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帐里挤满了人,除了躺在上头的曹操,一溜灰头土脸的人围坐在左右。最外侧的曹洪半靠在旁边人身上,头往下一点一点,眼看马上就要去会周公。一个左臂缚着白布巾的军医学徒正半跪在曹操身边给他脱甲,张易看了一眼,记起来对方是第一批跟着他学习的学徒之一,姓吴,长得五大三粗,手下的功夫却很细致。
脚步声惊动众人,张易一边应声一边往里走去,在看到曹仁枪尖刃槽里的污泥血肉时再也忍不住,挥手把这些人往外赶:“都别挤在这里,一个个脏的要命好歹出去洗洗,别挤在这里污染地方!还有哪个受伤的?曹公的伤势怎么样?”
最后一句话张易问的是学徒,回答的却是曹操。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气短,但比张易想象中最坏的情况好了无数倍:“子廉,元让,你们都各自去休息吧。我记得子孝的胳膊受伤了,子恒你给他看看……”
“将军——”
“腰腹处下藏脏器,一旦受伤更险于手臂伤口,我先给您看过以后再去为子孝包扎。”不想再耽误时间,张易直接打断了曹仁的开口,在学徒的帮助下暴露出曹操腰间的伤口。
曹操所受的是箭伤,箭杆已经被折断,但大半个箭头都陷在血肉之中,伤口最外部分的血痂已经泛黑,凝了又裂,渗着微微的脓水和血水。
张易凑近,小心翼翼的按了按伤口边缘,问向学徒:“曹公是什么时候受的伤?先前是怎么处理的?”
“大约是十个时辰前。刚中箭时将军在马上颠簸了一阵,后来撤退到安全的地方,我给将军敷了止血消炎的白药,用绑带尽量固定住箭头,一直到现在。”
“做的很好,有同种箭头吗?”
“我这就令人去拿!”站在角落里的曹仁一边说一边撩开帐帘,“董贼军中用的箭支跟鲍太守那里送来的是同一制式。”
“再让人送两个火盆进来。”张易补了一句。受伤之人最是需要保暖,曹老板如今整张脸几乎都是青黑色的。
帐外喧闹声不断,帐里却安静得很。在等待箭头的功夫里,曹老板闭目养神,张易检查了一番曹纯手臂上的伤口,顺带从他嘴里听得了他们这次失利的始末——还没见到荥阳城墙,见到旋门关,他们就在离荥阳还有四十余里的野外遭遇了董卓手下的一支部队。
仓促相逢,两军对垒,足足厮杀了一整个白天,他们才在第三支军队的出现下勉强分出胜负。
“如果继续下去,输得会是我们。”似是休息够了,曹操哑着声音开口。
“子孝,你一会儿叫妙才点数一下我们这次的人手折损,然后让子廉他们继续去募兵。青冀之地战乱不休,让他们到南地去。募到兵马之后,将子恒的军医营再扩充一倍。”
没想到这里还有自己的事,张易从曹仁的话中回过神,和他一起应是。这时,帐外的兵士送来箭支和火盆,张易一边让学徒接手曹仁的换药,一边熟悉着箭支的冷铁头部,走到曹操身边打开医包。
“曹公,我这就准备拔箭了,是否要让子廉他们来一个帮您按住?”
“不用!”曹操偏头瞥了眼张易医包中一溜奇形怪状的器具,眉头一跳,呼吸一错,立刻感觉伤口处又疼得重了些。
“除了子恒,所有人都出去。”
大帐里只剩下两个人,火苗舔舐着空气,张易一边给刀具消毒,一边拉拉杂杂的向曹老板汇报着这几天里收到的各种文件,既是转移对方的注意力,也是排遣他自己的紧张。
距离他上次干这种在人身上拉口子的事,已经有一个世界那么久远了。
“……刚才听子孝说有第三股兵马出现,想来应该便是袁术手下孙坚率领的队伍?曹公可知道那支队伍如今的动向?河内的袁将军那边不消多久就能收到我们这一战的消息,也不知道是否还会按原计划出兵。”
“豫州、兖州两地的其余兵马只顾观望态势,袁将军举棋不定,我观他也是另有心思。只靠我们和孙坚两路……”眼见曹操/死死盯着他的动作,张易用一块白布半挡住伤处,右手将一把细刃紧贴残箭送入伤口内,“曹公,依易浅见,讨董之事怕是难有什么结果。”
“就算除去一个董卓,焉知袁将军、孔州牧他们不会拥兵自重,变成下一个董卓!”
