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自洛阳的诏书想要传遍天下,最少也需要一、两个月的时间。当张易在县衙的布告上看到曹嵩这个熟悉的名字时,他已经脱下灰扑扑的孝服,回到了正常的生活中——
虽说父孝三年,但很少有人真正的守满三年之期,一般只要度过第三年的第一个月就算孝期结束。
站在街边,张易对着布告看了半晌,只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做梦。
一定是因为在山里待了太久所以和大汉社会脱节了吧,他翻来覆去想了那么多年的曹营线索就这样轻易的出现在了眼前?
三公等级的高官,应该不会有重名?
曹嵩出来了,曹操又在哪里?还有汉献帝,现在洛阳皇宫里的那个灵帝在位已有将近二十年,虽说是少年登基,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公子,公子?”
“嗯?”在俞大的轻喊下回过神,张易才发现自己想得入了岔道。
虽说没什么要敬崇天子的想法,但也没有无缘无故就盼着别人死的道理。灵帝御极日久,行事再荒唐也有一份威望撑着,也能给天下多一些准备的时间。
“咱们还去郑家找郑公子吗?之前帖上约的是未时,再不去的话怕是不得不迟上一会儿。”
“去,走。”看了眼天色,张易迈开脚步。
张易和郑安郑伯平是在幼年进学时就发展起来的情谊,互相拜访都是常事。今天只有郑安一人在家,也就免去了拜见长辈的麻烦,张易进门后直奔他的院子而去,就见对方已经在院中的樟树下摆好了席位浆饮。
“这次是我对不住,本来说好了该我去拜访你的,结果前两天我又把脚给扭了。”见到张易进来,郑安苦笑着抬手作揖。
“又?和你在荥阳那时伤到的是同一只脚?”张易绕着人走了半圈,有些咂舌。
不说别的,郑安的右脚腕肿胀的着实厉害,他没有穿鞋,被袜带系住的脚腕看上去几乎跟小腿肚一样粗细,红肿如丘。
“看过大夫了没?”
“看过,就是在荥阳时受伤的那处,都说没什么好办法,只能养着。”
“得养得精细些,平时多多按揉,这样的伤要是变成习惯性的旧伤就麻烦了。”这种说病也算不上病的外伤最是麻烦,就算张易在穿越前也没什么好办法。
“我知道。在你面前也没什么好遮掩的,自上次受伤后我就一直不敢用这只脚用力,没想到还是这么倒霉。”郑安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的坐回席上,“你这段日子看上去倒还好,没有上次我见你那般瘦的吓人,眼见玉树凋败,实在令人痛心。”
“守孝么,现在也在慢慢调养。”知道郑安是在调侃自己,张易也不恼,给他倒了杯醴浆,“我这枯枝败叶如今即将随风远行,你可有什么要嘱咐的?”
“你真要去?”郑安脸色微变,抬眉望向好友。
先前他就曾听张易说过等出孝后就去汝颍之地游学的想法,但如今外面到处乱成一锅粥,他没想到他居然还没改主意!
张易不可能把自己真正的想法告诸于人,此时也只能顾左右而言他,扯一些类似反省自己学识不足、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兖豫两州帝国腹心,不至生起兵祸之类的理由安抚。
要不然,他总不能说荆州此地以后会是刘表的地盘,刘表此人在真正的乱世枭雄眼里不过是一冢中枯骨,固守自闭,三国未分便将荆州带成了别人的盘中之食吧?
