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七岁那年我第一次来到了S市。
S市是一座正在高速发展的城市, 繁华喧嚣, 高楼林立。
但都与我无关。
繁华的角落其实有数不尽的疮疤。
南郊的贫民窟, 狭窄的巷子里挨着密密麻麻的房屋，让人觉得透不过气。
妈妈在这里找了一处破旧的出租房, 勉强能住下我们三人。墙壁上裂缝密布，屋内几乎透不进一丝阳光。老旧的设施, 压抑的环境，潮湿发霉的难闻味道, 这些都构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
她在附近的工厂找了一份工作，经常忙到很晚。每一次回来, 我看见的只有她脸上的淡漠和疏离, 似乎每日每夜在生存的边缘挣扎，妈妈身上的温柔和韧性早已被磨去。
艰难的环境会逼着人去成长, 我有时候会讨厌自己的这份成熟, 总觉得这不是我这个年龄应该具有的特质。我总是想得太多，总觉得自己有一天会孑然一身, 一无所有。
在新的学校，我还是依旧如此特立独行, 冷漠阴郁，沉默寡言。在这个成绩就是一切的年纪, 作为一个差生，似乎也没有人愿意和我做朋友。
这样也无所谓，反正我也不需要朋友。
直到有一天，满脸都带着淤青的哥哥笑着问我, 要不要跟他去一趟市中心。
来这座城市这么久，我还没去过繁华地带去看看，因为总觉得那个地方不属于我们这样的人。
但我那一天还是跟着哥哥去了。那日的哥哥仿佛回到了过去的样子，温和又阳光，看见他脸上久违的笑容，我也跟着开心起来。
如果我知道那一天哥哥是在跟我道别，或许并不会这样开心。
他带我去看了电影，逛了商场，买了很多东西。我不知道哥哥的钱是怎么来的，只是感觉他好像是在补偿我什么，而我必须接受他的补偿，不然他的心里会不好受。
玩了一天之后，我路过一家卖炸串的摊位，让我想到了曾经记忆小巷里的王阿姨，我很喜欢她们家的炸鸡腿。
哥哥见我在这里驻足很久，便把钱给我让我自己去买。没想到鸡腿刚刚拿到手里，就被一群路过的小孩抢走，我当时气不过去和他们推攘，结果反而把鸡腿掉在了地上。
那群小孩很丧气，对着我骂骂咧咧，“穿这么烂的衣服，真是个穷鬼！一个鸡腿都要这么拼命抢。”
就在那一刻，所有的委屈积蓄在一起，我痛哭流涕。
哥哥帮我赶走了那一帮小孩，却没有安慰我。他似乎将我当成一个大人一般，叫我别哭，哭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只有没用的人才会哭，他说。
后来我们一起回到家，他将家里重新收拾一遍，还添置了一些新的东西。
那天晚上，他来到我床边，给我讲了一个睡前故事，关于灰姑娘的故事。和童话里的灰姑娘不同，哥哥的故事里从始至终没有王子出现，解救灰姑娘的只有她自己。
一直受欺负的灰姑娘，生活在暗无天日的小黑屋里却从来没放弃过自己。她向往更美好的生活，更坚信着命运总有一天会被自己改变。于是灰姑娘认真地生活，付出比别人多百倍千倍的努力去做每一件事，终于创造出了自己的财富和地位，惩罚了恶毒的后妈和姐姐。
哥哥说：“嘉艺，即使有一天你只能依靠你自己，也要好好地生活下去。这个世界只有你变得优秀起来，你才能看到它好的一面。”
那天以后，哥哥便离开了。
妈妈对于哥哥的离开似乎不是很在意，只是淡淡地说：“是妈妈没用啊…”
或许就在那一刻我明白了，我就是故事里的灰姑娘，而把我压垮的则是命运。如果我执迷不悟，深陷泥沼，等待我的只有像今天这般无穷无尽的生活。
于是，我将阴郁和孤独埋藏在心底，开始学会伪装笑容，变得温和又平易近人。
付出努力学习，成绩很快上升。我从教室里的角落走了出来，渐渐融入这群同龄人，并且变得受欢迎起来。
谁都喜欢和我相处在一起，而我却无所谓待在我身边的是谁。毕竟于我而言，他们都差不多，只是我生命中的过客罢了。
我那张平易近人的脸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我自己。我的内心还是那般冷寂，再也无法改变。
就在我以为我的人生就会这样进行下去时，命运再次同我开了一个玩笑。
