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五日一朝会, 这一日的常朝之上, 未央殿中,天子刘协独坐龙床上,服衣绣有日月星辰十二章, 然而无论玄衣如何庄重, 帝王神情如何肃然,仍然不能掩盖他身为十岁孩童原有的稚气。
稚龄天子努力端着自己最威严的仪态,执行皇帝该尽的职责。
董卓腰间佩金错刀, 旁若无人地走进殿内,大殿中瞬间沉寂, 木屐踩在地板上的脚步声极为清晰, 他并未拜倒, 只是拱手行礼, “陛下。”
“太师请入座。”献帝看到董卓入殿,右手不禁攥上衣袍,面上沉稳道。
董卓长揖谢恩,径直走到天子下首落座,他背靠在凭几之上,仰着头漫不经心道,“诸卿续议。”
先前奏事的朝官口中含着鸡舌香, 紧张之下连咽口水,丁香辛辣苦涩的味道刺激咽喉, 面上却丝毫不敢显露苦色, 他终于顺利奏完事, 死里逃生般退回班次中。
朝官们心中略微犹豫,有哪位勇士能挺身而出吗
只见掌管天文历法的太史顺应众人心声,越众而出,奏道,“臣前日登高望气,见穴气色暗而黑,夜观星象,又有蓬星出西方1。”
凉州兴盛鬼神风气,董卓也很在意谶纬之事,追问道,“此乃何兆”
太史低头禀道,“兆曰当有大臣戮死。”
这是有大臣将要被杀的征兆。
董卓沉吟片刻,似乎若有所思。
王允心道不妙,按董卓的心性,为了避免凶兆应在自己身上,他必定要杀人来应兆。
他得加快动作才是。
散朝之后王允特意放慢步速,待中郎将吕布走近时,王允脚下似乎绊到什么,身形一个踉跄,眼看就要摔倒在地。
走在他身边的朝官惊呼一声,搀扶不及。
这可是在宫阶上,摔倒要算宫中失仪,再说司徒公五十多岁了,这要滚下去也不知道有没有命在。
吕布与王允都是并州人,王允在并州颇有贤名,因此吕布对这位同乡名士很是敬重,再加上王允早早有意笼络,他们俩一向关系不错。
吕奉先身手属当世一流,他疾走两步稳稳扶住司徒公的肩,轻易止住了王允的倾倒之势。
“公无恙否” 见王允站稳,吕布松开扶助的手。
王允躬身行揖礼,“多谢中郎将相救。”
吕布忙退两步避礼不受,“举手之劳耳,司徒下阶小心。”
“若非有中郎将援手,我命休矣,我欲置酒相谢,中郎将万勿推辞。”王允身为三公,语气间却一片恳挚,仿佛的确是感激至极。
吕布本来就不是多礼的人,当即揖道,“敢不从命。”
于是吕奉先骑马跟随司徒的马车,到了司徒府直入后堂饮宴,王允待他极为客气,这让刚从董卓那里受辱的吕奉先很感动。
还是他们并州人士忠直,不像关西贼虏天性刻薄。
酒至半酣间,王允令人将食案拼到一起,两人对案饮酒,王允问道,“将军为何眉间郁郁,是否有为难之事”
面对着这样一位恂恂长者,吕布借着酒意向王允大倒苦水,说董卓已经对他动杀心,说早知董卓是这样的寡恩残暴之人,他就不该率众投奔他。
他越说越悲愤,喝酒喝得越急,大有借酒浇愁之意。
王允听着此人叨叨,从并州兵在董卓麾下被排挤,一直抱怨到老贼不愿让他掌兵,只是把他作为随身护卫。
“名为父子,实则驱使之犬马,此岂我之愿耶”他狠狠灌了一觞酒,酒液打湿了袍襟。
王允见他这副自苦模样,觉得时机已到,“卓贼倒行逆施,祸乱朝纲,将军天授勇武,正是为解国难而生。”
他扶案倾身直视吕布,“若除卓贼,将军可无忧矣。”
你不是害怕他对你不利嘛,先下手为强,这个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
“正是”吕布眼神一亮,将酒樽重重放下,酒液激荡而出。
他激动片刻,眼中的神采又消退下来,“杀卓之后,凉州将卒势必要伐我复仇,为之奈何”
“将军勿忧,将军锄奸之后,社稷纲常得以恢复,凉州甲士虽众,卓死而人心必散,不足惧也。”王允为他分析情况。
“而将军功勋极著,乃国之重臣,必当海内知名,士庶称颂。”
杀董卓,得名得利,既能匡扶社稷,又能加官进爵。
这样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为什么不做呢
吕布听完,果然眉间郁气一扫而空,他正要点头答应,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
“如父子何”他前倾身体,武冠上的两支长羽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
奈何我和他誓为父子,这当如何他不仁我不能不义啊。
王允沉声道,“君自姓吕,本就与卓无骨肉之情。”
醒醒吧,你又不是董卓的亲生儿子。
“何况董卓掷戟之时,岂有父子情耶”
吕布回想起那一瞬的生死之间,终于下定决心,“布愿随公救国难,诛卓贼”
王允拱手相拜,“有君相助,大事可成矣”
