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元龙父子, 徐方名士,城中多有其门生故吏, 将军若就此杀之, 恐失吏民之望。”高顺挡住吕布去路,疾声劝道。
他比吕布稍矮一头, 身长八尺有余。人说“貌由心生”,此人兜鍪之下的脸庞与性一般周正冷肃,颏下冠缨系得一丝不苟。
“让开”吕布被他拦住,额角青筋直跳, 怒气无处发作,“纵失千人望, 万人望,我有何惧, 挡我做甚”
见吕布怒急挥戟, 他身边的亲信望着锋利的戟刃胆寒, 不敢挠其虎威,两腿打颤,不自觉退避。
但高顺仍然站在那里,直面怒发冲冠的主君, “将军。”
“将军总不肯详思, 事后反悔又称一时有误, 误不可胜数。”
在场之人都低着头假装聋子, 只当没听见高顺的话。高将军什么都好, 就是说话太直, 全然不顾及将军颜面。
这话旁人若敢说,一定是嫌命太长。
吕布恨不得一戟劈了高顺,但他毕竟不是残忍嗜杀的董卓,当下只是“哐啷”一声怒砸手中戟。
没人乐于被人指责,哪怕事实证明高顺每每规劝他的话从没错过。
即使心知高顺统兵之能远胜魏续等人,知道高顺对自己忠心耿耿,吕布也不愿意重用此人。
对于高顺,吕布向来是又爱又恨,他夺了高顺麾下七百陷阵营给他的姻亲魏续,等到战时才让高顺再领陷阵营,他把忌惮猜疑做到了这个地步,高顺却还是唯命是从,没有怨言。
想到这里吕布怒气稍缓,此时杀陈珪的儿子的确弊大于利,他该忍下这一时之气。
“仆请率部出城破敌”高顺躬身请命。
魏续、侯成等诸将彼此对视一眼,相继拱手道,“愿出城破敌”
城门下,荀忻策马迎上陈登,他在马上向陈登行揖礼,这种情况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感君高义。”
陈登望着远处的城墙,神情凝重,“登思虑不周,乃有此失。”他早该将三位弟弟送出下邳,思虑不周,就将亲人置于险境。
说话间,下邳城的南门突然开启,轻骑从城门内泉涌而出。
“元龙。”见此,荀忻顾不上再想其他,转头望向陈登,“时机至矣。”
大军未至,他们其实并没有攻城的打算,之所以攻城,无非为了激吕布出城一战。
“累君冒险行事。”陈登拱手应道,他与荀忻相处日久,言语相投,不由叮嘱一句,“吕布骁勇,诱敌之时君当倍加小心。”
只可惜身边无将可用,陈登看着眼前这位身形与武将有很大差距的骑都尉,不得不为此担忧。
荀忻点点头,调转马头,顾视左右道,“诸君随我应战。”
薛州畏惧吕布威名,不敢与之交锋,听着陈登点明此行是诱敌,不需要他与吕布正面相抗,这才敢应战。
怕出差错,荀忻与陈登商议过后,两人分配任务。
军中的精锐及主力收编自广陵的海贼,唯有陈登坐镇中军方能服众。陈登不能擅离,此次诱敌的任务荀忻义不容辞。
广陵一方千余精锐骑兵奔赴城门,而徐州这一方轻骑出城后,城门处尘土飞扬,其后出城的骑兵玄甲森森,铠甲兵器精练整齐,连战马都披挂铁铠。
七百余人队列丝毫不乱,气势和面貌与其他身着皮甲的普通兵士,不可同日而语。
为首的将领手持长戟,威严沉稳,乃是陷阵营统领高顺。
杨向等亲兵紧跟在荀忻身边,奔驰间望到远处装备精良的重骑兵,杨向不能免俗地面露羡慕,“此等精锐,莫非是陷阵营”
陷阵营出战,是在陈荀二人的意料之中,荀忻甚至有心情笑了笑,“正是陷阵。”
当日在兖州就领教过陷阵营的风采,海贼虽然战力不俗,堪称精锐,但与陷阵正面相抗,依然没有胜算。
吕布军在城前变阵,陷阵作为主力变为前锋,吕布及诸将率轻骑拱卫在左右两翼。
广陵骑兵维持着锥形冲阵,与陷阵相接,冲杀一回合,千余骑兵便折损近百人。
眼见敌军阵型溃散,在城楼上观战的吕布军士气大振,“将军天威”
魏续留在城内守城,听见脚步声转过头一看,“公台镇守西门,何以至此”
