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 人间道。
就在掌门夫妻“打情骂俏”的同时,栖梧山前山,来自五湖四海的考生们满心雀跃欢喜, 正在激动不已地等待,好像一百万只麻雀炸开了锅。
童归身在其中,被川流不息的人潮推来挤去, 一会儿听见有人高喊
“卖香粉啰神鸟鸿鹄一族之首, 九华宗沉璧真人,绝世美人柳笑用过的香粉保管您用过以后,肤光胜雪, 神采焕发,男人美得像女人, 女人美得像女人中的女人”
一会儿又听见有人吆喝
“参考书, 卖参考书嘞九华宗天玑峰掌峰, 瀚海真人戚夜心亲手编写的参考书”
“大伙儿别搞错, 是瀚海真人, 不是靖海真人不是那个屁股很翘的靖海真人一百灵石,每本只要一百灵石, 你买不了吃亏, 也买不了上当”
童归“”
屁股很翘的靖海真人, 那又是个啥啊
“田长老,田长老。”
有些散修长了个心眼, 一脸乖巧地跑去向田馨请教, “这山门口吆喝叫卖的小贩, 应该不会是骗子吧毕竟你看, 这可是在人间道门口, 你们总不会放任”
田馨瞄他一眼“为什么不会你们是上山求学, 又不是出门找妈,自个儿都把招子放亮堂些,被骗也怨不得别人。山门之外,全凭你们自己本事。”
“”
童归对胭脂水粉一类兴致缺缺,没心思拾掇打扮,也没听说过那位闭关两百余年的靖海真人。
不过,“瀚海真人戚夜心”的名字,即使在闭塞偏远的青城,也可说是如雷贯耳。
一听见参考书,童归便按捺不住地有些心动。
五年修仙,三年模拟,这有谁不知道呢
瀚海真人戚夜心,九华宗掌门秋心首徒,百年前顺利结婴后,便接替常年闭关不出的靖海真人,担任天玑峰掌峰一职。
戚夜心不像掌门一般性情温软,虽是个隐藏的菩萨心肠,却不乏铁血手腕。他上任以后,立刻雷厉风行地整肃天玑峰风气,该打的打,该罚的罚,任凭你哭喊连天,他也照旧冷面无情。
如此数年之后,天玑峰焕然一新,多年来的沉疴与积弊都被扫了个七七八八,俨然有触底反弹之态。
“瀚海真人”的大名,伴随着天玑峰的脱胎换骨一同,逐渐进入大众视野,他早年的各类著作也日益畅销。
在这个世界中,再也不会有人知晓
原著中的戚夜心,是如何为女主姜若水挡下齐玉轩和靖海真人的追杀,以身证道,抱憾而终。
“抱歉,各位,请让一让麻烦让一让”
作为戚夜心的千万书粉之一,童归满心神往,一听见“亲笔编写”就双眼发亮,迫不及待地凑近前去。
然而人潮汹涌,一波紧接着一波,拥挤间不知是谁搡了童归一把,将她拱向一边。她刚要顺势后退,却只见脚边“嗖”地蹿过一条黑影,心中一惊,连忙闪身避让,又接连被好几个人推搡,踉跄着跌出人群。
“小心。”
就在此时,她耳边忽然掠过一道温煦和暖的男声,如春日朝阳洒落,令人一瞬间有些失神。
少女倒向一边的身体,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稳稳托住。
“多谢道友咦”
童归眼尖,一眼便看见那人戴着副轻薄的丝质手套,黑底上缠绕着藤蔓一般的红纹,并不显得臃肿,反而越发衬出他骨节劲瘦,五指纤长。
她认得这副装扮。
昔日凌霄城,今日夜行川之人,如果一度为虎作伥、离经背道,又因戴罪立功而免于一死,为表罪愆在身,双手染血,都会戴上这样一副手套。
这既是自警,也能让憎恨凌霄城之人一目了然,对他们保持警惕,拉开距离,或者出手寻仇。
用舒凫的话来说,这也算是一种修仙界的“电子脚镣”。