妈妈开始出现眩晕的症状，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可能是她血压高引起的，只是叫平时多注意饮食，于是我们便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有一次妈妈直接倒地不起，再送医院检查后，才发现情况比想象中严重很多。
妈妈患了梅尼埃病，很难治愈。她无法在正常工作，只得辞职。医生说可以先采取药物治疗，但对于我们这样的家庭来说治疗费无异于天价。
呵，还真是残酷啊……
陷入这样的绝境孤立无援，曾经的亲人在爸爸出事后便和我们断得一干二净，没有谁可以依靠，只能靠自己。
靠着邻里的帮助挺过了一段时间，但妈妈失去工作之后，入不敷出，终究再难以支撑下去。
…
2000年年初，一个熟悉的面孔再次闯入我的生活。
陆伯伯替我们支付了所有的医疗费用，妈妈的病情有了好转，但还是无法再正常工作。
这之后，陆伯伯说要把我们接回去，他会安排好一切。
我不明白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毕竟在这个世界上，从来都没有纯粹的付出而不求回报。而且妈妈对陆伯伯所做的一切也没有一句感激的话，这让我很疑惑。
妈妈骨子里是个骄傲的人，我以为她会拒绝，没想到她却很快接受了陆伯伯的提议。
那一年，我再次回到了家乡，却变得截然不同。要脱胎换骨，就要做得彻彻底底，我开始力求完美，不允许自己有任何瑕疵。
回到就读过的星光小学，曾经的同学大都不记得我，这再好不过。那个隐藏在内心的，真实的我，越少人知道越好。
（二）
记忆小巷里，我再次遇见小陆一，一眼便认出了她。小猴子变成了可爱的小女孩，呆呆的西瓜头下，一张粉嫩嫩的小脸，看起来确实比其他小孩讨喜很多。
只是这个小孩已经把我忘记了，完全无视我，目不转睛地看着王阿姨手中的炸鸡腿。
很久没有生出恶作剧的念头，我倒是想试一试。把钱塞给了王阿姨后，我拿走她一直盯着的鸡腿，顺便说了她一句“小屁孩”。
没想到她从此因为这件事倒是记恨上了我，处处与我作对。
陆一小朋友终究还是太稚嫩。要知道我在大人们心中可是成绩好又懂事的乖乖女，没人会相信我会去捉弄一个六岁的小孩。
但我就是忍不住捉弄她。
每天一大早上学的时候，我故意走到她面前，笑着向她打声招呼，接着就可以看见她一副抵死不从的模样。
“一一，快给林姐姐问好！”被她爸妈这样一说，她往往十分无奈又憋屈，然后一板一眼地给我鞠了躬。
还真是有趣。
陆一其实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孩，就连平时对陆伯伯一家很冷漠的妈妈，也对她非常好。她这样的小孩，幸好是出生在这样幸福的家庭，能保持住这一份单纯，平安顺遂的长大。
有时候看见她，我总能回想起很久以前，她抓住我的腿，然后甜甜糯糯的呼唤我的名字。
而现在却是鼓着嘴，凶巴巴地冲我嚷嚷，林嘉艺，你这个大坏蛋，我要和你决斗。
反差倒是挺大。
不过还真是奇怪，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无论陆一变成哪种样子，只要见到她，我的心情就会好起来。好像紧紧封闭的内心透进了一丝阳光，荒芜中有了一点生机。
…
2002年，我考入了泽邦，需要去往另外一个城市。
唯一让我不舍的竟然是陆一这个小屁孩。
跑遍了大街小巷，终于找到了一家可以在装饰品上刻字的店铺，才在买的钥匙扣上刻上了字。
把钥匙扣拿给她，她似乎一脸不情愿，我心里莫名的有些苦涩。
她真的就这么讨厌我吗……
收拾好行李离开的时候，陆伯伯他们来送我，我却没有看到她的身影。踌躇了一会儿，终于看见姗姗来迟的她。
“林嘉艺，你…记得回来。”她别扭地说。
“嗯”
我当然会回来。
好像再一次拥有了归属感，这一种对我而言非常难得的感受。
泽邦的生活对我来说没有太多新鲜感，无非是换了一个环境换了一批人，继续学习，继续伪装。
唯一有一点不同的是，来到这里让我有了一些新的烦恼。
每次下课后，总会有一些人来到教室门口寻找我的身影，这些举动在我眼里实在有些幼稚和无聊。
甚至有些人堵住我，直接向我表白或者递上情书和巧克力。
刚开始遇见这种情况时我还有些慌乱，但是次数多了就有了经验，之后便拒绝得漂亮又得体。
