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也哑然,月也哑然。
西瓜埋首在李寰铮怀中, 动也不敢动弹。
好半晌, 甫息道人才闭了闭眼,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他看上去又比先前要老了一些, 修为也跌了一个小境界。
全然不出李寰铮的预料。
甫息道人将道门与太一道复兴的希望寄于秋山月身上, 秋山月的好与坏, 已然成为他的心结了。
甫息道人当着他的面调息片刻, 才缓缓开口:“你说这么多, 只是为了让我相信,你不会轻易对不盈出手?”既然当初在秋山月最虚弱的时期都放过了他,那眼下就更不会趁人之危了。
李寰铮摇摇头:“自然不是。”
甫息道人一怔。
却见李寰铮施施然道:“我说这么多,更多的,当然是为了膈应?你们啊。”
甫息道人垂首无语。
“罢了。”许久,甫息道人舒了口气, “他们往东海剑渊去了。”
李寰铮眸光一凝。
甫息道人接着道:“那春雨似有什么病, 不盈给他治了近一年,似乎也没个什么好转。前几日,说是当年钧天剑宗的渡厄冰泉或许能治好他, 便往剑渊去了, 只托我帮忙照料一下那只猫。”他的视线落在李寰铮怀中那只小花猫身上,“便是你怀抱的那只。那是春雨养的, 据说夜夜都要抱着猫儿睡觉,我瞧着,这猫和他感情好得很。你若是要带他去魔宫, 便连这只猫也一起带走吧。”
李寰铮飞快地瞥了怀中小猫一眼,眼睛微微眯起,口中吐出四个字:“渡厄冰泉。”
甫息道人摇摇头道:“依我看来,可未必有用。昔年剑宗坠毁,大半个东陆下陷,海水倒灌,形成剑渊,灵山宝地早已化为怨气死气千年不散的古战场,成就一片天然绝境。千百年来,非修为高深者轻易不敢前往。而渡厄冰泉随着剑宗坠毁,究竟是否尚存,还是未知数。”
“更何况……”他摇了摇头,“就算他们能找到,渡厄冰泉也是非心思纯净者不可入。春雨其人……”说着,他看向李寰铮,然后一怔,“我看你脸色,想必是知道我的意思了。”
李寰铮脸色黑如锅底,恨不得把秋山月架在火上烤了。
人人都知道,聪明人是最容易想多的。
春雨心有七窍,光是在太古遗境,凭着一张嘴皮子,不仅能哄得他心甘情愿帮他,更促使了裮秦下决心征战各部落,一统人族。
所谓仙人,也被他坑得甚惨。
甚至太古之谜、仙人的来历,都几乎要被他扒了出来。
可当时的春雨,还只是一个被拔了灵根的地地道道的凡人。
这样的脑子,这样的智谋和城府,说他心思纯净?
秋山月莫不是疯了?
李寰铮原是气恨春雨写信骂他,又恨其随意抛弃白首剑,可眼下闻说春雨有危险,又忍不住为其担忧了起来。
他自入魔之后,脾气便不大好。
这时只听远处传来轰隆隆的声响,甫息道人回头一看,便见着秋山月居住的竹屋已轰然坍塌,烟尘飞扬。
再回过头来,哪里还有那魔君身影?