童、凌两家间隔着一代人的血仇,尽管祸首凌凤卿早已伏诛,也绝非轻易便能化解。童归一看见这副手套,当即面色大变,迅速抽身退开,双目灼灼地瞪视来人。
“你,你是凌霄城”
“”
出乎她意料的是,这“为虎作伥”之人并不凶神恶煞,反倒生得一副俊秀脸容,眉清目朗,尔雅温文,一袭滚银边暗色长衫,满头乌发一丝不苟地拢在玉冠之中,端的是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
那人察觉童归的戒备紧张,面色平静如常,仿佛早已习惯一般,礼貌而温和地向她点了点头。
“扶摇道君受万人景仰,人间道向来门庭若市,难免有几分拥挤。小友,当心些。”
说罢,他好像早知自己碍眼,不再多言,转过身提高嗓音
“阿玄,看着点你的孩子们。别让他们再横冲直撞,一个不留神,伤了舒凫姑娘未来的徒弟。”
“阿玄”孩子们
童归心中狐疑,不自觉地循着青年目光望去。
在他身后,紧跟着一条雄狮那么大的黑狗,浑身上下不带一丝杂色,毛发蓬松,体型近乎椭圆,好像一团行走的漆黑煤球。
在黑狗背上和脚边,还有好几条同款造型的小狗,雪白、金黄、墨黑,一个个都像毛团似的,撒着欢儿来回滚动。
那黑狗摇晃了一下圆滚滚的脑袋,揶揄道
“阿月,都到这时候了,你还管她叫舒凫姑娘啊我听说,人族的姑娘出了嫁,那是该叫江夫人的。”
那青年正是凌奚月,闻言面不改色,淡淡应道“都是些迂腐的说辞,早该弃之如敝屣。如今舒凫是掌门,就算有掌门夫人,那也该是昙华真人,而不是她。”
阿玄叹了口气“阿月,我还听阿凫说过,你这样的人叫做。你不能因为自己,就幻想其他男人也和你一样,喜欢做下面那个啊。”
童归“”
歪,幺幺零吗。
这里有条狗在搞颜色。
“阿玄,这便是你孤陋寡闻了。”
凌奚月眉目沉静,其中不见半点波澜,“就算是,也有可能是上面那个不过,这都和我没关系。”
他抬头仰望山门,交叠双手,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手套上鲜艳的红痕。
那是他无法抹消的罪业,更是他与舒凫之间的天堑,终其一生都不能跨越。
但他还是微笑道“反正,我也不会再爱上其他人了。”
“唉。”
阿玄老气横秋地摇了摇狗头,“阿月,你看看你,连狗都结婚了,你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凌奚月“”
狗不仅结婚了,狗孩子还满地跑。
狗在给我喂狗粮,其他人做得到吗
“而且,你还一意孤行,取个道号叫什么望舒。”
阿玄接着念叨,“知道的人,明白望舒是指月亮,意思是引导鹓鶵一族回归正途,不求如日中天,守一束清辉足矣。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贼心不死,在觊觎扶摇道君呢”
“旁人若这样想,那也无妨。”
凌奚月坦然笑道,“我取这个道号,本就是存了一点私心的。”
“望舒,望舒。望的是她,也是月亮,本就是一回事。只不过,我也只是望罢了。”
在他的夜空之中,永远悬挂着一轮月亮。
清澈、明朗、遥不可及的月色,让他所处的黑暗更显荒凉。
但尽管如此,他还是会仰望着头顶闪耀的月光,踏上那条晦暗曲折的前路。
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飞鸢、飞燕,我们走。”
在他身后,是夜行川绵延的弟子长列。
他们与其他修士不同,此行不为拜师,只是按照夜行川惯例,到舒凫门下交换一段时日,接受原汁原味的社会主义熏陶。
