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此生唯负

    荀绲府上,赵扶引着一位头戴帻巾的老先生走进来, 荀忻连忙上前相迎。

    白袍郎君向来人拜道, “请医师相救。”

    “君请起,老鄙定然尽心竭力。”老先生将这位年轻人扶起, “病患何在”

    “君请随我来。”荀忻带着大夫往荀绲屋里走, “敢问医师名姓”

    老大夫精神矍铄, 拱手道,“老鄙广平韩彦, 韩文茂。”

    “颍阴荀忻,韩翁可唤我元衡。”荀忻向他执子侄礼,转头对赵扶长揖,“有劳仲升。”

    赵扶从袖中取出一张纸交给荀忻, 随后向他家主公告辞, 转身离去。

    老大夫在原地等荀忻继续带路, 问道, “不知病患乃君何人有何病症”

    荀忻向他一一解释,两人走入内堂,只见矮床上睡着一位老人,面容憔悴,花白的头发垂散一侧, 愈显苍老。

    老大夫站在床前, 细看病人面容后坐到床沿上, 从被褥中摸出荀绲的手, 为其号脉。

    荀忻侍立一旁, 盯着韩文茂的神色看,忧心忡忡。

    等到老大夫将荀绲的手放回被褥中,伸手抚上荀绲的额头,荀忻低声道,“阿父昨夜曾发热,今晨方退。”

    老大夫看他一眼,“以何法退热”

    “忻情急之下,以烈酒涂于伯父额、腋处,不久热退。”

    老大夫若有所思,点头赞道,“此法甚妙,可行。”

    他起身往外走,直到走出内堂,荀忻跟着他走出来,喉头微动。

    “韩翁,伯父无恙”荀忻期冀地望着眼前气质沉稳的老人。

    韩文茂看他一双眼眸如幼鹿般澄澈,不由心生不忍,叹了口气。

    “我见君年方弱冠,觍颜唤一声郎君。”这位医者仁心的老人循循道,“荀二龙并无疾病。”

    “换言之,其遍体有疾。”

    “草木荣枯,生老病死。”

    “郎君,”他叹息道,“老病无药可医。”

    眼见着这位荀氏郎君闻言神色木然,怔怔落泪,半生坎坷的韩文茂心生同情。

    他望着庭中绿树,心中感慨,无论是怎样的苍天大树,最终还是免不了尘归尘,土归土。

    “果真别无救法”

    “我为郎君留几副药方,好生调养,或许”韩文茂顿了顿,还是没忍心直说让他准备后事。

    老大夫随着家仆前去写药方,只留荀忻一人独立庭中,他展开赵扶方才交给他的信纸,赵扶说他们在冀州、兖州一带搜寻,没有人听说过名叫华佗的医工。

    几乎所有的希望都消散,荀忻仰头望向天空,青白的天幕有飞鸟掠过。

    傍晚时分,荀谌从州牧府回来,也带回来一位河北名医,这位大夫诊过脉,向兄弟二人摇了摇头。

    送走了医工,荀忻与荀谌对视,只见荀友若眼中隐隐有泪,“四兄。”

    荀谌红着眼眶,强忍住没有落泪,“我去与三兄、文若传书。”

    他身上官服还没来得及换,急急往书室而去。

    厨房的仆从见荀忻走进来,人人惊讶,“小郎君因何而来”

    “为阿父煎药。”他们的小郎君将手上瓦罐放上灶台,果真亲自坐到灶前生火。

    半月后,荀忻从田庄中回来,只见家门前停了三辆牛车,门仆看到他便禀道,“小郎君,三郎君归矣”

    “三兄”荀忻疾步往堂中走,他还没有见过这位三堂哥,就连之前看过的小荀忻的日记里,也没有提过荀衍,看来他很早就离家去了外地。

    “阿父。”荀忻入堂拜倒,荀绲今天似乎精神尚可,披衣在床上坐着。

    只听有陌生而低沉的男声问道,“此为蒿儿”