东海剑渊。
这里的上空永远阴云密布,风永远带着嘶吼的声音,海水冰凉且泛着血腥味。
据说是当年死的修者太多了,无尽的鲜血流入海中,竟使得海水都晕染了一层血腥的味道,历久不散。
春雨和秋山月坐在一块巨大的礁石上。
说是礁石,其实也不能算是礁石。
这应该是昔年钧天剑宗某个峰头上的一块巨石,地面陷落之时未曾沉入海底,露了大半截在外面,比海面高出约莫五十余丈。远远看去,就像一把刀鞘斜斜插入海中。
这一日比之前两日已算得上是风平浪静了,海浪声响虽巨,浪水却打不上来。
春雨满脸愁色,自怨道:“都怪我想得太入迷了,竟也没通知小竹子一声。”
玉幽篁之前的来信提到幽篁山地处剑渊,还曾相约他,等了却天宁洞巫家的事,便一同前往剑渊,寻找幽篁山。
可眼下计划更改,他那日又与谢之笺交谈受到启发,心思总在谢之笺所提的那种“成为其中一份子,然后代表所有人”的处世之道上,恍恍惚惚随着秋山月出发了,仓促间没想起来要给玉幽篁去个信。
春雨一声长叹,扭头问道:“可否助我书信一封,送往鸣竹山。”
秋山月点点头。
春雨解释道:“先前和小竹子约定了,要一同前往剑渊,去寻幽篁山。”
秋山月手掌平伸,一张纸笺和一支笔便出现在手上。他将纸笔递给春雨,不无疑惑地道:“我从未听说过钧天剑宗有一座幽篁山。”
春雨接过纸笔,边写边慢声应道:“谁知道呢?六万年,山还是不是山,还叫不叫那个名,都尚未可知呢。可是,总归要去找的。因为,有人还在等着与我们重逢啊。”
他匆匆写完,将信纸对折了起来,复又打开,在下面又补了一句话,这才交给秋山月:“劳烦了。”
秋山月好奇他最后写了什么,却也不便出口询问。他接过信纸,双手捧于胸前,双眸精光凝视片刻,随即右手一扬,信纸幻化为一只纸鹤扑腾而起,直冲云霄。
春雨目送纸鹤越飞越远,化作一个灰点,终于不见。他拍了拍手道:“好了,这下哪怕被李寰铮截了信也没关系了!”说着,他自己笑了起来,“我在信中好好恭维了那位魔君大人一番,不过跳着字眼念的话,便又是一句骂他的话。”
秋山月:……
信已传出,春雨却不打算在此等待,而是准备与秋山月先一步潜入剑渊,先去寻找渡厄冰泉。
秋山月给了他一个小袋子,袋面用厚实的珍珠鱼皮制成,却也挡不住里面透出来莹莹的珠光;原来装的是鲛珠。秋山月说将鲛珠吃下,便可在水下自由呼吸,每一颗可维持三日。
此外,还给了他几样海底护身法宝。
秋山月循着记忆,找到了当年山门陷落的位置,两人对视一眼,齐齐跃进水中。
甫一落水,春雨便觉一股寒意袭来,直透骨髓;水中似有无形的手伸过来,贴上他的四肢,缠在他的腰身上,将他死死地拽向深海。春雨越是奋力挣扎,海水之手缠得越紧,下坠越是加快。春雨感觉自己的身子犹如一块落水的石头,不能自已。
“凝神,催动驱灵念珠。”危急间听见秋山月的传音,春雨急忙念起秋山月教的法咒,一串菩提念珠从乾坤袋中飞出,将春雨环绕其中,隐隐发出金光。
那些寒冷以及无形的水“手”手立刻退散得干干净净。
秋山月引着春雨一路下潜,光芒越来越暗,等到脚踩在实地上的时候,周围已是十分昏暗,犹如入夜。
春雨的修为尚且无法伸展神识,便将魂力凝于双眼,增强目力。
这才渐渐看清,出现在两人眼前的,是一座巨大的海底遗迹。眼前正对的是倒塌破败的巨大山门,而石墙延向两侧延伸开去,百步外不可复见,不知伸向何处。厚重高大的石墙有的地方已经坍塌,偶有奇形怪状的鱼儿在缺口处游出游进;石缝间长满不知名的水草,随波飘动。
春雨惊得张大了口,恍惚间听得门口有个声音道:
——“小友是从哪里来的?不若与我一道同行?”
——“我并非故意隐瞒钧天剑宗弟子身份,只是觉得小友有趣,想与小友交个朋友。”
——“唔,小友当真聪颖。”
——“通过试炼,方可成为外门弟子,成为外门弟子之后,每三年有一届试炼大会,抢夺进入内门的资格。小友,我在那里等你……”
春雨眼神迷离了起来,点了点头,对着前方倒塌破败的巨大山门道:“好。”
秋山月一愣,看向春雨。
却见春雨神情温和,朝着倾塌的山门遗迹微笑道:“那边说好了,待我成功通过试炼,记得好酒好肉招待我……那便承你吉言了,我若成你师弟,一定好好孝敬你这位师兄。”
秋山月瞳孔猛缩。
师兄……?
说来,雨千戈他们那一脉在钧天剑宗人丁稀少,在他之上,共有四位师兄和一位师姐,他行六,下面还有一个小师弟。
他与师兄弟们关系极好,但与他感情最为要好的,应该是他的四师兄,喻承安。
听闻当年他投师无门,历经坎坷,最后是在路上偶遇了喻承安,被喻承安带进钧天剑宗的。
通过入门试炼之后,他成了外门弟子,却被测出空有满品道骨而无灵根,一时之间饱受歧视与欺凌,也是喻承安暗中相护,多加照顾与教导。
春雨刚刚……莫非是想起什么回忆了?