其中,走在队首的是一对少年少女,和凌奚月一样身着镶银边的暗色衣衫,生得唇红齿白,煞是玉雪可爱。
凌奚月无妻无子,这两个孩子是他的侄儿,也就是他三弟凌凤鸣的儿女。
说来有些滑稽,凌凤鸣年少时飞扬跋扈,乃是修真界远近闻名的一代小霸王;后来一则险些被狐狸硬刚,二来见证人世沧桑,反倒因祸得福,大彻大悟,从此远离修真界风雨,在家做了个真正的富贵闲人。
不对,应该是“富贵闲鸡”。
说是“闲”,其实他也在帮凌奚月经营家业,而且勤学苦练之后,竟然还颇有几分商业头脑。
因为他乐善好施,仗义疏财,在两百年后的今天,甚至有了个“凌大善人”的外号。
凌凤鸣的儿女半点不似他当年,被教养得敦厚温和,乖巧懂事,对凌奚月这位“二伯”也十分尊敬,从无荒唐逾矩之举。
如今,将他们放到任何地方,都是两只拿得出手的小黄鸡。
“伯父,我们为何要在前山等候”
小公子凌飞鸢仰起头,有些困惑地询问道,“方才我瞧见天狐一族的人,说是扶摇道君的朋友,直接往后山寻她去了。您不是她的朋友吗”
“”
凌奚月先是一怔,随即展眉微笑,俯下身来,和善可亲地摸了摸少年的脑袋。
“因为,有人不太想看见我啊。”
“作为朋友,不打扰也是一种美德,待你们长大便会明白了。”
江雪声的确不想看见他。
事实上,与舒凫享受独处时光的时候,他一个人都不想看见。
然而遗憾的是,舒凫的朋友一向很多,而且不是每个都像凌奚月一样识相。
譬如这会儿,萧铁衣和叶书生就长驱直入,径直来到后山,与舒凫亲亲热热地碰了个头。
“铁衣,多日不见,你出落得越发俊了。当真是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我都羡慕叶道友的福气。”
“哪里。舒凫你才是,自从做了掌门,越发有一代宗师的气魄,我见了也会心折。”
舒凫与这两位小伙伴一向交好,更何况她和萧铁衣同为女a,每回碰面,总有聊不完的话题。
多年过去,进阶元婴的萧铁衣仍旧如往常一般,白袍银甲,青丝高挽,飒爽英姿,让人直想高呼“姐姐睡我”。
只不过,在她袍角上不大惹眼的一处,静卧着小小一朵重瓣红莲,似乎是以工笔绘就。
“这个是书生为我画的。”
萧铁衣听舒凫问起,便提起袍角让她看个仔细,“他说我平日征战杀伐,身上难免沾染血气和怨气,莲有佛性,或许可以化解一二。”
她瞥了身旁一脸严肃、连连点头的叶书生一眼,有些为难地苦笑道
“就因为这个,他可没给我少做莲花。你瞧瞧,我这腰坠,还有发簪、刀彩全都是他的手笔。书生精于书画,雕工也好,做出来的物件样样精致,我都不太好意思带出去,总觉得不够威严。”
舒凫“”
虽然萧铁衣面带苦笑,但她这套台词,再加上通身的莲花宝气,怎么听怎么像“这红肚兜是我老婆缝的,你有吗”。
幸好舒凫还真有。
若不然,这会儿还没开宴呢,人就已经被狗粮喂撑了。
江雪声仿佛也意识到这一点,漫步上前,不着痕迹地执起舒凫一只手来。
宽松飘逸的衣袖滑落,露出她皓腕上一串欺霜赛雪的昙花,在白日里也泛着点点莹洁的光亮,好似星芒。
舒凫笑着睨他一眼,传音道幼稚。你现在不光要与别的男人比,还要与别人的男人比吗
那是自然。
江雪声半点也不脸红,幼稚得理直气壮,你我恩爱,不能教任何人比下去,否则便是我无能。
“无能”我看你能得不行啊。白天能,晚上更咳咳,算了,这儿还有孩子们在,先不说这个。
萧铁衣和叶书生也带了个年幼的天狐少女,说是小姑娘有志于剑道,一心要拜入舒凫门下,占个亲传弟子的名额。