    “蒿儿已经加冠,表字元衡。”荀谌在一旁解释。

    荀忻抬头望去,只见床边有一人与荀谌同榻而坐,此人头戴进贤冠,身穿儒服,褒衣博带,下颌蓄着寸长胡须。

    乍一看,此人容貌与荀绲有六七分相似。

    荀谌与荀彧大概长相肖母,此时两位亲兄弟坐在一起,眉眼不相像,只气质上同样有着荀家特色的沉静。

    “三兄。”荀忻上前行礼。

    荀绲轻咳一声,对荀衍道,“汝久不归家,元衡早不识得这三兄。”

    荀衍笑了笑,“元衡既已加冠,可曾娶亲”

    “尚未。”荀忻求助般望向荀谌,荀谌叹口气,觉得自家大哥还是老样子,哪壶不开提哪壶。

    荀友若无奈给堂弟找理由开溜,“今晚当设宴为三兄接风洗尘,元衡且去知会公达,晡食前来赴宴。”

    荀忻称诺,赶紧趁机溜了。

    临走还能听见荀衍疑惑问道,“此等小事,令仆婢相传即可,何必命蒿儿亲往”

    走在乡间小径上,暮春时节,草木繁盛,没被踩踏的道旁生着绿草,其间点缀着或白或紫的小花,翠华葳蕤,矜持着含苞待放。

    荀攸家的院门开着,荀忻走过去准备敲门,院中传来稚嫩童声。

    “赠汝。”

    有女子的声音回答,“郎君,奴要花作甚”

    荀忻用指节扣了扣院门,侍女听到响声忙应声走来。

    “荀君。”侍女向他行礼,“荀君来寻主公”

    荀忻点点头,便听她歉意道,“主公不在家中。”

    四头身的垂髫小童“蹬蹬”跑过来,扑到荀忻腿上,“阿翁。”

    “阿角。”荀忻叫着荀缉的小名,蹲下身将小孩抱起来。

    他柔和了神情,摸摸小孩酷似荀攸的小脸,“阿角可知汝父在何处”

    “阿父,钓鱼。”荀缉生得眼眸圆圆,看起来像是q版的小荀攸,说话一顿一顿,尾音拖得像跃出水面的鱼尾巴。

    他把手上捧着的宝贝举给荀忻看,那是一朵紫白相间,形如伞盖的小野花。

    小孩极珍惜地递给荀忻,“赠与阿翁。”

    荀忻露出这半个月来少见的笑意,他接过小花,“多谢阿角,阿翁甚为欢喜。”

    荀缉亲近地搂住他的脖子,埋头在他怀里,似乎害羞地想躲起来。

    “我去寻汝阿父,阿角自去玩耍。”荀忻亲了亲荀缉软嫩的小脸蛋,将小孩放下来。

    拿着这朵小花,荀忻往附近的池塘走去。

    谁能想到,他荀忻两世加起来才二十多岁,不仅有几个三十多岁的侄子,还有几个能打酱油的侄孙。

    英年早翁,可悲可叹。

    再往前走,只见青草与垂柳处有一顷方塘,前几天刚下过雨,池塘中的水几乎要漫溢出来,浸着岸边青草的半截青茎。

    池水极清澈,水草随波缓缓荡漾,水中天光云影,垂柳碧枝,静谧幽深。

    荀攸就在树荫下的一块石头上垂足而坐,手中持着钓竿,荀忻放缓脚步走过去,不想惊跑他的鱼。

    “元衡。”荀攸还是注意到这边的动静,转头轻声唤道。

    “今日三兄回来,四兄令我来唤公达,晡食前去赴宴。”荀忻也坐到石头的另一侧,看到荀攸身边的鱼篓中已经有两条巴掌长的鲫鱼。

    鱼篓被放在草上,浅浅的水刚好浸过鱼身。

    “休若叔父已归”荀攸目光停在钓竿上,“文若不知能否赶回来。”

    “四兄言,公达已应公府征召。”荀忻凝视池塘中的倒影,“王子师日理万机,竟也没忘此事。”

    他们当时以荀攸的名义帮了王允的忙,就有预料王允会征召荀攸。

    “我欲求出为蜀郡太守。”

    荀忻蹙眉,蜀郡公达为何要往那么远的四川跑

    他不禁联想到自请为益州牧,前往益州割据的刘焉。

    不是他想的那样吧

    荀忻惊讶地望向荀攸,难道说,公达想当军阀

    然而荀攸脸上一派淡然,看不出情绪,“元衡为何不肯信”