“去年我碰到那伙反贼的地方可是在荥阳,近畿之地,天子脚下。”郑安对张易的安慰颇有微词,“不过,如果你已经打定主意的话那便去吧。我去年打算去洛阳求学的时候也没几个人支持,最后不还是去了……虽然还没见到洛阳风光就逃了回来。”
郑安叹了口气,认真道:“我懂你的心思,如今天下动荡,总是要去亲身感受一番才能为下一步做好打算。你素来比我厉害,到时候一定能挣得名望进奉天子。”
“……托你吉言。”张易陪他饮尽一杯醴浆,“你又何必灰心丧气,不过时势未至罢了。”
张易对三国历史上最初入主荆州的刘表了解不深,但现在的刘表作为汉室宗亲,秩比两千石的高官,却可以说是个誉满天下的名流之士。
刘表此人先是因为抗争宦官乱政的缘故遭受党锢,逃亡乡里,后又受外戚何进的征辟再次入朝,长袖善舞,交友广阔,名利兼得。张易特地注意过,与刘表同受宦官之害,并称八俊、八及的一应清流名士少有像他一样能复起得意的。他说不好刘表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但以郑安这样素有郡望的家世人品,如果主动去投,他觉得多半能在对方手下得到任用。
酒过几轮,郑安的兴致恢复了一些,叫仆从捧来笔墨,给张易勾画起从涅阳去往豫州的道路。南阳郡地处荆州最北部,西邻益州,北接司隶,东邻豫州,路程并不难走,出涅阳至宛城沿淯水到博望,再绕堵阳出叶县,便是豫州的汝、颍两郡。
“我没去过豫州,只是曾听一个伯父说过,叶县往北是颍川郡,叶县往东是汝南郡,到时候该怎么走你得自己去问当地耆老了……颍川离雒阳倒是很近,你走前告诉我一声,我给你留几件书信。日后若想取道河南、弘农回南阳的话,你可以到我在那里的两三亲友家暂歇。”
“得友如伯平,我是不必再愁什么了。”
郑安给出的路线有张易知道的,也有他不知道的。张易一边默记,一边感激的又给郑安斟了杯醴浆。这种米酒看上去酒相混浊不上高堂,却是他至今十几年来唯一喝的顺口的一种酒,清口微涩,就跟酒酿差不多。
郑安笑了他几句,却是提醒道:“你还是想想该怎么跟伯母说这件事吧。”
张易:“……”
张易确实还没跟他娘说这件事,一开始是觉得时日尚早,后来家中事务繁杂,又避居守孝……
好吧,他就是不敢说。
倒不是怕他娘,张易两辈子加起来的岁数和生养这副身体的姜氏差不多,只是姜氏一向把他这个独子看得极重,事事都把他想在前头,偶尔他碰上小病小痛的时候更是泪水涟涟衣不解带的昼夜照顾,张易完全不敢想姜氏知道他准备远游以后会给出什么反应。
有了这件事牵着,下半场酒也索然无味起来。张易在郑家用完飧食,带着仆从沿街回到族坊,一路上都在想该怎么和姜氏说这件事。
春分未至,天还黑的早。张易踏进家门,却发现属于他的院子里居然亮着烛火。看到自房里迎出来的姜氏,他头皮一紧。
“阿母,你怎么在这里,我不是让俞大回来说了今晚在外面用食吗?”
“我不是为了这事过来的。”姜氏一边说一边帮儿子脱下外袍,“你先去净面,一会儿坐下,阿母有事要跟你说。”
“正好,我也有事要说与阿母。”
油灯昏黄,幽亮的灯光照的整间室内影影绰绰,张易留心了一下姜氏的神情,心下稍定,粗粗洗漱后坐到姜氏面前。
“你之前是想跟阿母说什么?”
“阿母你先说,我不着急。”
“也好。”姜氏舒开眉头,从袖里摸出几枚简牍推到张易面前,张易一眼扫过,就见上面列的全是同郡士子的姓名,十几个姓名里有的他认识,有的他只知道个名字,也有的陌生的很。
“出了孝期,你两个妹妹也愈发大了。阿胧还好,阿胭再过大半年就该及笄,是时候该操办相看人家的事。这些都是我托你叔伯姨娘们找的郡里合适的郎君名姓,你看看哪几个更好?你若在外遇到合适的,也上点心,李氏在家里一向恭敬,阿胭也温柔和顺,我是想给她找个……”
给、给他妹张胭相看人家?
搞明白姜氏的意思,张易已经完全听不进她后面的话了。先不说相看人家这种事到底要怎么操作,他妹现在才不过十四,初中生的年纪,就算及笄之后也不过十五,这种还在青少年发育的年纪就要嫁人?
简直、简直他妹的都是什么事!
事情放在别人身上最多也就是在心底叹息两句,轮到自己的亲人身上,张易实在接受不了。
“还不到十五岁,阿母也太着急了,让阿胭在家里多陪你几年不好吗?”张易一边飞速动着脑子,一边组织语言,“我研读医经,之前有看过前人说法,女子十五身量未成、气血不足,成婚生子百害无益,等到二十岁也不晚。”
姜氏一番话听得嗤笑:“傻孩子,谁说阿母现在就要把阿胭嫁出去了?”
嫁娶之事向来讲究门当户对你情我愿,光是相看人家这一步就少不了时间耗费;等定好人家,为示矜持,女方总是要留姑娘在家里住一段时间,其后又是三书六礼纳采问名,就算一切都顺利得不得了,也得小两年时间才能成就好事。
“这还是你父早丧,阿胭又是庶女,所以省下很多名礼的缘故。等到我儿成人,阿母必是要花上几年功夫给你找一位名门淑女的。”说着,姜氏慈爱的抚了抚张易微散的衣襟。
在姜氏关怀的目光下,张易整个人都有些僵硬:“那就好,这些人里我会尽快给阿母一个看法。我的事不急,下月我准备去出发汝颍等地游学一段时间,也不会误了阿胭的婚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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