荀忻与荀攸在日暮时出门,二人皆着白巾白袍,手中提着酒食,沿着一条荒僻的小路向前走。此行是去祭奠何伯求。
当日何颙狱中自杀,亲朋故旧听到消息,赶去将他的尸首收敛,葬在长安城中一处荒地。
荀攸出狱后打听到消息,便准备要前来拜祭。
荀忻回想起当初在雒阳时那位仗义慷慨的白袍名士,望着天边绚丽如火的晚霞,心中生出悲意。
行走间突然记起来,他好像忘掉了一件事,他的六叔荀爽荀慈明不是该被董卓征召吗
他忘记为这件事谋划,此事竟然也没有发生
荀忻与荀攸之间讲话素来随意,当即问他,“董卓征召海内名士,慈明叔父为何未曾至雒阳”
“文若曾于传书中提起,其在征召抵达之前已遁入山林。”
难道是兄长提醒的吗
荀忻又想起一个他遗忘已久的疑问,他的兄长荀文若好像是所有人里唯一与历史有出入的。
脑中浮现这个想法后他又嗤笑自己,历史,你如今真的敢把这些当历史吗
穿越这件事本来就极不科学,兄长身上不同寻常的地方有什么必要去深究。
他是荀文若,是荀忻的兄长,是可以相信的人,这便够了。
遍地生长着枯黄的杂草,荒野中不时传来几声鸦啼,夕阳已沉,白日的暖意渐渐被夜色吞噬,在天际转变为墨蓝色时,他们两人终于走到了何颙坟前。
坟前的柏树刚植上没多久,低矮瘦小,在夜色中看起来只是矮矮的一树阴影,没什么生气。
荀忻将手中的祭品放下,取出食盒中的酒器,以酒酹地,听着荀攸念凭吊的祭文。
入夜的荒野如此寂静,荀攸低沉的声音回荡在风中,平静的音调听在耳中愈显悲戚。
荀忻起身面东而拜,他的额头抵在地上,在心里问道,“先生,我常常想,我的仇人究竟是谁”
“从前我将此恨记在董卓头上,我无力手刃仇人,只能推波助澜。”
“可太学喋血仅仅是因为董卓吗”他仰起头,额头犹带着草梗压出的印痕。
“是董卓造成了这一切,还是这一切造就了董卓”他闭上眼,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荀攸走过来,他的手搭上白袍郎君的肩,正开口欲言,就听荀忻问道,“公达,天下因何而乱”
荀攸望向无垠的荒野,沉默片刻,“易曰,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荀忻闻言一怔,德不配位,这四个字简直概括了桓灵二帝以来一切乱象的原因。
皇帝德不配位,宦官奸臣德不配位,何进如此,董卓亦然。
掌舵的舵手居然不会辨认方向,这艘大船在风急浪高,处处暗礁的苍茫大海中,如何能不沉没
他站起身,衣摆上沾上了泥尘,他按住腰中佩剑,回忆起几年前去往雒阳的马车中那一席谈话。
荀彧的声音仿佛响在耳畔,“叔父之意,望汝有澄清天下之志。”
荀忻,你该如何澄清天下
而此时荀攸似乎也若有所思,他看一眼身上的白袍,有什么东西在心中缓慢生长,怂恿着他走出那一步。
荀公达俯身拾起食盒,走到荀忻身侧,缓声道,“行矣。”
司徒府的宾客奉命而出,沿着长安的街衢分散而去。
长安城中不知从何时起,开始传唱一首童谣,“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犹不生。”
“千里草”、“十日卜”便包含了董卓的名字,这十二个字是昭示董卓死亡的谶语。
当荀忻听到这首童谣后,转头对荀攸道,“王子师不愧王佐之名。”
这位前辈“王佐”,虽然过刚易折,但为了心中的道能屈能伸,能正义匡国,也放得下身段去使这些小技。
荀攸平静道,“攸拭目以俟。”
拭目以待什么自然是王允如何设计这一局棋。
“司徒公果然不愿吕布脱出掌控,看来要用上我等所献之物。”他勾了勾唇,向来深情的眉眼此时只有锋芒意气。
如果用上那件杀器,想必董卓的死相绝不会好看。
荀忻坐在酒肆之中,举杯与荀攸对饮,两人脸上凝着如出一辙的寒意。
与此同时,还有一则谣言在士庶中流传,据说一位道士手持白布幡在郿坞外徘徊,被士卒羁押至董卓面前,只见白布幡上写着偌大一个“吕”字。
听信流言的人们揣测片刻,隐隐猜出一个名字,而董卓身边的近臣们听闻后付诸一笑,他们知道根本没有出现过这个道士,只当是坊间编造,没有放在心上。
吕布骑着赤色骏马,率兵路过市肆,武人的敏锐感知让他察觉到无数窥探他的视线。
奇怪的是这些视线还并无恶意,甚至隐隐包含着期待与鼓励
吕布摸了摸赤兔马油光顺滑的鬃毛,百思不得其解。,,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 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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