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想到父亲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就如阳晴歌所说, 他是为了帮我们才会来到这里。阳晴歌之前在调查舟江大桥的事, 是父亲提供了线索, 让整件事情快要有了结果。
他今天急匆匆的赶来，告诉我们方伟的行踪。方伟很快会抵达月光村, 他此行的目的无非就是冲着我们前来。
凶多吉少。
以方伟的手段，在这个闭塞的村落里, 他想要做些什么，不言而喻。
“还是尽快离开吧。”阳晴歌提议道。
“嗯…”
没有人提出异议, 虽然事情还没有结果，但还是需要保证一行人的安全, 再从长计议。
我看向父亲, 他除了刚刚赶到这里的时候，显得有些着急和气喘吁吁, 这之后再没有过多的表情。
永远都是板着一张脸。
我从他的面容里, 甚至窥探不出一丝那些藏在他心中的想法。永远都是这么一丝不苟，严肃又不易接近。
当初因为过去的那些事与我断绝关系的父亲, 为什么又会出现与我站在同一战线，我百思不得其解。
行程有变, 我们需要尽快收拾行李赶在明天早上离开月光村。
学校那边已经没有多出来的房间，父亲就寄宿在村长家里, 我们起身离开时，父亲他突然叫住了林嘉艺。
“嘉艺啊…你愿意陪陆伯伯我聊一会儿吗？”
我不知道父亲的用意是什么，紧紧地握住林嘉艺的手，充满警惕的看了他一眼。
林嘉艺轻轻捏了一下我那双握住她的手, 靠近我的耳边，用清浅到只我和她能听到的声音说：“陆一，没事…不会聊太久的，我很快就会回去。”
“嗯…好吧…”
我有些不舍地松开了她的手，错开了和她相对的目光。
离开时匆匆扫过了父亲一眼，他一直淡漠的神情中仿佛带上了罕见的忧愁。
那可是父亲，自打记事以来好像从来没有什么事会让他露出那副模样。
到底是为什么…
带着重重心事从村长家里离开，我变得有些心不在焉，好几次别人叫我都没有回过神来。
“陆一！”
王子歆恨不得拿个喇叭冲着我的耳朵大喊。
“啊…抱歉，刚刚没有听到。”反应慢半拍的看向王子歆，看得出连叫我几声没回应后，她对我已经没了好脸色。
“怎么林嘉艺不在，你就像丢了半个魂似的。”
王子歆奇怪的语气，让我不知道她到底是在生气还是对我打趣。
“昨天睡太晚，现在有些没精神罢了。”我敷衍着回答。
等我说完这句话，王子歆的眼神似乎有些黯淡下来，总觉得她也藏着些许心事，不经意间就会让她整颗心变得脆弱又敏感。
她同我勉强聊了几句后，就离开回了宿舍。
我觉得心口有些发闷，晃荡在学校的操场上，想驱散走几分烦恼。
天边渐渐泛黑，我看着远方发愣。
偏僻的村落仿佛在静悄悄的沉睡着，少了城市的喧嚣和绚丽，但好像又有着属于她自己的特有的梦幻。属于这里的，遗世独立的美感，纯真质朴的梦想，却被人肆意的利用和践踏。
想到这，我心里的痛楚随即又加深了几分。
“一个人在这里发什么呆啊？”厚重的声音缭绕起淡淡的烟味渐渐靠近我。
他掐灭只剩下最后一点火光的烟头，走得随意又散漫。
“嘉诚哥，你也到这里散步啊…”我沉声道。
“心里有事？”他竟一眼就将我看穿。
“也没什么…”气氛冷清下来，对上林嘉诚略显幽深的眼眸，沉吟片刻我才说：“我就是想问…你到底有多恨我的父亲？”
林嘉诚长叹一口气，呼出一口白雾。他将双手插进外套口袋里，挺直了脊背，看起来比刚才深沉许多。
“大概是那种，无论他做什么我都无法原谅。当初得知真相以后，我很恨他，因为恨着他能减轻我心中的负罪感，恨着他，我这么多年如蝼蚁般的生活着积蓄的怨气，就找到了发泄的出口…”
