。
那时少年看出他清醒之意,是最为他高兴的人了。
与今日孤剑般的困兽之姿,截然不同。
他手指搭在林一休额上,抹去一些脏污的痕迹,怔怔道:“为何太一道要找人,也只能偷偷寻找呢?”若是能光明正大去援助他们,那钧天剑宗众人何至于遭此劫难?贺燃何至于小小年纪就陨落?
“因为,魔门势大。”一个陌生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那声音让人想起万丈高中之上急掠而过的苍鹰,鸣声高旷,锐不可当。
“因为,魔门势大?”春雨重复了一遍。
“魔门势大,是以道门有如蝼蚁,只能在阴影下汲汲营营。是以魔门要灭的门派,道门无人敢出声,魔门要杀的人,道门也无人敢救!太一道敢冒着被魔宫找上门来的风险,帮你们在暗地里救人,这份情谊,也算难得了!”那声音先是嘲讽,而后提到太一道,倒是感叹了起来,“不愧是我想要拜入的门派!”
春雨垂了垂眼:“你如何肯定便是魔宫所为?”
那声音道:“这便要问问床上躺着的这位道友了!”他轻笑一声,“毕竟,就光是我和他一道逃亡的这三个月来,就有好几波魔宫的人找上来呢!魔宫里头,可是有好几位大人物,紧紧盯着钧天剑宗的一举一动呐!”身后那人有些感叹,却不知是嘲是笑。
春雨眸中闪过一丝寒光,豁然回首,“你是谁?”
夕阳正照到门口,那人影有些逆光,但仍能看清是难得一见的风姿。
他朝春雨笑了笑,一拱手。
“在下,路见不平的一介散修,谢之笺。”
作者有话要说:身为我最爱的攻(没有之一),披着小谢皮的老李怎能不出来打个大酱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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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看世间,痴人万千。白首同倦,实难得见。——李宇春《梨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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