来人眉骨棱高,儒服高冠,正是吕布麾下大将陈宫。
陈宫不答他,径直走到女墙旁,远眺城下战局,眉头处的皱痕愈加深刻。他面色不豫,“曹操大军未至,陈登怎会急于攻城事出反常,必有妖异。”
“将军本应固守,以不变应万变,出城误矣。”
魏续暗自翻了个白眼,敷衍应道,“君此言然也。”他瞟一眼城下,见敌军溃逃,懒洋洋道,“然将军天威,已破敌矣。”
城下广陵兵几乎丢盔弃甲,毫无军容可言,士卒呼号着调转马头往回奔逃,奔马如亡命,马驰如离弦之箭。
看得魏续倚着墙大笑出声,“贼便是贼,陈元龙收海贼为卒,自以为得计。如今看来,乌合之众不堪一击,败走却快。”
城上的守卒闻言也大笑,他们再去看城下围着的广陵兵,顿时再无畏惧,只余轻蔑。
眼见敌军跑得飞快,吕布大笑着率众追赶,他所骑的赤兔马神骏,脚程极快,无奈陷阵营作为重骑兵拖累了行军速度。
“将军,不如纵轻骑追击”他的部将成廉驱马赶过来,建议道。
吕布摇头否决,“不可。”他自恃勇武,但在战阵之上向来谨慎,“敌虽溃,未必非诱敌之计,不可孤军冒进。”
“将军明断。”
荀忻率兵不远不近地吊着吕布军来追,直跑到所驻扎营寨外,荀忻勒马喝令道,“整军备战”
骑士们慨然称诺,整顿军阵退到营帐两侧,营门前排列着数丈长的战车,设作屏障。在军营内候命的千名弩手埋伏到战车后,弩手刚刚就位,吕布军已经追至。
只见守营的士卒大呼,“敌军袭营”广陵兵营中一片混乱,不能仅仅用“敌营空虚”来形容。
逃兵溃逃至军营,这一点合乎逻辑,吕布并未生疑。远远望到战车众人更觉得是小儿伎俩,骑兵们分散开来,打算绕过这可笑的障碍。
“未料今日竟可一举攻破敌营。”战马疾驰着,马蹄声雄厚如鼓点,吕布麾下诸将笑谈着,“粮草军备尽在其中,诸君奋勇”
荀忻被盾兵保护着躲在战车下,耳边马蹄声越来越近,他估算着的范围,下令道,“放箭”
杨向起身射出一支响箭,破空的尖锐响声如同鸣哨,在马蹄声中也清晰可闻。
千余排列成阵的弩手,分为三段抛射,此起彼伏。前排装箭矢的空隙,后排即起身放箭,箭雨密集没有间隔。千百支箭矢被射向天空,而后改变轨迹,如雨般落向大地。
“有伏”吕布瞳孔微扩,急急勒马,赤兔长嘶一声扬起前蹄。
更多的骑兵没能及时勒马,战马疾驰,载着骑士撞入如麻的箭雨里,下一刻人仰马翻,轻骑被射成了筛子。
即便是重甲也防不住如此密集的箭矢,陷阵营情况稍好一点,顷刻间也折损了两百余人。
“撤”
这一次不用吕布下令,他麾下幸存的近千人调头便逃,拼命逃离的攻击范围。
“追”等在营寨两侧的广陵骑兵从两翼包抄敌军,幸存的大多为陷阵营,铠甲是他们的保命符,此时却再次拖累了逃命速度。
追击这么久,披挂重甲的战马体力早已消耗殆尽,急速奔逃下不时有战马体力不支倒下。
它们未死于战阵兵刃,而是被一身沉重铠甲生生压垮。
眼角余光见不少陷阵营士卒倒下,吕布在心底愤然骂起了刘备。
他几月前遣人带着重金前往河内买马,若非刘大耳出兵劫掠,陷阵营不至于还配备着年老体衰的老马。
失马的陷阵士只剩下一身重铠,行动不便,很快被追上来的广陵兵围攻,收割性命。
荀忻眼见这一幕若有所思,凡事有利就有弊,重骑兵冲阵时勇不可当,但机动性差,长途奔袭战马容易被累死,骑士失马后战力顿减
思虑间,骤然被人一扑,荀忻蓦然心惊,来不及反抗,下一刻已经摔倒在地。
“主公”杨向避开原本射向荀忻的那一箭,心有余悸望向远处,头戴武冠的吕奉先见一箭落空,漠然收回曲弓,策马远去。
这该不止百余步远,杨向吞一口唾沫,只觉背生冷汗,他看着殷勤扶起荀忻的弩手,心道此人堪称眼疾手快。
当时那一箭他射来他根本来不及反应,更别说搭救主君。
“君侯,仆冒犯。”宋至满面窘迫,从地上爬起来,连忙去扶倒在地上的荀君。
荀忻按着撞到硬石上的右肩,坐起身打量一眼扑倒他的士卒,看其打扮应该是军中的弩手。心头的警惕与疑虑消去大半,荀忻问单膝跪地的杨向,“方才有流矢至”