喜欢人这种事对我来说实在太难了。我无法和人建立亲密的关系，更别说产生爱情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我有时候觉得自己理智得可怕。当青春期的女生们开始悸动时，她们讨论各种爱情片和言情小说，而我则是在她们的讨论中，默默地整理出了相似的感人桥段，摘抄一些不错的台词。以便下次写语文作文记叙文时，可以融入到其中。
或许未来有一天，我终究会孑然一身。
当这个念头再次出现时，一个人浮现在我脑海中，是陆一。
嘉…艺…不要…走…
林嘉艺，你…记得回来。
想到这些话，一颗心又柔和了下来。
我开始有些想念那个成天和我作对的小屁孩了。
（三）
妈妈的病再次发作，这次比任何一次都要厉害。眩晕的持续时间变长，甚至出现听力下降的问题。
我们选择在当地做一下保守治疗，之后如果不行就只能转来K市进行长期的药物治疗。
我知道妈妈不会接受陆伯伯一家的照顾，便向学校请了假准备去照顾她一段时间。
医院里烦闷，偶尔妈妈躺着休息时，我会出来散步。我最喜欢前往记忆小巷，毕竟那是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美好的回忆都在那时，但现在那里很多曾经存在的痕迹都已经渐渐消失，变得面目全非。
有一天遇见小陆一，她坐在拐角处的阶梯上，身后就是我曾经住过的房屋。
她好像很伤心的样子，我上一次看见她这么伤心，还是她考试考砸了，这次不知道又是为了什么。
替这爱哭的小鬼擦干净眼泪，温和地询问她，她才泪眼婆娑地告诉我，她觉得自己是个废物，觉得自己什么都不会。
原来这个看起来没心没肺的小鬼也有自己的烦恼。
她怎么可能是废物呢……
和小陆一住在院子里的这几年，我一直忍不住去关注她。她比任何一个小孩都要完美。
看起来一副人小鬼大，捣蛋不已的样子，其实又很听话。她小小的年纪就已经有很强的是非观，勇敢又正直，特别容易为一些事情打抱不平。
就像一泓不含任何杂质的清泉，那么纯真善良，也从不去掩饰什么。有时候我在她面前，都会变得自惭形秽。
同小陆一说了很多以后，她马上吸了吸鼻子，在脸上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我喜欢她那样的笑容，很美好，很纯净。
…
几天后，美姨带着小陆一来医院看望我们。妈妈像是知道美姨要来似的，马上睡去不想作太多理会，而我只好编一个借口来打消美姨的疑虑。
就在美姨准备拉着小陆一离去时，她居然挣开了美姨的手，走到我面前抱住了我。
是拥抱，一个温暖的拥抱。
她还学着大人的语调有模有样地安慰着我。就好像在给我依靠。
在一段漫长又绝望的日子里，我第一次投入到一个人的怀抱，居然还是一个八岁的小女孩。
而我的眼泪竟然还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呵，没用的眼泪。
可是我真的好想好想哭。
往后的一段日子里，小陆一几乎每天都跑来医院。在漫长繁琐的时间中，每天最期待的事竟然是等待她的到来。
她的玩心倒是很重，每一次来到这里，本来有些压抑的医院，都显得有些热闹。不过每一次关顾着玩，把书包扔一边，理都不理。我甚至开始怀疑她到这里来，就是为了逃避写作业。
于是每次她一来，我第一件事就是监督她写作业。刚开始不情不愿，很快又沉下心来。她很聪明，有很多问题教过她一遍之后便能举一反三。
很多时候，她伏在床边认真写作业时，我会默默地看着她，我不知道看着她的意义在哪里，只是这样做会让我感到心安。
我还生出了这样一个自私的念头，可不可以让她就这样一直陪着我，无论我在哪里。
但这又怎么可能……
终有一天，陆一会长大。
她会选择自己向往的一片天空，追求她想要的生活。她总会遇见自己喜欢的人，然后陪伴着她到老。
我于她来说，只是成长路上一个可有可无的配角。
作者有话要说：林嘉艺本身是很复杂很矛盾的一个人吧感谢在2020-02-21 17:11:48~2020-02-23 02:16: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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