小姑娘生得与萧铁衣有几分相像,眉目飞扬,小小年纪便有样学样地披了一副银甲,脊背挺得笔直,整个人好似一丛挺秀的青竹,浑身都洋溢着蓬勃的朝气。
舒凫瞧着喜欢,又有几分不解,便向她询问道“铁衣,这孩子是我记得你说过,族中诸事繁忙,暂时无心考虑子嗣。”
萧铁衣原本正在打量那颗水晶蛋,闻言“哦”了一声,回头应道“这是我小妹缕衣,父王和母后最小的孩子。”
舒凫微怔“那,她是几时出生”
萧铁衣会意,笑着眨了眨眼
“就是前些年,我继位以后的事。我忙于一族之事,没功夫操心子嗣,我父母可是闲得很啊。”
闲到给你生了个妹妹,还让你帮着照顾
舒凫无言以对。
萧铁衣是狐狸,但她亲爹是真的狗。
“好了,舒凫。多谢你为我打抱不平。”
萧铁衣伸手挽过她胳膊,架势亲昵自然,也不知该说是兄弟还是姊妹,“不过,缕衣是个好孩子。我学的是刀,她偏偏爱剑,也只好麻烦你了。”
天狐少女配合地扬起一张俏面,脆生生道
“我听说,剑是百兵之君,扶摇道君的剑意浩然磊落,可以吞吐日月,横断天河。道君,我也能学会那样的剑意吗”
“”
舒凫莞尔,满怀怜爱地倾身,抚了抚少女鸦羽般漆黑的头发。
“只要你有心,那是自然。”
就在此时,她忽然听见一声轻笑,穿过蓊郁的林海和波光粼粼的湖面,被山风携着送到她耳边。
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音色
“好啊,我不过迟来一步,你们这厢都看对眼了。天妖王,我把话说在前头,你可不准吃独食。”
“”
舒凫扭头望去,话未出口,笑意已经抢先一步浮上眉睫,“柳师兄。”
来人正是柳如漪,也不仅是柳如漪。
他今日做男装打扮,容颜仍是美得雌雄莫辨,一袭绣着漫天飞花的织锦披风包裹身形,随着他轻盈的步伐飘拂摇曳。
他身后还跟着个少年,白发披拂,整个人好似冰雕雪塑一般,仿佛随时都会在日光下融化。
“我族中的小辈,柳霁。来意和天妖王一样。”
柳如漪携着那少年一只手,不由分说地递到舒凫手里,“小师妹,我的侄儿便是你的侄儿,我可把人交给你了。”
江雪声蹙眉道“如漪,别随便给自己升辈分你的侄儿,至少也该是凫儿的侄孙。”
柳如漪“”
你当年收我为徒的时候,分明说过平辈相称,不问长幼,怎么如今又变了一副嘴脸
所以爱会消失,对吗
“柳道友,你别难过。”
叶书生诚实地指出,“我觉得,昙华真人应该是希望世上有个辈分,只属于他和舒凫二人,其他人谁都挤不进来。这辈分是大是小,是高是低,都在其次。”
舒凫诧异道“叶道友,你有长进啊”
叶书生不好意思地挠头“哪里哪里,都是向岳丈他老人家学的”
江雪声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又转向柳如漪道
“你们一个两个,要么教养侄儿,要么照看小妹,也算是世间罕见。天妖王还年轻,不必急于一时如漪,你又是怎么回事天天说自己喜欢女人,也没见你带一个回来。”
“唉”
柳如漪闻言,一手捧着自己鲜花般的面靥,轻蹙两弯罥烟眉,低垂一双含情目,喉间缓缓逸出一声百转千回的叹息
“我倒是想啊。可我左看右看,前看后看也很难找到一个女子,拥有与我比肩的美貌。”
“我的确喜爱女人,但若找个不及我的伴侣,还不如揽镜自照,那样反倒更养眼些。”
江雪声“”
舒凫“”
好了,明白了。
鹅,你真是活该单身。
“师兄,你这种想法很危险啊。”
舒凫痛心疾首道,“我知道有个少年,与你一般孤芳自赏,因为爱上了自己的倒影,在求而不得中憔悴死去”
柳如漪“师妹,倒也不必如此。”