“陆一，我现在还觉得是我害死了自己的父亲。我曾经每一刻都在埋怨他的无能和懦弱，甚至在他死后，我也在埋怨他。于是十八岁的时候离家出走，到了地下拳击场，在黑色边缘地带，每一天都在用自己的性命换钱。我想把自己变成和我父亲完全不一样的人，他以前站在光明中执法的人，那我就偏偏游走在黑暗中，血和拳头成了我身上唯一有价值的东西。”
“我这双手曾经沾染了很多血，按理说…像我这样的人也应该被送进监狱…”
他的笑容有些惨淡。
“没想到到最后还是你父亲帮了我，他给我造假了身份，送我和母亲出国。我那时候还挺感谢他的，还想着一定不会辜负他的好意，从此以后好好做人，照顾好母亲和妹妹。后来到了美国我靠着早年间的一笔积蓄，在唐人街开了一家中餐厅。”
讲到这里他才微微松了下紧皱的眉头，“没想到餐厅的生意很好，这大概是我这辈子做得最有成就的一件事。我的生活开始步入正轨，只期盼着嘉艺来到美国，我们一家人早点团聚…”
“可是没想到在我才刚刚振作起来的时候，命运又给了我致命的打击。当初那个给我带来希望的人，竟然才是摧毁我整个生活的元凶。我那时候觉得自己很可笑，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在那之前我有多崇拜着你的父亲，这之后就有多么恨他。”
“对不起…”
我知道一句道歉在他所经历的一切面前，显得多么的单薄和微不足道。
他拍拍我的肩膀，故作轻松地说：“这一切又和你无关，不必向我道歉。当然如果是替你父亲道歉的话，我也不会接受。”
我垂下眼眸，用轻微的语气问：“那…林嘉艺恨着我的父亲吗？”
“嘉艺她…从来没有恨过。”
他的话轻飘飘地回荡在宽阔的操场中。
从来没恨过吗…
“好像从一开始她就坦然地接受了一切，不曾怨谁，也不想再去计较什么。”他说。
“当然…”说着林嘉诚又望了我一眼，厚重的嗓音拖着长音，显得意味深长。
“这一切或许是因为你，陆一。”
…
天色渐沉，还是不见林嘉艺的回来的身影。
我隐约担心起来，山间的夜晚来得比较早，山路陡峭，很容易遇到意外。
我和林嘉诚想到了一块，于是马上起身沿着乡间小路前往村长家里。
在这时，我脚踏着这块土地，还不知道前方即将有什么在等待着我。
这一夜对我来说，注定是终生难忘。
冬日干燥，风刮在人的脸上依旧凛冽。
村子里的夜晚本该是寂静的，我却听到了前方人声嘈杂，不安开始加剧，等我们再次向前行走时，终于听清楚那些嘈杂的声音。
是很多人在焦急的呐喊。
“起火了！起火了！”
“有没有人救救火啊！”
“村长家里失火了，有没有人去帮忙救火啊！”
林嘉诚抓住一个慌忙行走着的男人，大声地问：“你刚刚说什么！哪里失火了？”
“村长家里啊，你快放开我啊，我得去赶紧找人啊！”
心中慌乱成一片，脑子里顷刻间被担忧和害怕占据，顾不上成堆扎在路边的这些人，我横冲直撞从人堆里挤出去。
从山路转角拐过，清晰地看见火势已经开始蔓延。
火焰渲染了黑色的夜，我好像看见这样的场景在我梦中上演无数次。
那片火红在我眼眸里跳动中，它在吞噬着一切。林嘉诚和我匆忙又急促地前往那个方向跑去，一刻也不敢耽搁。
冬日的风助长着火焰在小小的屋宇间肆虐，靠近之后那份炙热几乎可以将所有人吞噬在其中。
“陆一别急！你在这里等着，我先进去看看！”林嘉诚拦下了我，很快地脱下衬衣，撕烂成几块布条，用地上的水迹沾湿。
“嘉诚哥，我和你一起去！”
等我说完，林嘉诚几乎快要走进了屋子里，却出现了两个人挡住了他的去路。
其中一个人我十分熟悉，仅凭着他的身影我就能确定的叫出他的名字。
“胡老师！”我大喊。
只是微微偏头看了我一眼，他依旧没停下手中的动作，两个人在配合间快要压制住了林嘉诚。
我急忙上前，林嘉诚将握在手上湿润的布条丢给了我，他冲着我大声说：“陆一，他们肯定被困在里面了！趁现在火势还不大，一定要想办法把他们救出来！”
他说完便和这两个人扭打成了一片。我立刻将湿润的布条的绑在面部，脱去笨重的棉衣，来不及过多思考，我一头扎进屋子里。
