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都城外,宜平里,马蹄声跌宕起落,一人策马直入里门。
“止步。”面容黝黑的里监门本要履行职责上前来盘问,只定睛一看,脸上浮起小心讨好的笑,“赵君原来是赵君。”
“赵君请。”
来人黑色吏服,腰佩三尺刀,眼睛仿佛长在头顶,策马扬尘而去。
此人是乡啬夫赵达。乡啬夫“职听讼,收赋税1”,在乡吏中分量颇重。
里监门目送那一骑远离,见其停在高门大户那一家门外,拍拍衣袖上的灰尘,嘀咕,“又来寻郭氏,没得好事。”
不久,那一户有主仆数人出来迎接,“赵君来访,堪称得一大喜事。”
赵达举步进门,冷笑,“莫谈喜事,汝祸到临头尚不自知”
“此话从何说起”郭寿的笑意僵在脸上,跟上前抓到赵达的衣袖,“赵君得甚消息”
望着眼前人下垂的眼袋,丰腴的下巴,这副沉溺声色的模样令赵达暗自生厌。顾及到这蠢货与自己站在一条船上,他忍耐下来,“听闻有外人来探听汝家行事”
赵达素来敏锐,当时听到这消息便觉得不对,带人前去查问,那外来客探听的果然是郭寿侵占农田的事。
“李氏女不见踪影,来者必与此女有关。”眼高于顶的啬夫阴着脸,毫不客气入席就坐,诘问道,“李氏强壮既死,何不斩草除根,而独留一祸患”
“凭一女弱能成甚事赵君不免杞人忧天了。”郭寿早对啬夫的态度不满,一听这话不由嗤笑,觉得此人畏首畏尾,大惊小怪。
还以为有什么大事。
“李氏阖家已死,我未听讼,尔忘却数十里外尚有许都”赵达生怒,倘若许县令还是满宠满伯宁,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收郭寿的贿赂只希望新上任的许令别学满伯宁那酷吏做派。
“李氏女若入许都告状,许令若听讼,汝悔之晚矣。”
郭寿想了想,“啧”一声,是这么个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一个没看住让李家幼女跑了,如今又出现这种要查他的风声,不能不防啊。
“赵君以为我当如何”
赵达斜眼看他,“依我之见,重金买命。汝家仆僮数百,何妨出三四人抵罪”
“有田券在手,李氏无凭无据。汝家家奴即使收狱,只要耐得住拷掠刑讯,何惧不能反诬李氏女一口”
赵达熟悉刑律,汉律以人犯认罪来定案。也就是说,郭寿家的家奴如果皮糙肉厚扛得住拷打,县令从人犯那里得不到口供,依汉律就将继续刑讯证人,以防止诬告。
十五六岁的女弱有几个能扛得过严刑拷打还怕她不自认诬告
郭寿一拍大腿,只觉茅塞顿开,举杯祝酒,“赵君妙计”
“荀君登门,是为新募民夫一事”
许都县署,主客分席而坐,新上任的许令拱手,“君有所不知”他叹气道,“荀君当面,我便直言相告。如今官渡两军对峙,妇孺皆知。”
“民夫难募。若强征,恐增民怨。若不强征唉,恐怕徒劳无功。”他满脸为难,抬眼看荀忻,“然曹公既有命,下吏自当竭力相助。”
只见荀元衡拱手,“知本朝辛苦,琐事不敢烦劳,劳累召县中豪杰前来一见。”
许令只当他想要结交乡豪,当即称诺,“我即刻令人相召。”
从这些人入手,劝乡豪出力,未尝不是一个思路。
正说着,堂外喧哗,远远能听见争吵声,像是有人来争讼。
“荀君”许令再次为难,他这正会客呢,争讼的人什么时候来不好县卒也不知道拦着点。
“怎好搅扰公事”荀忻说着就要起身离席,“忻暂退堂外等候。”
“且慢。”许令忙阻拦,“荀君见笑,且坐,何妨于座上相候”他好说歹说劝住荀忻,毕竟这段时间荀元衡算得上他顶头上司,怎么能让人出去等他断案
“堂外何人喧哗,押入堂中”
许令暗叹自己的霉运,有上司在旁,断案的气氛变得略显尴尬。