伴随着肌肉的抽搐和几声压抑痛呼,张易口中声音骤然提高,手下不停,一勾一拉便将整个血腥狰狞的箭头成功拔出曹操体内。
“好了好了,曹公您千万忍住别动。箭头已经出来了,看情况还好,正从肠器外面擦过。我现在给您缝合,用的是羊肠线。这种宝贝我可没多少,曹公千万别动,一动就是前功尽弃。”
“……宝贝?”既要忍受腰间的剧痛还要忍受张易在他身上的折腾,就算知道对方现下的反常啰嗦是好心,曹操也忍得咬牙切齿。
“是啊,羊肠线可被人体吸收,到时候不用拆线,省了一步麻烦,可惜就是太贵了。我用的可是牛肠,三头牛的肠子才能做出一根,费了不知道多少劲……曹公勿要乱动,屏气凝神,很快就好了。”
张易的全副心神都在伤口上,话语间少有的没注意什么细节,也就完全没注意到曹操脸上那瞬几乎能强压下痛楚的震惊之色。
羊肠、不,牛肠……把这种东西用在他身上,还敢说是宝贝!?
曹操用尽了自己三十余年来的全部控制力让自己继续维持着原先的姿势。
他相信自己没看错人。
就算不幸看错了,对方今日也走不出这个营地。
缓过一口气,曹操感受着腰部一阵一阵的刺痛,回忆着张易先前的话,皱紧眉头开口:“孙坚那支队伍应该是去追击董贼残军了。他自汴水南面赶来,匆匆渡河,我当时防备着他们,也并未多留。”
“从口音看,孙坚一部上下俱是吴越人氏,也不知道如何会归到袁公路麾下。至于本初……”
曹操吃痛沉吟,略过这个话题:“若日后事态真如子恒所料,子恒觉得我该如何应对?”
“据一地以自守,再看时局变化。”
张易小心翼翼打好最后一针的结,长出一口气,从心底佩服曹老板。关羽有刮骨疗伤的传言,曹老板这次也差不了多少,拔箭缝针一套下来居然真能躺的住,还能转的动脑子。
一边处理着后续的清洁上药,他一边向对方解释自己的建议原因。事实上,不用多说,光是这一阵的募兵经历就能证明一块地盘的重要性——无论需要的是人、是粮还是兵马财货,一个势力想要可持续发展,必须先拥有一块地盘。
“天子孱弱,汉室衰微,各地牧守都已不是原先的汉家牧守,曹公难道还看不明白吗?”
见曹操沉默着没有反应,张易也不多说,用干净的白布给他包扎好伤口,又在热水里拧了条毛巾示意他擦脸。战败受伤的打击加上近一天一夜的疾行,不管曹老板日后会有多大名声,现在的外形都挫的可以。
“曹公的伤势我已经处理好,每日换两次药,平时尽量不要牵扯伤处,吃食上注意些,应该很快就会痊愈。”毕竟只是皮肉伤,他的处理也丝毫不错。
曹操慢慢撑坐起身,一手接过毛巾,一手拉开衣服看了看自己的伤处。伤口上的针头线脚密密齐整,却令人不由自主的头皮发麻:“这就是那个,那个什么牛肠?”
“不是牛肠,是牛肠上的一层绒毛膜,刚缝上的这几天可能会有点炎化反应,但我已经用了……”
“我这伤,总之就麻烦子恒了。”尽管已经从先前的胡乱疑心中醒悟,曹操仍一点也不想听这个,摆摆手打断张易,“你那军医营,名为军医,个个却是在阵前悍不畏死,阵后亦能救治许多性命,我竟是没看出来子恒还有练兵的天分。”
“曹公谬赞。我不熟兵事,只是给妙才他们出过几个主意罢了。”
哪个男人没个参军梦,张易倒是能把前世了解的那一套套军队训练方法搬出来,可就外面营地里那参差不齐的兵员素质和贫瘠到可怜的营养保证,谁忍心?若真全部套用下去,大概没先练出铁军就会先把人练废,最终也不过旁观一二,出几个主意。
不得不说,刚穿越过来那几年的小打小闹还好,这几年真正做起事来,张易只觉得处处都是掣肘。想弄点羊肠线,只能一年年等官府淘汰宰杀下来的老牛病牛;想造个望远镜,稀罕的天然水晶买不起,便宜的石英砂熔不掉;想改建高温炉,理论有一堆,但至今还没找到熟手的匠人……
张易已经把望远镜的希望放到曹老板身上了。等曹老板什么时候发家了,奖励他几块水晶或是几个炉匠,他都不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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