    荀忻伸手搅了搅鱼篓中的水,“荀忻心中无北斗,君即我之北斗。”

    我心中没有什么皇权,我心中也没有什么方向。

    在这个时代,荀文若和荀公达就是我的北斗,是我的方向。

    所以无论你要做什么,即便是造反,在我这里,有何不可

    荀攸望向他的小叔父,荀忻的话出乎他的意料。

    手中钓竿微沉,他下意识提起钓竿,将一尾青黑色的鲫鱼提出水面,从钓钩上取下,扔进鱼篓。

    鱼在鱼篓中挺身扑腾,溅起水花。

    荀绲的病最终还是没有起色,昏迷的时日越来越多。

    荀谌向袁绍请了假,没再去州牧府,此时他坐在床头,半抱着虚弱的父亲,方便荀忻喂药。

    一勺药喂进去又顺着唇角流出来,喂药的人换了几个,只有荀忻不会半道弃了碗伏床哭泣,于是便只由他来喂药。

    正喂药间,荀绲竟眼珠微转,缓缓醒来,住到了荀家的韩老大夫上前去为病人把脉。

    荀忻忐忑地看着他的神情,鼻头微酸。

    韩文茂对着众人摇了摇头,“召集子孙。”

    他伸手在荀绲眼前晃了晃,叹息道,“我为先生刺穴,也许能暂增目力。”

    “有劳韩翁。”荀谌拱手相拜。

    等到子媳孙侄都进了内堂,荀绲的精神恢复过来,他环顾室内,似乎发现自己视力有所好转。

    几个孙辈凑在床前,轻声喊“阿翁”,荀绲靠在荀谌怀里,一一勉励叮嘱

    “蒿儿。”荀绲颤声唤道。

    “儿在。”荀忻抬袖胡乱抹掉脸上眼泪,坐到床沿握住伯父的手。

    “阿父,儿在。”他用尽平生演技,忍住眼泪露出笑意。

    荀绲干瘦的手点上侄儿通红的鼻尖,“大丈夫,不可效小儿女姿态。”

    “儿知矣。”他再次握住伯父的手指。

    “汝父名汝为忻,字汝为衡,一盼汝欣欣然,此生喜乐无忧,二盼汝权衡得失,自在从容。”他抽出手指反握住荀忻的手。

    “如何择道,如何为人,惟儿自衡。”他顿了顿,“阿父之愿亦如此。”

    “儿知矣。”荀忻低着头伏在床沿,用额头去贴两人相握的手。

    “阿父已见儿加冠,九泉之下,无愧乃父。”

    “早日成家,择一佳妇。”他也落下泪来,“不得效汝兄文若。”

    “吾此生最相负者,唯我儿文若。”他苍老的声音幽幽叹道。

    众人皆流泪低泣。

    荀衍跪倒床前,“大人莫言相负,文若从未有怨。”

    荀谌也抱住父亲,流泪道,“大人等等阿弟,阿弟传书便在这几日能归,大人垂怜文若”

    “若不能见大人最后一面,阿弟情何以堪”

    “阿父”荀忻眼见伯父闭上双眼,不由惊慌唤道。

    只见荀绲嘴唇翕动,声音低不可闻,荀忻附耳细听,却是在唤“文若”。

    他耳中听着,眼中流泪,伏床不忍再听。

    半晌后,荀衍抖着手将一缕丝絮放到父亲鼻端,丝絮纹丝不动。

    低声啜泣的众人终于放声而哭,荀忻伸手抚上伯父微凉的脸,再无法自控,涕泗交加。

    荀忻与两位兄长一起,为荀绲更衣入殓,殓衣左衽,白巾覆面。

    等到白布一层层缠上棺椁,众人披麻戴孝,布置好灵堂,一人风尘仆仆直闯入堂。

    荀忻一见来人,不自觉眼泪滑落而下,“兄长。”

    荀彧长袍染尘,望着满堂惨白神色茫然,他走到灵前,双膝跪地。

    荀谌上前抱住他,痛哭唤道,“阿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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