他漫不经心地上前一步,凑近那颗巨大的水晶蛋,故意伸出手撸了一把蛋壳
“比起这个,你和先生又是怎么了人道是十年一剑,你们倒好,这是十年一蛋啊。”
“哦,我明白了。莫不是先生太刁钻,连雏儿都不愿瞧见他,所以迟迟不肯出壳”
江雪声轻飘飘地一笑“如漪,这报复未免太过肤浅”
话音未落。
“闪开闪开让一下,让一下啊啊啊啊啊”
伴随着突如其来的呐喊,一道炫目的紫色光影从天而降,不偏不倚与水晶蛋撞了个正着。
只听得“咣当”一声巨响,紫上加紫,人仰马翻地滚作一团。
不对。
准确来说,应该是“鸭飞蛋打”才对。
那道紫光落地化为人形,正是青年模样的钟不愧,口中犹在激情高呼
“凤哥,你放过我吧这届学生太顽劣,我实在教不了了,谁爱教谁教去这门主我不做了”
“放肆,成何体统”
在他身后,通体赤红似火的凤凰疾飞而来,翼尖如刀锋一般掠过,险些将钟不愧片成烤鸭
“不愧,你也有资格说人顽劣弟子们再顽皮,却从来不曾逃课,你这个师长倒是先逃了我从未见过如此荒唐无稽之事,你给我回去”
“”
舒凫内心有千言万语想要吐槽,但此刻都删繁就简,浓缩为一声短促的惊呼
“糟了,先生的蛋”
江雪声“是我们的蛋。”
他虽然语气平静,但心中不免焦急,当即长身而起,试图接住被钟不愧撞得高高飞起的紫晶蛋。
他清楚地看见,就在方才那一撞之间,蛋壳上忽然迸开了两道裂纹,仿佛被重锤敲击的玉石。
然后
“哼。连自己的蛋都照看不好,昙华,我看你也没资格指摘旁人。”
风远渡抢先江雪声一步,在半空中化为人形,长袖一展,稳稳托住了那枚将裂未裂的晶蛋。
他刚想借机嗤笑一两句,却只听见“喀嚓”一声轻响,那蛋壳就像个绽放的花苞一样,在他怀中生生裂成了两半
风远渡“”
江雪声“”
舒凫“卧槽”
风远渡的笑容僵硬在脸上。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风远渡从没见过这种场面,一时间手足无措,恨不得当场将这个烫手山芋烫手茶叶蛋甩出去,提高嗓门辩解道
“我发誓,我什么都没做不是我打碎了你们的蛋”
“也不是我”
钟不愧梗着脖子嚷道,“一定是本来就快生了,所以才会裂开”
江雪声“”
虽然他也觉得是这样,但为何突然很想吃烤鸭呢。
再看风远渡怀中,那水晶般的蛋壳破裂后,便仿佛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旋即寸寸粉碎,化为满天齑粉纷纷扬扬地洒落,好似晴日里下了一场淡紫色的细雪。
就在飞扬的紫雪之中,在众人紧张而不失期待的注视之下
“唧”
一个小小的、圆润可爱的鸟头,从破碎的蛋壳里探了出来。
黑亮的大眼睛,嫩黄的尖喙,雪白细软的绒毛。
唯独头顶一抹嫣红,鲜明耀眼,像极了优雅灵动的丹顶鹤。
但映在江雪声眼中,却是
完了,是个红白挑染
长大后要变成杀马特了
令他欣慰的是,小丹像他,倒不如说更像是风瑾瑜。
风瑾瑜好啊
这样可爱的后代,十全十美的小公主,又有谁不想要呢
然而,就在江雪声迎上前去,满怀期待地伸手接蛋之时
雏鸟仰起脖颈,直勾勾注视着破壳后第一个看见的风远渡,细声道
“妈妈咪”
风远渡“”
江雪声“”
这一刻,蛋裂开了,江雪声也裂开了。
舒凫“等一下那不是你妈咪,是我妈咪”
风远渡“闭嘴”
就在他纵声怒吼的当口,江雪声已经袍袖一卷,将蛋壳连同雏鸟一起从他怀中抢了过来,一字一顿认真道
“听着。远渡只是凑巧接住了这颗蛋,蛋不是他生的,也不是他孵”
“我明白了”
雏鸟尚且一脸懵懂,便只听见另一声清脆稚嫩的童音,第二个脑袋从蛋壳里冒了出来