他没有出声打扰,就站在一旁,看着那个青年望着前方露出了痴痴的笑容。
自从在越女山找到春雨以来,他第一次看到对方露出这样的笑容,那样的暖,那样的甜。好似离家已久的游子,终于回到了自己的故乡,见到了自己久未相见的家人一样。
虽沧海桑田面目全非,但那深深刻在灵魂中的记忆,却还是让他再回到这个地方的时候,本能地露出了笑容。
秋山月心下有些难过。
一个死去千年的人要自己回到故乡,他知道这有多么的难。
春雨抬步往前走去,他走得很慢,不住地往四周打量着,面上偶尔露出好奇,偶尔露出惊异,还有一种十分活泼生动的,属于少年人的神色。
他的眼中倒映着荒芜残破的海底废墟,却又有绿影葱葱荣荣,高楼翘角斜入云间,还有奇峰险峻,白云滚滚,那些御剑的身影不时从云巅一闪而逝,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传奇色彩。
“……那便承你吉言了,我若成你师弟,一定好好孝敬你这位师兄。”雨千戈笑着,同喻承安拜别,然后在接引弟子的指示下,和同是这一日前来拜师钧天剑宗的几名少年一道去往登瀛桥。
喻承安乃是内门钧天峰的弟子,排行第四。雨千戈能与他相识,全赖在一个小镇时的路见不平。
彼时一名前来拜师的孤女正遭几名炼气期的泼皮无赖欺辱,雨千戈尚未引气入道,自然不敢硬碰硬地救下那名孤女。可他不知用哪儿打听来钧天剑宗内门弟子的服饰打扮,便在当晚做了一套衣服,假扮钧天剑宗内门弟子,将那几个泼皮无赖骗得好生凄惨,不仅交出了灵石法器,甚至还有对他下跪磕头的。
可惜雨千戈当年毕竟未曾见过钧天剑宗是何模样,又身无修为,难免不小心暴露了,便被那几个炼气期的无赖一路追砍。
他倒是怜香惜玉,为了吸引那几人的注意力,好叫那名孤女找机会逃跑,竟然学着小姑娘似的,直接朝那几人吐了口水。
也不知该夸他聪明,还是说那几人蠢笨,他以一敌四,竟还能将那些人耍的团团转,一次又一次虎口逃生,甚至还骗得他们窝里斗,死了一个修士。
喻承安除妖归来,路过小镇,自他假扮钧天剑宗弟子那一刻便注意到了他。
初时只是奇怪这少年假扮钧天剑宗弟子要做什么勾当,待知他乃是为了救人,心下便即释然,更有些啼笑皆非。他看雨千戈眸光清亮,眼神聪慧,便心生亲近之意,甚至处于惜才,已心生援手之意。
且看看这少年会如何做,却没想到,跟了他几日,便如看了好一场大戏。
直到雨千戈将那些人哄入妖魔之口,自己又险些命丧妖魔口下,喻承安才出手救下了他。
此时他已传音钧天峰,告知钧天峰大师兄,他在外遇到了个聪颖少年。他见猎心喜,忍不住多夸了几句,是以又将那少年从救人到被追杀,再到反杀那几个无赖败类的事迹一一诉说。
大师兄说话一贯简洁明了,只回了他两个字:捞他。
这便是要他将那雨千戈接引至钧天峰下的意思了。
所谓同类才能趣味相投,喻承安一见雨千戈就觉得有趣,雨千戈也觉得他有些意思,加上喻承安骗他说自己是前往钧天剑宗参加入门试炼的,两人便结伴一同前行。
一路上,喻承安听着雨千戈谈天论地,提及各方风土人情,更觉自己挖到了宝。
想雨千戈当年不过十六岁,小小年纪,就以凡人之躯自横渡西海、东海,不论历尽千辛万苦,始终如初升朝阳,积极乐观又意志坚定。这份心性,可谓难得。
再加上他脑子灵活,无论喻承安说什么,皆是一点就透,分寸又拿捏得极其恰当,不会给人“过犹不及”之感,一路行来,饶是见识过多少所谓“天才”的喻承安,也深觉这少年的难得。
他不时写信给大师兄,将这少年的经历和思想独到之处一一说来,笔墨间皆是溢美之辞,扬言这少年若是入了他们钧天峰,他日必定声震天元界,光耀本门。
对此,大师兄比之上次多回了两个字:不可放水。
意思就是你再瞧得上这人,入门试炼也是不可以给他开后门的。
喻承安大笔一挥:千戈之能,无需任何人私下通融。
这是对雨千戈十分有信心了。
直到巨大宏伟的山门前,接引弟子朝喻承安恭恭敬敬行礼,喻承安方才对雨千戈坦白了身份。
孰料这小子早已猜到了,只是不说破,静静看他演而已。
因着山门前一番亲近,同批参加试炼的弟子难免有心生不满,认为雨千戈入门资格早已内定的,便在最终试炼时联手找他麻烦。
钧天剑宗的弟子招收事宜一向由各峰各脉的高阶弟子负责,青年才俊齐聚一堂,通过水镜将试炼场中的情况看得分明,有人皱眉,有人淡然,喻承安却只是傲然一笑:“我师弟最擅长以一敌多,绝地反杀!”
