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魂消散的时候跟它们来时一样的悄无声息，在深沉又寂静的海底没有丝毫惹人注目的动静, 若不是春雨一直注视着, 连那点微弱的白芒都要错过。
春雨眼神在那渐次消散的青白道袍上一转，眼底有着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贪恋。
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灰扑扑的旧布衣, 低声道：“也忒寒酸了, 连那些怨魂都比不上。”
冷不防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可算发现了？”
春雨吓了一跳, 惊疑不定地回头：“李寰铮？”
却见身后空空荡荡, 除了飘摇不定的海草, 就只剩破败的钧天遗迹，歪楼断壁间，连条鱼都不见。
人呢？在哪儿？
他忽地感觉自己的一绺长发坠了坠，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扯了一下一般。
不是吧……
他偏着头，眼角的目光垂落在肩膀上。
就见一只黑不拉几的小人偶一手揪着他的衣服，一手抓着他一绺长发, 小短腿布楞布楞在他肩背上蹬了几下, 总算爬上了他肩膀。
春雨微微睁大了眼，跟那双木然的墨眼来了个深情对视，“你……？”
人偶声音低沉, 似有不满, “怎的？见到是本尊，很失望？”
春雨抓了抓眉角, 看向远处那边几乎看不清了的混沌，狠狠地皱起了眉，问道：“那边是你的本体？”
“嗤~”人偶嗤笑, 声音中有着浓浓的自傲，“那是本尊炼制的第三个身外化身！”
身外化身！
春雨震惊：“这东西还能炼制这么多个？”
不是说身外化身只能炼制一个么？莫非秋山月驴他？
须知身外化身可不是寻常的分.身之术，而是以灵物辅以自身血骨所炼制的另一具“真我”之身，拥有着仅次于本尊，却又不亚于本尊的实力。
炼制身外化身，对修者的实力、天资、气运和手中握有的灵物资源苛刻至极，修为须至化神期那还是简单的，更难的，是用来修炼身外化身的灵物法宝，和修炼时的种种艰难。据说稍有不慎，便会走火入魔，不仅前功尽弃，还会引发各式各样的严重后患。
曾有失败者死于炼制中途力有不逮，也有死于心性不佳，就此分不清谁是本体谁是化身的，更有甚者，被炼制出来的身外化身反噬，不仅被吞了修为，连血肉都喂了那化身的！
“可既然这般危险，为什么还是有修者锲而不舍地尝试炼制身外化身呢？”听秋山月科普的时候，春雨曾这般问他。
秋山月哂笑道：“这就跟一个雨千戈就足以搅得天元界天翻地覆，再来一个雨千戈，你说如何？”
春雨抚掌道：“原来他当年登天失败，竟是没有炼制身外化身的原因！”
秋山月：……
春雨又问：“何为‘实力仅次于本尊，却又不亚于本尊’？这样说，岂不矛盾？”
秋山月道：“心性较之本尊，相差远矣。”
春雨想到人偶那有时小孩般的脾气，若有所思。
因着与李寰铮的身外化身——也就是那人偶打过交道，春雨曾缠着秋山月问了好些有关身外化身的事，但两人不知怎的，在对方面前，竟都不约而同地刻意回避提起一个人——魔君李寰铮。
亦是这世间唯一一个打破不可能，拥有三大身外化身之人。
人偶听他这么问起，声音中颇有自得之色，“你也不打听打听，论到炼制身外化身，这天元界谁能超越得了本尊？”
春雨“哟”了一声，道：“那你岂不是这门法子的祖宗了？”
人偶闲闲道；“不敢当。不过倒是有许多人，是这般称我的。”
说罢，他就安静下来，等着春雨那张吐不出象牙的狗嘴难得地对他大肆吹捧。
嘿。
古往今来唯一一个炼出三个法身之人，堪称此道第一人。
加上他本尊，那就是四位大乘巅峰的尊者。
任何人想杀他，都得杀四次。
不是他李寰铮自得。
是真的可以吹上几万年了。