氧气在一点点抽离，火焰裹挟着浓烟将我重重包围。
清醒，必须要保持清醒。
他们被困在这里，肯定会发出讯号。
屏住呼吸，我努力地辨认着周围的声音，二楼隐约传来了撞击声。毫不犹豫地踏上二楼，循着声音我找到了那个房间。
房门是单向锁，从外面锁住了门。看来真的是有人刻意地纵火害人。
扭开了房门的锁，我走进房间大声呼喊着父亲和林嘉艺的名字。
“这…这里”房间的角落里，林嘉艺虚弱地向我应答。
我没想到，在这间诺大的房间里，火势蔓延得最厉害。
我和他们之间被一条蔓延的火舌隔绝。对我而言，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两个人，好像轻易间就会从这里灰飞烟灭一般。
尖锐的指甲陷进掌心，迫使自己保持清醒。浓烟熏疼了我的双眼，可我却连眼睛都不敢眨一次，紧紧地盯着眼前的一切，好像下一秒火舌就要将一切带走，皮肤在忍受炙热，我向前一步步前行。
“你别过来！”父亲大声地冲我吼道。
好像光凭着最后一丝力气，也能给带来他一直以来作为父亲的威严。
可那又怎么办，如果我不过去，他们就没办法得救，想要从这样的困境逃离，必然要牺牲一个人。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那个人是我。
正在这时，他们上方被火烧灼的房梁开始塌陷，火烧的木板从上方生硬地砸下。
时间停留在一切发生的那一刻，在熊熊烈焰中，他的脸在倒下前还执拗地面对着我的方向。
他笑了。
明明在记忆里，他很少对我笑的呢。
火焰跳动着，和血红的颜色一起交缠，让我永远地记住了这样一个夜晚，记住了这一刻。
“陆伯伯！”
被父亲护在身下的林嘉艺在已经沙哑了声音，带着哭腔却再也得不到父亲的回应。
木板砸下冲开了火舌，留下间隙让我来到她面前。将所有的悲伤抑制在心里，我上前紧紧攥住林嘉艺的手，将她从父亲怀里带走。
这之后父亲像完成使命一般，撑着木板的身体瘫下，再也倒地不起。
火焰还在继续蔓延，外面还有人在虎视眈眈。我不敢停留，用浸湿的布条捂住了林嘉艺的口鼻，带着她一起往外面跑。
不断窜动的火焰，倒坍的木块，火光，烟雾，每一处带着毁灭般的危险。
父亲…
“爸爸…”
记忆会在某一刻突然回到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节点。
“爸爸，老师说总有一天你和妈妈会变老，然后就会离开我了，那我是不是就永远都见不到你们了？”
“你才多大呢，就担心这些。作业写完了吗？”他总是这样不咸不淡地去应付年幼的我。
“哦”
鼓起腮帮子表示抗议，我是不开心了，这对我来说明明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那一次很难得，常常板着一张脸的父亲竟然被我逗笑，还半开着玩笑说：“陆一呀，你爸爸我可是不会变老的。”
“哎，为什么？”
“你凑近一点我告诉你，这可是个大秘密。”
“嗯嗯。”
“爸爸是秦始皇，吃了炼好的长生不老药，永远不会变老，还能长命百岁。”
“那就是爸爸永远都不会离开我了？”
“那当然了，永远都会陪着你。”
在我童年的很长一段时间，我还会把父亲的这句话当真。
别的小朋友开始忧愁生老病死的这些问题时，我却从来没有担心过。
我的爸爸可是吃过长生不老药，和普通人可不一样。
只是如今，就算真的有长生不老药这种东西，也不能让他一直陪着我了。
父亲…
永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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