“他不是我们的妈咪,你才是阿姐,你认错人啦,快向妈咪道歉”
江雪声“”
他关心则乱,直至此时方才发现,蛋壳中的幼崽气息不止一道,竟然还是个千载难逢的双黄。
除了形似丹顶鹤的雏鸟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一条与他年幼时如出一辙的小龙,只是通身鳞片漆黑,质地宛如琉璃,在日照下反射出缤纷绚烂的光,华彩中隐约有五凤灵气流转。
简而言之,就是“五彩斑斓的黑”,又称“甲方快乐龙”。
不用说,龙身来自他,五凤灵力来自于舒凫,调和得格外均匀。
“妈咪妈咪”
五彩小黑龙比他的姐姐活泼许多,小嘴叭叭个没完,一跃蹿出蛋壳,就要往江雪声宽广而平坦的胸怀里扑。
“我终于见到你啦,妈咪蛋壳里憋闷得慌,我们总算把灵智养全,可以出来了”
江雪声“”
要不要将自己的儿子扔进湖里,这是一个问题。
好在舒凫及时赶到,一手一个,将两只疯狂作死的幼崽抢救出来,左手一只鹤,右手一条龙,活像个焦头烂额的菜场小贩。
“雪声”
她在这一刻戏瘾大发,深情款款地呼唤道,“虎毒不食子,孩子刚出生不懂事,你就放过他们吧”
小黑龙大惊“什么,妈咪不要我们了吗我做错了什么吗”
小丹顶鹤反应慢半拍,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抬起头定定望着舒凫
“爸爸比”
舒凫斩钉截铁“没错,我是你爹。”
江雪声“”
我信了我爹妈的邪,才会想要小孩。
这还不如生出个我自己呢
一番鸡飞狗跳之后,两只幼崽终于认清了自己爹妈,舒凫也搞清了十年来的不解之谜。
幼崽迟迟没有破壳,似乎是一种神兽的自我保护机制。
或者说,在他们的血脉和魂魄之中,遗传了一部分来自“父母”的本能。
舒凫与江雪声深知世情艰险,就连他们这一双孩儿也十分谨慎,自认为灵智齐全,足以抵御风雨之后,这才不紧不慢地破壳而出。
至于认错妈咪,那纯粹是个美丽的意外。
当然,江雪声的表情一点都不美丽就是了。
“爸母亲,妈父亲是不是生气了他是不是不喜欢被叫做妈咪”
小黑龙窸窸窣窣地与舒凫咬耳朵
“其实,我也是和母亲学的。我们还在蛋里的时候,多少能听见一些外界的声音,就靠这个来学习语言。”
小丹什么男妈妈”
舒凫“儿,是你妈对不起你。”
风远渡“你不觉得,你对不起的其实是我吗”
“好啦好啦,母子咳,父子平安就好。”
柳如漪笑着打圆场道,“对了师妹,你可曾想好孩子们的名字”
舒凫干脆利落地回答“实不相瞒,还没有。”
柳如漪“啊”
“没事,不着急。”
舒凫冲他挤了挤眼睛,笑得轻快又狡黠,“在我和雪声飞升之前,我们总会想出来的。”
“那也太久了吧”
幼崽刚刚破壳,照理说该与父母好生亲近一番。只可惜,门派招生考试召开在即,舒凫作为掌门,还得到场发表一席又红又专的领导讲话。
两只幼崽不肯留下看家,执意要跟去“见见世面”,所以这一次,掌门夫妇就只能抱着孩子出场了。
“说实话,我很期待他们的表情。”
舒凫一边整理仪容,一边转身向江雪声笑道
“雪声,你抱哪个”
“”
江雪声嫌弃地瞥了小黑龙一眼,没好气地道,“女儿给我。”
“我就知道。”
舒凫含笑倾身,挨个儿在两只幼崽脑门上亲了亲,“别看你们父亲这样,他是最疼你们的。只不过一边疼,一边又会肉疼吃醋就是了。”
小黑龙“听上去好变态哦”
江雪声“你”
舒凫好了,你们不要再讲了jg
她哭笑不得,只好扭头去问前来通报的弟子“众人都准备好了请他们稍等片刻,我和雪声这便过去。”
