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最近的气氛不对,就连家中最小,刚满六岁的阿胧都发现了这件事。
但她不知道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找阿姐,阿母说阿姐最近很忙;找夫人,夫人这两天不让人进屋;找阿母……阿母只会哄着她去玩,阿胧决定去找大兄。从后院侧间溜到前院,她发现她大兄正在看着仆从搬东西。
“大兄,阿胧想找你。”
嫩嫩的童声突然在屋里响起,张易循声看去,被自家藏在案后的小妹吓了一跳。
“这里人多手杂,阿胧怎么来了?你阿母呢?”一边说,张易一边过去把小姑娘抱到矮榻上。
“阿母在陪夫人。我有事想问呢,大兄。”小姑娘乖乖回答完,拉着张易的衣服凑到他耳边说悄悄话,一骨碌把自己这些天的发现告诉她信赖的大兄。
耐心听完一切,张易无奈的露出一个笑容,拍拍小姑娘的脑袋:“是我惹得夫人不高兴,连累阿胧了。”
“为什么夫人对大兄你不高兴?”
“因为我很快准备出门一段时间,夫人担心我。”
“那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出门?你能不出门吗?”
“不能。”被连着几个为什么问的头疼,张易不耐烦再应付小孩,牵着小姑娘的手绕开正在来来往往整理东西的仆从往后院走去,“放心吧,很快就会好的。”
儿行千里母担忧,张易完全能理解姜氏对他的担心和责怪,但他也不可能在明知日后时局变化的情况下还安安分分蹲在家里随波逐流。对方最艰难的眼泪攻势已经熬过去,现在的冷战态势张易有信心不会维持太久——毕竟再过几天他就要出发了。
送回小妹,张易揣着自己给自己列的行前清单跪坐到姜氏屋堂檐下,认认真真给她禀报这两天的成果:“阿母,出发的行李我已经差不多打点了两车,还望您帮我查补一下是否有什么缺漏……”
这时代要出门远不如现代来的便捷轻松,张易以前只跟他爹一道在郡内游历过几处,眼下整理手里的清单着实费了不少功夫,参考了不少人的经验,从换洗衣服到夜宿郊野可能需要的被褥,从干粮火折到用来就地猎食的弓箭小刀,从从投宿交友用的名刺籍验到以防万一的药包毒包……
张易说的嘴巴都快干了,终于听到屋内的姜氏有了反应——
“你说的这些都有用也都没用,最要紧的还是人!你打算带几个人同你一起出去?”
“有的,儿打算带上俞大和胡黑两个。胡黑是家里的雇农,以前当过几年郡兵。”
“所以你是打定主意要离家了对不对?”姜氏扭身看向儿子,话语间止不住带出泣音,“阿母知道不该拦着你的前程,但这些年到处都有贼子叛乱的消息,家里又只有你一个,你若是在外出了什么事,让阿母怎么办呢!你再长几岁,我也不会这么担心!”
“阿母——”张易深吸一口气,努力解释,“我选的游学之地不远,只是在南阳附近的颍川等地绕上一圈。从涅阳到颍川几日必至,我可能过几个月之后就回来了,阿母且安心。至于年纪,这又能算什么,我已取字,待在家里不经历练也只是徒长齿岁而已。”
“几个月就能回来?”
张易硬着头皮:“是,我会一直给阿母写信的。”
“……什么时候走?”
“定的是三日后。”
“你这孩子、这都是哪学来的臭脾气,如果我不允,你也就狠心走了是不是?”
姜氏恨恨的剜了一眼儿子,不住拭泪,良久才点头,“带我去看看你打点的行李吧。”
“多谢阿母体谅!”见她点头,尽管有所把握,张易仍是狠狠松了一口气。
时人重孝,姜氏若硬是不允,他还真不能简简单单一走了之。
过了姜氏这关,一切便都容易起来。张易由着对方把他的行装几乎重新打散再整饬了一遍,拜访了几家好友亲朋,匆匆的便到了出发的日子。
长亭送别,又是一番离愁别绪。
今天的天气本就阴沉沉的不知何时会落雨,张易强硬拒绝了郑安几个送了一程还想再送一程的要求,钻进骡车里,透过车厢壁上的小窗同他们挥手告别。
缓缓目送一众人消失在车壁之后、行道尽头,张易揉了把脸倒回车厢内,莫名有种身上的衣裳都轻了三分的错觉。离愁犹在,但他却只觉得一阵轻松,轻松到他想打两个滚好好舒展舒展身体,轻松到他想放开嗓子嚎两句歌,轻松到他想顺着车厢的震动使劲蹦跶两下。
只可惜他这辈子也没点上吟歌长啸的技能树!