然而左等右等，也等不来这人的吹捧，人偶不禁心生不满，在春雨肩上踩了好几下。
嗯，这么长时间没踩了，还是那个熟悉的角度，熟悉的配方。
春雨眉头一皱，“你派你的化身与他斗法？”
人偶道：“正是。怎的，担心了？”
春雨反问：“你炼这么多个化身做什么？”
人偶道：“自然是为了想打谁就打谁。如秋山月那臭道士，我三大法身齐出，一人给他一拳都够他受的！”
春雨：“……他心境不稳，你胜之不武。”
与秋山月朝夕相处这么久，他已隐隐察觉，这位令人尊崇的望玄道尊，心性着实算不得多么坚定。好比凡是涉及雨千戈之事，他便犹豫不决，又或解决怨魂时偶尔无意显露出来的凶性。在剑渊待的时间越长，这种感觉就越盛。
只是不知他是生来就如此，还是修炼出了岔子……
在春雨看来，只怕后者要居多一些，只待找机会求证。
人偶听他这么说，意味不明地笑了，道：“心境不稳？你是听人说的，还是自己看出来的？”不等春雨答话，它又自顾接着往下道：“甫息老头还不至于对着你这么个来历不明的人说这些事关道门根基的事，是你自个儿看出来吧？呵……”
它一边轻笑，一边不以为然道：“连你都看得出他修炼出了岔子，只怕他的问题比甫息道人知道的还要更严重一些。”
春雨听着他语气里没什么杀意，奇道：“你只想同他斗上一场，并无意伤他？”
人偶听得前半句还暗自点头，听到后半句，却是恼了，“你这是逗我笑呢？我不伤他？你可知我与他乃是死生大敌？”
春雨“嘿嘿”一笑，“您说是便是了。”
他说得好不敷衍，人偶听来，总觉得有些不对味，却又挑不出什么毛病。
它索性说起了秋山月的坏话，一说他心性不佳实力差，才会渡不过心魔劫，又说他早已练功走火入魔，现在不过是全凭强行压着，再过不了多久，就得整个人堕入魔道了。
春雨一边跟他打着哈哈，说些恭维他的话，一边不着痕迹地套话，不过一会儿功夫，就将李寰铮对待秋山月的态度摸了个差不多。
他原是担心这两人道魔不相容，一见面就要杀个你死我活的，但现在看来，李寰铮对秋山月是厌恶有余，但说杀心和恶意，却是没有的。
他甚至知道了秋山月渡心魔劫失败，陷入走火入魔的边缘。
可他不仅没有趁虚而入，反而派出自己的一具身外化身引走秋山月。这看起来是拔刀相向，实则是将自己的身外化身安排在了秋山月身边，对于心境不稳随时有可能入魔的秋山月而言，在这危险莫测的剑渊，倒似有几分保驾护航之意。
这种态度，很微妙。
春雨看向人偶的眼神一时间古怪了起来。
莫非他猜错了，与李寰铮有着莫大关系的人并非雨千戈，而是秋山月？
他那眼神有几分暧昧，人偶一和那暧昧的眼神对上，登时大怒：“收起你那什么眼神！信不信本尊挖了你那招子！”
春雨不以为然地缩了缩脖子，“哦，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人偶飞起一脚踢在他脑门正中。
春雨揉了揉脑门，道：“好了好了，他那边既然有你照看……有你安排，我便不再多问了，只得一事，他与我一道来，最后总也得和我一起，活着出这剑渊。”
人偶那张木楞楞的脸上硬是凑出了个翻白眼的表情，“关我什么事。”
春雨将人偶捧到手心，有心在它脑门上一弹，却又怕这家伙恼羞成怒，最终伸出另一只手，给小人偶捋了捋黑漆漆的衣衫，道：“嘴硬。”
人偶由着他给自己整理衣衫，口中犹自不满，“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他一个大乘道尊，风光得很，由得到你来操心他？你还是操心一下你自己吧，我可听说了，有的人，神魂碎得渣似的，得冒险去找那‘渡厄冰泉’来救命。”
春雨点了点头，道：“正是。虽说心思不纯净者入泉即死，但总算是条生路，还是得试试。”
人偶飞身起来，飞到离春雨三尺之外，幻作身形颀长的黑袍男子，道：“先前在太古遗境并未察觉有异，算我疏忽了。如若不介意，你将识海对我开放，我来查上一番。”顿了顿，他补充道：“说到医术，他秋山月可并非一骑绝尘。”