县卒得令,很快制住争辩不休的两人,送进县署大堂内,禀道,“禀县尊,此二人争夺粮谷,各持一词”
荀忻闻言望向那被推上堂来的独轮粮车,再审视那两人,都穿着布衣短褐,形貌平凡,年纪仿佛,从外看不出什么。
两人都说粮车属于自己,吵得不可开交。
许令喝止那两人,让二人各自诉说原委。
二者说辞还是差不多,都说自己推着车入城卖粮,走在巷中前后无人之际,突然冒出一个人和他争夺粮车。
两人皆指证对方是贼。
等这两人说完,旁听的县卒听得满面疑惑,粮车上又没写字,这该如何分辨
许令清了清嗓子,迟疑半晌,侧身拱手,“素闻荀君智名,还请不吝赐教。”
“岂敢忻洗耳听君明断。”
“”只听许令咳了咳,捋须,低声求援,“还请荀君助我。”
“如此,荀忻却之不恭。”青年略挑起眉头,眼神落在粮车上,在堂中诸人期待的目光中开口,“既然难辨粮车之主”
“粮车且暂留县署,尔等取钱来赎。”
许令差点没捻断自己的胡须,如此草率吗
嗯,这方法虽然有贪财之嫌,但粮车主人必舍不得车,倒也不失为分辨其主的好法子。
只听荀元衡续道,“至于粮谷”他一努下巴,示意粮车上的两袋粮食,“汝二人各取其一,岂非公平”
堂上之人面面相觑,无话可说。
偏偏那年轻俊秀的长官还要问,“忻断得明否”
许令咽下口水,突然觉得这次招募民夫的任务变得分外沉重,“甚明。”
“汝二人服否”
堂下跪着的那两人见到县令都对这年轻人言听计从,哪敢说个不字,忙叩头道,“长吏英明,小人服矣。”
判决已下,两人只好去搬粮谷,只见一人欢欢喜喜,而另一人面色愁苦,似乎敢怒不敢言。
粮袋扛上肩,两人转身要走,却听堂内拍案一声呵斥,“大胆贼子,谁放汝走”
二人脚步顿时停住,其中一人腿弯子发颤,差点没原地跪倒。
“还不缉拿盗贼。”荀忻好整以暇望向站立一旁的县卒。
这一回县卒人人神情振奋,齐声答了一句诺。
“长吏饶命”原本神态欢喜的那人抖若筛糠,跪地不住求饶。
“长吏英明”另一人也放下粮袋同样,转悲为喜,真心实意感谢起他刚才腹诽的“狗官”。
真正定案,县卒押送着盗贼入狱,苦主也告谢退去,堂上重归平静。
这次无需荀忻再问,许令站起身,恭恭敬敬作揖,“荀君英明,果然传言不虚。”
荀忻离席回揖,“岂敢荀某生平爱多管闲事罢。”他似是想起了什么,话锋一转,“有一事,替苦主求本朝施援手”
“阿蕙,汝有何冤,可告知县尊。”
被他唤作阿蕙的女子应了一声诺。
许令看去,只见荀元衡身边陪侍的婢女抬起头,是一张清婉秀丽的脸。
他方才只道荀元衡名士风流,出行皆携奴婢随侍,并不像传闻中说的那般不近女色。
没想到,竟是冤案苦主
听完李阿蕙的哭诉,许令重重放下杯盏,“竟有此等滥杀之事”他沉吟道,“此事易耳。荀君令我召乡豪来见,此人亦在其中,宴后审讯便是。”
荀忻道,“此事宜缓不宜疾,且缓缓图之。”他伸手扶少女,“阿蕙暂退,我与县尊必能缉凶贼归案。”
郭寿骤然接到许令相召,心中一惊,立即联想到赵达当日的警告。
“独独召我一人”
“许令传召县中豪杰。”前来传召的县吏差点没为此人的脸大翻白眼,区区乡豪也敢臆想许令单独召见
郭寿闻言,半悬着的心放回了肚子里,听说他被许令定为豪杰,不由喜上眉梢,“真乃光宗耀祖之事。我即刻备车马,入许都。”
更衣之时,郭寿眼珠一转,灵机一动想出个主意。他忙找到从李家搜寻来的田券,妥善放入衣袖的夹层里。
趁这个见许令的机会,不如当面告李氏女讹诈,在许令那里占据先机。
许都不愧是许都,许令果然是许令。
下车仰望威严内蕴的县署,郭寿与一众乡豪见礼攀谈,互相称兄道弟,席上更是觥筹交错,好一番热闹。
不过宴无好宴,许令找他们不是有什么好事。谁不知袁绍陈兵十余万于官渡,曹公不知还能抵抗多久。许令那意思是要薅他们的家底,让他们出粮出力。有粮出粮,不肯出粮那便要出仆僮应征为民夫。