“劳烦告诉他们,我不是有意怠慢,只是孩子突然出生,这才耽搁了一些时候。”
弟子“”
那,那还真是挺突然的哦
掌门,不愧是你
“掌门,弟子还有一事禀报。”
那弟子迟疑片刻,方才面有难色地开口道,“黄字门的芳菲长老,刚才突然行色匆匆地离开了。”
“弟子听说,好像是天衍门的师长老给她讲了个故事。”
舒凫“故事”
“正是。”
弟子点头道,“当年青鸾镇守封印之时,一直有道少女魂魄相伴,怎么赶也赶不走。后来封印破解,龙凤归还,青鸾族长便将那少女的魂魄带了出来,好生温养,又让她附在一朵水莲花上重生。”
“据说,那少女自称姜若水”
“”
短暂的静默之后,舒凫展颜微笑,笑意温煦柔软,仿佛春日里解冻的冰河。
“无妨,让芳菲去罢。这时候缺她一个,才是真正的皆大欢喜。”
说罢,她怀抱着一脸懵懂的小黑龙起身,转向犹自面露不满之色的江雪声,在众人或麻木、或泛酸、或“地铁老人看手机”的目光之下,仰起脸吻了吻他形状优美的薄唇。
“好啦,孩子不听话,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慢慢教呢。就像你当初教我一样,不是吗”
“我们走吧,先生。”
“”
江雪声沉默半晌,方才不情不愿地开口道,“往后,你不可偏心。”
舒凫好声好气地哄道“不偏心,不偏心。”
如此一来,江雪声终于勉为其难地恢复心情,一手小心翼翼地抱起女儿,另一手携着舒凫,沿山道缓缓行去。
至于这“勉强”有几分是伪装,也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众人自觉不便打扰,知情识趣地落后一段距离,个个安静如鸡,只有风远渡还在忿忿不平地低喃
“倒霉孩子,谁是你妈咪”
栖梧山这道溪谷,以及连接峡谷与前山的道路,都是在江雪声亲自监督之下,仿造摇光峰一比一还原。
舒凫行走其中,恍然间还似当年,她像个梦游仙境的爱丽丝一样,跟随着江雪声和柳如漪的背影,穿过那条曲径通幽的窄道,来到了世外桃源一般的摇光潭。
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
而后,便是豁然开朗,天高地阔。
在那些令人怀念的岁月里,他们一同仰望过璀璨的星辰,也曾低头细嗅蔷薇。
他们为天下大计奔波劳碌,也曾因彼此的一个眼神、一句玩笑而开怀。
如今万水千山已过,尘埃落定,现世安好,大地上又吹拂过了崭新的风。
昔日金戈铁马的杀伐,淋漓的血雨和凛冽的刀光,都仿佛成为了一场遥远的、光怪陆离的梦境。
但是
万物仍在轮转,生命仍在延续,新的雏鸟还会破壳而生。
就好像史官已然搁笔,但掩上书卷后,历史依旧如长河般川流不息。
就在此时,舒凫怀中的小黑龙忽然突发奇想,长身一跃,挣脱了她的臂弯,朝向辽阔邈远的天空奔腾而去。
“父亲、母亲,你们走得太慢啦我知道,约会的人总是特别磨蹭,一步路都能走上老半天。”
“我是条聪明的龙,我不打扰你们,自个儿先往前山去啦”
“哎”
舒凫连忙一手拦住江雪声,另一手抓了个空,语带嗔怪,面上却是掩不住的笑影。
她知道,在将来的岁月里直到飞升之前,他们还将度过一段十分漫长的时光她和江雪声,都将与这样的笑容长久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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