春雨一阵，唇角露出了柔和而放松的笑意。
李寰铮这话，不可谓不尊重他了。
识海、神魂与紫府丹田乃是修者最为重要、也是最为致命之处，非极为亲近之人，是绝对不会轻易对之开放的。可李寰铮何许人也？以他大乘尊者的实力，若要查他识海和神魂，岂非如同探囊取物，轻易可得？
可他偏生要问过春雨的意见，征得春雨同意之后，才肯动作，可谓是真真正正将春雨当做朋友了。
秋山月也同样尊重于他，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觉得不一样。
他笑得又暖又撩，眼睛几乎弯成两弯月牙儿，透出点点星光，依稀倒映着李寰铮的影子，点亮了深海之渊。
李寰铮忽然有些说不出话，嘴唇张了张，忽地脸色一沉，“笑得这般浪作甚？是没挨过剑渊的浪打吗？”
春雨“噗嗤”一声笑出来，道：“谢您厚爱，查探就不必了，我是什么个情况，自己心知肚明。不过我那弹珠，你是不打算还我了么？”
“弹珠？”李寰铮果然被转移开了注意力，取出荧光熠熠的珠子，道：“这枚神念珠？”
他皱眉：“他当真把这神念珠给你了？”
说着，他眯了眯眼，仿佛忽然察觉到什么不对的地方，目光锐利如锋，看向春雨。
秋山月……竟将这东西给了春雨？
怎么可能？
他这千年来不就指望守着这珠子过活么？怎可能将之交与他人？
说来也是……秋山月对春雨的态度，可有些不同于常人……
春雨对上他那扫视的目光，神情坦荡，不动如山，笑道：“是呀~他说我和一个人像极了，要我看看这珠子哩！”
李寰铮看他没什么回避的样子，思及秋山月那沉沦往事的疯魔状态，不由嗤笑一声，“像么……性格确是有两分相似。”
春雨道：“哦？”然后眨巴着眼睛凑上前，“那你同我说说，他所说与我相像那人，是何许人也？我问过他，他总不答。”
李寰铮一把推开他，“你毕竟还是我亲传弟子相中的未来道侣，注意分寸，别离我这么近。”
春雨嘴角抽搐：您怕不是忘了当初谁说的魔宫绝对不欢迎我？
李寰铮望着那枚神念珠，又望望春雨，皱了皱眉，将神念珠往袖里一塞，道：“这东西我就没收了。”
春雨错愕：“这我的弹珠！”
李寰铮烦躁道：“他给你这东西没安什么好心！他那是将你当成另一个人的替代品了！你不是自诩聪明？能上他这种当？”
说着，他向前走去，口中犹自骂着秋山月为老不尊，追求不到正主，竟然开始找替身，还找到了自己罩着的人身上！真他娘的不是个东西！
春雨望着他的背影，沉默片刻。
这可真是个美丽的误会……
到底要不要告诉李寰铮有关自己身份的种种疑点呢？
总觉得瞒着他不太好。
可若是说了……
一层深沉的寒意从心底蔓延至春雨头顶，令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不能说。
他的本能在提醒他，不能说。
说了，会有非常不好的事情发生。
“喂。”李寰铮停住脚步，回过头来，脸上是不耐烦的表情，眼底却是“真是没办法”的神色，朝春雨催促道：“你还要不要去找‘渡厄冰泉’了？还不跟上？”
春雨一抿唇角，决定还是将身份之事暂且放下，等时机成熟再与李寰铮坦白，然后便在李寰铮催促的眼神中追了上去。
两人并肩而立，吵吵闹闹，一齐朝着剑渊深处缓缓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小作者：才想起wuli秀微，好像一直是身外化身跟春雨打的交道，真身只在30章出来了一次？
秀微君本尊：…………我申请暴力出关，给个机会行不行？
秋山月：我投反对一票。
秀微君本尊：呵呵，知道你为什么拿不下本文小攻的位置？
秋山月：……？
秀微君本尊+三大法身：因为你菜，你打不过四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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