郭寿和同席之人不遗余力推脱着,没有答应,也不敢直言拒绝。
宴会终了,他正欲告辞,谁料被一把老骨头的许令把住手臂,亲近道,“我与卿一见如故,有事相询。”
于是眼看着同席的乡豪们尽兴离席,顶着乡人嫉妒羡慕的目光,郭寿如芒刺在背,在席上如坐针毡,全然忘掉了之前想着的诬告之事。
“县尊有何事问小人”
许令微微笑了笑,捋须,“莫急,有一贵客欲与卿相见。”
贵客
只听衣料的窸窣声响,又听脚步声从屏风之后传来。
郭寿下巴一颤,他家中虽富,只能称得上乡豪,和钟、荀、陈、韩这颍川四姓有云泥之别,生平见过的最大的长吏也就是眼前的许令了。
能有什么贵客要见他
来人却是位年轻的文吏,身着玄黑吏袍,腰佩长剑,身姿挺拔如云松青柏。白皙俊秀,姿容颇美。
郭寿忙起身行礼,“幸与贵客相见。”
那文吏惜字如金,态度冷淡,“坐。”
郭寿回到原位,分神去看许令,人老神在在地捋须,仿佛神游物外。
他只好硬着头皮和周身气度高不可攀的贵客交流,“小人郭寿,不知贵客召我何事”
那青年文吏却沉默不语,勾唇笑了笑,眼中并无笑意。
郭寿正慌神之际,求助地望向貌似更好说话的许令,这时许令终于抬眼,缓缓道,“卿乡里可有一户姓李”
心里咯噔一声响,郭寿望向一旁佩刀侍立的县卒,心道果然是鸿门宴。
他镇定下来,想起赵达所教的话术,“里中正有一户李姓乡人,说来还与小人有些冲突。”
“哦”那文吏终于开了口,抬眼之间,眼神不似寻常的文吏所有,隐隐的杀气让人悚然一惊。
这位不是善茬。
“小人家产颇丰,欲扩充田地,便向李父购其田产。”郭寿汗流浃背,从袖中取出文书,“此为所得田券。”
许令接过看了看,放回案上,“又为何生龃龉”
“李父与人械斗身死,家中四子嫌所余地少,因此持械围我家,终日辱骂,欲讨要所卖田地。”
“我家宾客不堪激,与其搏斗”郭寿叩头道,“于是各有死伤。”
“李氏就此讹诈我家,欲我归还所卖田地”郭寿看着许令脸色,试探道,“虽说械斗死伤由命,然我家宾客确有杀人之行,小人不愿隐匿”
“狗贼无耻”砰,有人破门而入,随即被县卒死死制住。
“汝果然是汝诬告”郭寿往门内挪,眯着眼审视许久不见的李氏女郎,面上惊恐,然而眼中却流露轻蔑与不屑。
“阿蕙退下。”荀忻站起身,俨然生怒,“谁令她进来”
她奋力挣扎,状若癫狂,县卒怕伤到她,一时间拦不住她。
女郎发髻微散,挣脱开来欲扑郭寿,却被荀忻挡住,县卒忙上前制住她。
“县令当面,不可冒犯。”
“县尊,妾告郭寿杀我父兄,害我满门,鱼肉乡里,其恶罄竹难书”
荀忻绕这么大圈子找来郭寿,为的就是设法让其自行认罪,避免李阿蕙成为原告与证人,至此功亏一篑。
“有讼则理。”许令在荀忻不赞同的眼神下叹口气,“汝与郭寿各执一词,我不可偏听偏信,立刻缉拿郭寿宾客,严加拷讯。”
“荀君”他喊住转身要走的荀元衡,揖道,“皆闻荀君智名,此事要请荀君相助。”
作者有话要说荀忻深吸一口气,按下恨铁不成钢的怒气,转过身来,拾起案上的田券,喝问郭寿,“汝家有良田百倾,却独独将此券随身携带”
“可见汝心中有鬼。”田券在他手中如废纸一般,跌落尘埃。
郭寿想要争辩,张了张嘴,脸涨得通红,他的说辞都是赵达预先想好的,一时也不知如何反驳。
“田地转卖必立田券作凭证,立券之时必有作保者在侧,既有田券,保人何在”
此问一出,郭寿睁大了眼,骇然而惊,他百密一疏,从李家搜寻到田券,立即伪造了转让的田券。
伪造田券哪里会想到找保人
许令没想到荀元衡转身便能对郭寿发难,两句话听得他双眼发亮,激动难抑,喝道,“县吏何在”
看奸人如遭雷霆,哑口不能言那模样,果真酣畅淋漓,痛快至极。