不然弩手不必扑他。
杨向放下另一边膝盖,额头贴在地上,“并非流矢,仆亲眼见吕布收弓未及相救,仆当死。”
荀忻放下按着肩的手,起身扶起他,“生死之间,谁能预料”
“生死有命,或许我命不当绝。”荀忻向那位救他的士卒躬身长揖,“谢足下救命之恩。”
“岂敢,岂敢。”宋至连忙摆摆手,想伸手去扶长官,又想起自己的手脏污不堪,忙收回手在袍角擦了擦,“仆救主,当属”他停顿片刻,一时词穷,半晌终于想起,“当属天经地义。”
杨向此时捡回了那支羽箭,向士卒问道,“不知汝何时见此箭”他左思右想,觉得没人能在看到箭的那一瞬间反应过来。
“仆见一将军引弓,羽箭所指正是君侯,故此冒犯。”宋至答道。
杨向点头,原来如此,如果是引弓那一刻就看到,能反应过来还在情理之中。
“请随我来。”荀忻顺手拍去衣袍上的尘土,转身入营。
宋至拽紧了袍角,忐忑地跟在荀忻身后,头脑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长官会如何赏他
“左传云,夫理,天之经也,地之义也。”玄袍长吏温声吟道,转头问他,“足下读书识字”
“仆幼时曾为人家仆,有幸识字。”宋至小心翼翼抬眼望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头。
荀忻笑了笑,觉得此人这副情态有些熟悉,有些像荀勉。想到仍留在河北的荀勉,荀忻叹口气,揖道,“足下救我之恩,当为私恩。私不废公,不能因此予官加职。”
“余下之事,但我能为,不伤义理,荀忻必尽力为之。”
宋至想了想,摇摇头,“仆无所求。”他除了想升官领更多食禄外,似乎没有别的想法了。从小活在以物易物的环境中,宋至并未联想到财货。
私不废公,荀君之言有理。
“既如此,足下何时想到,再告知我。”荀忻颔首致意,“忻定实现此诺。”
“除此外。”荀忻偏头吩咐身边的亲兵,“取百金赠此君。”
“略表谢意。”
半个时辰后,陈登回营,他边走边听亲兵禀战报,掀开帐门,“此战歼敌千数,大挫吕布士气,君之功也。”
“全仗元龙谋划,忻尺寸之功,何足挂齿。”荀忻起身相迎,又开始与陈登的商业互吹。
聊完军情,陈登沉默下来,用书刀裁下一截素帛,悬腕写字,似乎要给谁写信。
想到写信,荀忻也铺开竹简,提笔给曹操写军报,随口道,“不知曹公已至何处”
“按行军常速算,理应已过汝南。”陈登蘸了蘸砚中墨,犹豫片刻再次落笔。
“吕布若率兵出城,内外相为拱卫,君如何应之”荀忻写完军报,坐在那里无所事事,闲极无聊抽出一张纸,画下邳城的地形图。
虽然他知道吕布历史上会败亡,可多了他这么一只振翅蝴蝶在,假如有变,吕布开窍了呢
“元衡无忧。”陈登轻声一笑,将帛书封入竹筒中,“吕布优柔寡断,必不能决。”
一连数日,广陵兵围城不攻,吕布亦守城不出,两方的沉默当中,无数暗流涌动。
广陵兵军营内,一名士卒拎着木桶走进关押俘虏的军帐,用长勺敲着桶,“今日剩饭尤多,尔等竟有幸饱腹。”
木勺舀起饭菜,他随意地给俘虏分发晚饭,菜羹不少溅到碗外,发到一名俘虏时,士卒看着碗沿的豁口唾了一声,“贱奴,几日竟折损一碗,无碗汝且饿着罢。”
他将木勺放回桶内,提着木桶转身就走,没能注意到他身后那名俘虏猝然起身发难,一只手臂箍住他的脖颈,死死捂住他的口鼻。
士卒剧烈挣扎,这时帐内的几名俘虏竟一拥而上,按住他。窒息而死前,士卒瞪着眼不能理解这几人是如何解开械具
俘虏们等夜色深沉后,如法炮制杀了在帐外看守的三人。四名俘虏藏好尸体,换上广陵兵的兵服,消失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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