海阔峰大师兄眼见雨千戈引一人入陷阱,顺手又引得两人互相怨怼,朝喻承安翻了个白眼:“他将来拜入哪个峰头,尚未可知!”
明月峰大师姐:“我明月峰许久未曾招收男弟子了,众姐妹都想有个小师弟,我看这娃儿长得白白净净,就他了!”
炁晗峰大师兄:“我看这小子颇有我师父的风范,还是入我们峰头好。”
……
最后,钧天峰大师兄掏出剑来,一剑扫过去将水镜一劈为二,然后看着狼狈闪避的一众师兄妹,冷冷道:“我们老四早在一个月前就看上的人了。”
众人:……
得,武力值摆在那儿,钧天剑宗一向谁的剑利谁就是老大,众人心下腹诽,却也歇了将人哄来自己峰头的想法。
唯有戒律堂大师兄铁面无情:“凌师兄,破坏门派公有法器堪天水镜一件,按原价赔偿一百二十枚上品灵石。于门派大殿上拔剑,违反宗门戒律‘不得殿上拔剑’,罚一月灵石俸禄。”
凌师兄,便是钧天峰的大师兄,凌非雪了。
众人一见凌非雪黑了个脸,纷纷告辞,连试炼场中的情况都不再好奇了。
左右他们看了两日,也只见得雨千戈一个好苗子。
其实那一届的弟子并不弱,反而是钧天剑宗近百年来资质最为卓越的一届了。
可惜有雨千戈光芒太盛,是以其余人便泯然于众了。
如喻承安预料的一样,雨千戈并未让他失望,以打破千年来试炼场记录的成绩,独占鳌头。
而距离三年一次的外门大比,还有一年。
外门试炼大会,又称外门大比,每逢三年一届。届时所有外门弟子,都可以报名参加大比。每一年的大比项目都分文科和武科,以星级评定,共分十个档,十星最高,一星最低。
而进入内门的资格,要求两科相加,至少有十七颗星。
无论文科武科,对于在外门待的时间短的弟子而言,都是十分不利的。这意味着他们只有一年的时间去强化自己。是以钧天剑宗的外门大比举办多年,能够以一年时间通过试炼大会进入内门的,不是天才便是鬼才。
大部分人,还是需要两年或三年准备的。更有像雨千戈这样运气不好的,很多人都会选择错过这一届之后再等三年。
可雨千戈偏不。
他疯了般地吸收着他所能吸收的一切东西,武技、强身健体、道经佛经、杂传名录,仿佛他是不需要休息的一样。
等到外门大比的时间一到,也不知谁给他的自信,人家试炼规则刚刚放出来,他就去报名了。
受他的态度影响,和他同时进入外门的那批弟子,不仅效仿其学习态度,更是在那一届的外门大比之上,全都报名了。
更可怕的是,他们全都以十七颗星以上的成绩,获得了进入内门的资格。
尤其雨千戈和另外三名少年少女,以满星成绩并列第一。
那些在外门待了三年、四年,甚至更久的弟子:……
钧天峰大师兄凌非雪大受刺激:“传下去,从下一届开始,外门试炼大会规则更改。三年一届不变,进入内门的成绩要求为十八颗星,超过六年未能取得进入内门资格的,给老子滚!外门以后不留吃闲饭的!”
连一群在外门修炼一年的少年少女都比不过,可不就是吃闲饭的?
如是,雨千戈再次名扬钧天剑宗。
而进入内门的最后一步,便是测道骨和灵根。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