县中掾吏闻召赶来,“本朝,荀君。有何指令”
荀忻不多客气,“着人至宜平里,得其人后寸步不能离,立刻携当时保人来见我。”
“郭寿,再问汝一遍,保人何在”
郭寿从惊惶中恢复过来,低头嗤笑,“我只知太守、县令听讼断狱,汝乃何人,岂有权审讯”
“还是本就并无保人,此券是汝伪造。”荀忻不为所动,推断道。
“荀君”郭寿浑然不觉地琢磨着这个称呼,破罐子破摔一般出言挑衅,“乳臭未干的士族子,仗着出身欺人,我未杀人,汝能奈我何”
“荀氏号称持正,汝能枉顾国法杀我”他如溺水的人抓住最后的浮木,咬死不承认杀人。
“汝争田不成,杀人泄愤,先杀李父,再杀其子。”荀忻走回案后坐下,“其长子侥幸逃出,汝携宾客围殴,百般羞辱,迫其啖土以换家中老幼之命。”
“而后丧心病狂,李氏老幼十三人,为汝所杀。”
“上至老媪,下至婴儿,无一得存。”
他说到这里,少女如剥心肝一般痛苦悲鸣,再次挣扎着要扑向郭寿,恨不得生食他血肉。
“除此外,十余年之前,每有灾异,朝廷将公田无偿借予百姓,以此为赈济。汝家鱼肉乡里,侵占公田为己有,再放贷于乡民,牟得厚利。”
他俯视着颓然坐地的郭寿,冷漠道,“得汝数十条罪证,要我一一挑明”
“再问汝,李氏老幼,是汝所杀”
“汝家豢养宾客,横行凶豪,其中不乏穷凶极恶之徒,杀人越货,一查即明。其所杀包括韩氏六郎君、徐氏”
众人惊愕。
郭寿没想到居然能被查到这些阴私之事,一旦那些大族得知他藏匿凶手
“是我所杀”郭寿哈哈大笑,望着李阿蕙张狂道,“汝家命如蝼蚁,死有何惜”
不知是谁有意松了手,被复仇驱使得早已失去理智的少女奋力扑去,袖中匕首雪亮,借助惯性直刺入郭寿的胸膛。
荀忻一惊而起,阻拦已来不及。
利刃拔出,鲜血喷了她满脸,如地狱里爬出的烈鬼。
郭寿双目圆睁,“汝岂敢岂敢杀”话未说完已断气,死不瞑目。
“荀君。”少女流着泪唤道,泪眼朦胧里看不清晰,她又向周围人叩头,死一般的寂静中以额叩地的响声异常的清晰,“唯有一愿,枭首此贼祭我亲人。”
众人见荀元衡缓缓转过身,于是都心照不宣地背过身去。
片刻后,哐当,血刃坠地。
“汝可知罪”
“知罪,甘愿伏法。”
“收杀人者入狱。”许令不去看那一片血肉模糊,长叹息一声,“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如今仇人已死,大仇已报。汝求仁得仁,已得偿所愿。”
“我朝以孝治天下,孝子、孝女复仇杀人,可上报朝廷,由公卿朝议后定罪。”
“或许能得免一死。”
他说罢,当着满堂人的面对着荀忻长揖,“荀君嫉恶正法,可谓天下规绳。”
“韩君。”荀忻回揖许令,“多有叨扰,忻告辞。”
许令姓韩,出自颍川韩氏。
众人“万岁”的欢呼声离他很近,又离他很远。他本以为自己可能步履踉跄,实际却走得缓慢而沉重。无能为力的窒息感,尘埃落定的疲倦感
在这里,人命轻贱,偏偏又讲究杀人偿命。
便有人将自身性命锻作复仇的利剑,在所不惜。
什么天下规绳笑话。
即便没有他相助,李阿蕙也会穷其一生报仇。她陷于泥潭,若以他的方式将凶手绳之以法,救不了她。
走出堂门,一人沉默地站在墙边,见他便跪倒。
是他身边的亲兵队率。
荀忻了然,问他,你给的刀
“主公恕罪。”
亲兵貌似镇定,实则惴惴不安,余光见主公唇角提了提,笑意勉强得很,但他最终没多说什么,只平淡道,“取郭寿狗头,随我赴宜平里。”
补完本章
1引自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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