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来……一个人。”
春雨神色怔忪,眼神虚虚盯向海底的某一处, 眸子中像是盛着一碗废墟, 又像盛着一坛晶莹。
秋山月没有说话。他知道春雨并不需要他应答什么。
春雨缓缓抬起右手,手指按压在心口, 道:“他……叫做凌非雪。”
凌非雪, 凌飞血。
一点纯白幽梦, 三杯见血。
千帆过尽深寒, 半步成仙。
钧天剑宗的杀神, 少时以力证道,五百岁功至大乘,后来渡仙劫失败,陨落于九霄雷劫之下的惊世剑修,钧天峰首徒凌非雪。
在雨千戈和秋山月尚未声名鹊起之时,那一辈的道门弟子, 便是钧天剑宗的凌非雪技压群雄, 独占鳌头。
秋山月记得,那时候,凌非雪被各宗各派以为是千百年来最有可能渡过仙劫, 羽化成仙的人。
遗憾到底是没能渡得过去, 最终还是陨落了。
是以,世人谓之半步成仙, 乃至痛惜之辞。
凌非雪陨落的那一年,雨千戈将将满百岁,以魂修之法震惊天元界, 年纪轻轻的,就成了魂修的开山鼻祖,令无数大能自叹弗如。
也是那一年,雨千戈身上带着年少的锐意和孤勇,在钧天剑宗灵光祠,对着凌非雪的魂灯和牌位立下誓言,有生之年,必要弄明白,修道之人所历的雷劫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这对师兄弟,一个冷若冰山,一个骄阳似火,他们从不会对彼此轻易表露牵挂与关怀,但秋山月知道,他们关系好得很。
于雨千戈而言,那是在他最迷茫无助之时,仍不曾轻视于他,不曾放弃他的人。
“雷劫不就是雷劫,还能有什么?这世上有多少人的亲友殁于雷劫,虽有痛惜,但从未有将雷劫当成仇人的。凌师兄已陨落,你这样耗尽心思去探究雷劫,有何意义?难不成,你还要与雷劫、与天道斗?”
他曾这样自问。
那是雨千戈坐在一个焦黑的小山包上,这是凌非雪渡劫的宝地,被劈得只剩个黑漆漆的小土包。他自言自语:
“对啊。”
“就是要斗。”
“人间千百劫数历遍,距成仙仅有半步之遥。我能接受他死在阴谋、死在斗法,甚至死在寿数之下,可是那样死在雷劫下,我不服。”
秋山月为他这种离经叛道的言辞所震惊,一时哑口无言,好半晌才道:“可雷劫本就是天道为了磨砺修者而形成……”
“我知道。”雨千戈道。
秋山月:“那你……”
“所以我连天道也不服。”
“……荒谬。”
后来千百余年的岁月里,寒山生满荒草,落叶埋进土堆,秋山月无数次后悔过,当时竟没有将雨千戈说的话当成真的,只当做是他痛失兄长后的愤懑之辞。
他是真的不服。
于是破雷劫,强行登天,逆天而为,将亘古苍穹捅出了个大窟窿,闹得天元界分崩离析,山河易变。
他是真的不服啊。
“你认识这个人吗?”春雨问道。
秋山月收回思绪,微一颔首,道:“认识的。钧天峰的首席弟子,你的大师兄。”
春雨唇角弯了弯:“被欺负了,就可以去向之求援的大师兄。”
秋山月神情一动:“你想起来了?”
“只是方才似乎看到了些东西。”不等秋山月发问,他接着道,“我看到了雨千戈拜入钧天剑宗内门的那一天。”
秋山月嘴唇动了动,却不言语。
春雨笑笑,“那一天,雨千戈刚被测出满品道骨,成为最受期待的弟子,下一刻,就被测出体内无灵根。所有人都说,他被大道拒之门外了。”
从万众瞩目,到千夫所指,还连带着让凌非雪和喻承安也背上了个识人不清之名,那种滋味,可不好受。
秋山月盯着他看了半晌,才缓缓道:“可你……可他最终,还是于绝境之中破开一条生路,走了出来。”
春雨低头笑道:“是啊,所以我比之他,已是好得太多了。初测资质时,我也不知什么好坏,也就谈不上什么打击。雨千戈不知穷尽多少时间精力才打磨出一条魂修之路,轮到我,什么也不做,甚至于我而言,能否踏入道途都不是那么重要,可却有李寰铮和华年将修炼之法一一送上门来……呵!这岂非命运不公?”
秋山月道:“天道向来不公。”说罢,他又摇了摇头,“可此事不能一概而论。”
春雨笑道:“你可是想说,我与他本就是同一人,他的道法兜兜转转传到我身上,乃是我们自己的造化?”
秋山月点头。
春雨笑笑,未再多言。
秋山月隐约觉得他有些不高兴,垂了垂眼,没说话。
好在春雨也擅调解气氛,他露齿一笑,道:“不纠结这些了,咱们本就是冲着渡厄冰泉来的,那些所谓前世记忆什么的,我可没多大兴趣。”
秋山月细细看了他会儿,摇头道:“口是心非。”
春雨问道:“你到底要不要带我去找那渡厄冰泉了?”