默默在心底发泄完自己终于踏出第一步,终于可以出行游历的兴奋之情,张易吐出一口气,推开车厢门坐到胡黑旁边,学着他的样子把腿架在车辕上。直道两旁,春日萋萋,阡陌连天,令人心胸为之一阔。
习惯了公子偶尔会在他和俞大面前做出一些没那么有公子风范的举动,胡黑也不多话,小心往旁边让了几寸:“公子,郑公子他们送的这匹马,就让它这样一路跟着走吗?”
“先跟着吧,日后若是拉车的这两匹骡子有个不好,再用它来替换。”张易也没想到郑安、文驰他们会凑起来买匹马送给自己,马价居高,他家里是买不起的,这次出行也只是准备了两头更加耐劳价贱的骡子用来驱车赶路。
两辆骡车,一辆装着大部分的行李杂物,由俞大赶着走在前面,一辆则装着一些零散的东西和他这个人,由胡黑赶着跟在后面。
胡黑是真的黑,一身在田地和郡军中打熬出的好身板。胡家两辈都是张家的雇农,张易知道他家负担重,又听说了他的本事,便请对方护送自己这一路游历。可惜,他事先没多询问一下对方的性格,现在两个人坐在车厢外,除了最初的一句对话外竟是一路无言。
找了几个话题都没法在对方嘴里听到超过几个字的回应,张易只好不再打扰对方,盯着两边田地间忙碌春耕的老农自我放飞思绪。
*
早上天刚亮的时候就要起身,洗漱用食整备出发,过午不停,直到申时才停止前进准备飧食,运气好的时候可以赶在县城闭门前进县投宿,梳洗用饭睡个好觉;运气糟糕一点,就只能在驿站旁边借片瓦遮身,角落里打个地铺随便对付一晚;运气再糟糕一点,不小心跑到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看天吃饭,在车上轮番守夜睡觉的时候也是有的——
当然,这是在离开南阳进入颍川之后发生的倒霉事情。人生地不熟,他们三人莫名就偏离主道迷路到了一个小山坳里。
风尘仆仆多日,张易再真切不过的体会到了什么叫“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不过要是让他回到跪在姜氏屋前那天再选择一次,他肯定还是选择出行。
“公子,我看这天快要下雨了,这样下去肯定到不了临颍,我们就在前面那个驿亭歇上一晚行不?”
看了眼出现在前方视野尽处的那个小小驿亭,张易放下书简望了望天色,提声同意了俞大的征询。
斜阳隐没钩云漫天,的确是雨水正蓄的架势。
两辆骡车渐渐加快了速度。
一天下来坐的浑身僵硬,眼下又被颠得厉害,张易干脆整个人在车厢里躺下,扒着木壁透过厢门缝隙去看外面的景象。小十分钟后,骡车在驿亭一侧停下,旁边更有许多先来者的推车马车,行李木担。
“公子,小心。”
“没事,这亭里怎么这么多人?”张易小心跳下骡车,也不急着上前,“俞大,你去亭里看看还有没有位置,如果人太多的话就问亭长买一壶热汤,我们还是在车上休息;胡黑,你把两辆车停远一点儿,别碍到别人。”
等待两个仆从忙碌的同时,张易也没歇着。他从第二辆骡车上抱了一包在定陵买的马料下来,一捧一捧给三只喂食。人吃马嚼俱是花费,他从家中带出来的钱已经花了一小半,有出无进,如果再这样下去,万一事有不顺,他就要靠卖马赚钱了。
亭外驴马鼾鸣,亭内密密一群人的动静却比驴马声还小。一部分乡民庶族畏缩安静的聚在亭外树下,一部分行商模样的车队半围着驿亭聚在一起轻声交谈,一部分士族正襟危坐在亭内避风处沉默休息,偶有絮语,三者泾渭分明,一个赛一个的小声。
作为后来者,张易权当那些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都是空气,同迎出来的亭长陈氏寒暄几句,带着俞大和胡黑回到车上。
不过耽搁了这么短短的一会儿时间,空气中的水汽就愈发浓郁了起来。
“公子,事有不好!”甫一上车,俞大就打开了话闸,“你知道为什么这颍南亭今天聚了这么多人吗?好多都是听说了南边的汝南郡那里又有了黄巾,才从召陵、上蔡那边跑过来的!公子,我们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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