这说的,好像人家求着他要带他去似的。
秋山月眼神却暖了下来,道:“渡厄冰泉昔年坐落于钧天剑宗太情峰,我们往东边去找。”
两人这边一路向东行去,路上遇着不少海底怨魂,依稀都是穿着相似的白衣青边,正是昔年钧天剑宗弟子的打扮。
这些怨魂皆是死于登天之战的弟子,死后停尸钧天剑宗,最后随着剑宗一起陷落。随着时间演变,百万死魂与剑渊相融,形成独特的气场,无法消散,最终形成怨魂厉鬼,厉害得紧。
幸好有秋山月一路相护,否则春雨只怕寸步难行。
春雨感其庇护,深深自责于自己的废柴,一面不时向秋山月请教,一面甜甜地叫了声“好哥哥”。
秋山月:……
钧天剑宗当年占据大半个东陆,如今陷落形成剑渊,海底的遗迹也是广阔得可怕。
据秋山月说,剑渊之下不仅气场奇怪,更有可怖的怨魂无数,尤以当初修为已至化神期的那批剑修为甚。秋山月曾数次来探剑渊,曾与其中一只化神期的怨魂交过手,对方理智全无,极其难缠。
为免惊动那一波最为难对付的怨魂,秋山月只得带着春雨弯弯曲曲徐行。
春雨全然扮演了菟丝花的角色,依赖于秋山月的保护而活,但他倒也能屈能伸,叫完好哥哥,又将什么好前辈、好道友、好兄弟叫了个遍,一直到秋山月再难维持君子之风,喝令他闭嘴。
转眼,他们便在海下的剑宗遗迹待了五天。春雨鲛珠已吃到第二颗。
这一日,两人行到一座破败的歪亭子前,秋山月忽然皱眉,捂住春雨正说话的嘴,便拉着他躲到了一块巨大的断碑之后。
春雨一手掰着他的手,一手指向歪亭子那边,用眼神不断示意——
那歪歪斜斜的破亭子中,立着一个人影!
秋山月捂住他嘴巴的手纹丝不动,一手竖在唇边,轻轻摇了摇头,眼神警惕。
春雨一怔,不挣扎了,朝他点了点头。
秋山月这才放开了他。
那断碑中间正有一条裂缝,裂缝中央露出个小孔来,看那裂缝的纹路和穿孔的形状,似是被人一箭射穿的。
两人透过这个小孔,正好能看到歪亭子那边的情况。
那人影白衣飘飘,黑发披散,背对着断碑这边。
春雨凝神望去,发现那人影的双腿依然虚化。他眯了眯眼,比着口型朝秋山月问道:“怨魂?”
秋山月眉头紧蹙,神情凝重地点了点头。
是怨魂。而且,还是生前修为极高的怨魂。
他感到有些麻烦。
这里尚且还在剑宗外围,往日里,只是些普通怨魂在游走,那些极为难缠可怕的怨魂,一般都在靠近中心的地方,也就是当年雨千戈作法登天的地方——钧天道场。
可今日,却突然有一只高阶怨魂出现在此……
加上那个“横折,竖”的古怪图案,还有剑渊越来越可怕的气场,秋山月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到了他这个修为,自身的气已经隐隐与天元界的造化场气契合融浑,因而不时能够感知天道吉凶。
可当他心底升起不安的那个瞬间,他却没有任何后悔和害怕之意。
雨千戈曾说过,越是有所警示,反而说明离某种真相也就越近。
他不知雨千戈为何如此敌视“天道”,可并不妨碍他认同对方的这句话。
春雨轻轻碰了碰他的手指,示意他朝旁边看。
只见一个模糊了形貌的虚影飘上前来,站到了歪亭子中。
那虚影朝着怨魂作了一揖,发出女子清脆却压抑的声音:“四师兄,都安排好了。”
怨魂双手负在身后,没有转过身来,声音是属于青年的冷沉:“嗯,三日之后,便按照我安排的去做。”
虚影不说话了。
怨魂道:“你可是又什么意见?”
虚影道:“飞侠若是知道你要割肉炼丹以助他疗伤,只怕有损道心。”
秋山月浑身僵住。
连春雨也怔了怔。
怨魂也不知是轻笑还是嗤笑了一声,道:“有损道心?能活着就算不错了,还管得他道心有损?”
虚影犹豫道:“就算不考虑飞侠,我仍是不赞同。”
怨魂道:“因为我是你四师兄?”
虚影轻轻嗯了一声,道:“阿云见不得四师兄为了任何人如此伤害自己。”
怨魂低笑一声,道:“阿云,你仍是看不清事态如何。我所求的,所为的,并非为了任何人,更不是仅仅为了飞侠。”
“你要知道,登天之事,已无回头路可走。”
“而成败皆系于飞侠一身。”
“他若输了,便是整个天元界都输了。”
“是以我所能做的,便是凭这一身血肉,化作台阶,送他更上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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