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夜凉如水

    邺城郊外,素车白马, 白布飘展, 数百人号哭而来,萧声呜咽, 荀衍牵着柩车的麻索, 形容憔悴地唱着挽歌蒿里。

    闻讯从豫州赶来, 为荀绲送葬的故交走在柩车旁,悲声为逝去的友人叩丧言送行。

    “行矣仲慈”

    “死生路异, 永从此辞1。”

    荀绲的三个儿子穿着粗麻丧服,手中拄杖,脚上换上了草鞋,这是为父母之丧所服的斩衰之服。

    按照送葬的礼节, 人人放声哭泣, 嘈杂纷乱。荀忻望着白布缠绕的棺椁, 麻木地跟着柩车走。

    荀氏的祖坟在颍阴, 路途遥远,难以送灵柩回故乡安葬,因此只能暂时葬在河北,等待日后迁回故土。

    半晌过后,黄土扬起, 落下, 墓穴缓缓被填盖, 荀忻目光顺着枝头飞起的斑鸠移去, 余光注意到荀彧闭着眼蹙眉, 神情有些不对。

    “兄长”他忙扶住荀彧,怀中人似乎站不稳,顺着他的怀抱倒去,闭着眼无知无觉。

    “阿弟”站在一旁的荀谌一惊,疾步过来搀扶。

    这边的动静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人们围过来询问。荀忻摸上兄长温软的脸侧,试图唤醒他,“兄长”

    探上额头,触手热度微高,荀忻皱眉对荀谌道,“四兄,五兄似有热症。”

    荀谌摸着弟弟的额头,眉头紧锁,“元衡,你带文若回去寻韩翁。”

    荀忻忙点头,他背过身,让荀谌将昏迷的人扶上肩背,背着兄长往回走。

    “公达”荀谌叫住正往这边走来的荀攸,荀攸明白他的意思,答应道,“我与元衡同归。”

    他快步赶上荀忻,等着荀忻力竭两人再轮换。

    韩文茂还留在邺城,荀氏让人来请,他立刻随人赶来。

    “韩翁”荀忻放下喂水的碗勺,忐忑问道。

    老大夫放下青年人的手,“郎君无需担心,君兄并无大碍。”

    “久不进食,哀毁过度,疲乏已甚,纵然仙人也难堪重负。”他叹口气,“好生休养,夜间许能醒转。”

    果然暮色深沉时,荀忻捧着碗小米粥进门来,就见兄长靠在白灰涂就的墙壁上,室内只点了一盏缸灯,憨态可掬的铜牛身上承着橘黄色的灯火,使荀彧苍白的侧脸映上柔和光晕。

    斩衰之人只能睡草席,若不是荀彧突然昏倒,此刻他应该在父亲墓前倚庐而居。

    “兄长。”荀忻坐到草席旁,将漆碗捧给他,荀彧伸手接过,沉默地喝完这碗粥。

    荀忻接过他手上的空碗,只听眼前人问道,“大人临走,有何嘱咐”

    荀忻脑海中浮现起那一声声的不舍轻唤,心里生出哀意。年轻人的声音低而清澈,“阿父望兄长,惜身自爱,平生长乐。”

    为人父母,还能希望子女怎么样呢

    他私心里不想告诉兄长伯父在病榻上的辗转,这无论是对说的人,还是听的人,都是一种残忍。

    沉默在室中蔓延,荀忻拿着空碗起身欲走,走了两步犹豫着转身。

    “兄长何时赴东郡”

    荀彧闻言望向他,复又垂眸,“百日斩衰后2。”

    服完百日丧期他就要回兖州,如今东郡正处多事之秋,虽然他已经向曹将军举荐了戏志才作为策士,仍是无法放手离去。

    “早些休息。”荀忻行礼间瞥了眼兄长坐着的草席,抿了抿唇,这个时代事死如事生,然而人死如灯灭,子孙的孝行也只是做给活人看。

    种种施诸于孝子们身上,对于衣食的严苛要求,其实是对人身心的摧残。

    “元衡。”

    荀忻应声,“兄长。”

    兄弟二人一人坐,一人立,荀彧拱手低头向他作揖,荀忻长揖回礼。

    “忻告辞。”他转身往外走,心里算着兖州的事,他记得曹老板得到兖州后,最艰难的时期里,最大的问题,在于缺粮。

    种田对他来说不难,如何把粮食运送到兖州去,这才是令人头疼的问题。

    第二天荀忻便去找赵扶,“仲升,依你之见,若欲输粮于兖州,以何法为宜”

    他提出两个方案,一是在交界处的河流上架桥,另一个方案是在山谷间架索道。

    赵扶同意架桥的方案,“冀兖之间,以河流为界,架桥无须翻山越岭,耗资更少。”

    他犹疑道,“主公欲投曹东郡”

    荀忻手中执羽毛笔,在兖州地图上勾画,设计运粮的最佳线路。

    他想着如果兄长和公达都在曹老板那里,他应该也会去帮忙,于是点点头。

    赵扶皱起眉头,目光落在荀忻正不停勾点圈画的手上。

    荀忻用朱砂勾出两条线路,将地图交给赵扶,“劳君遣人实地探查,择出最优之选。”

    赵扶称诺而去,出门时没注意撞上一人,以为是奴仆正欲呵斥,抬眼却见那人是主公的从子,荀攸荀公达。

    赵扶收敛神色,拱手作揖,“荀郎。”

    荀攸向他颔首致意,两人擦肩而过。

    赵扶回到田庄,立刻有仆从迎上来,“赵君。”

    “赵君大喜。”几人行着礼,向赵扶庆贺道。

    “何喜之有”赵仲升往内堂走去,心中思索要吩咐谁去探路。

    为何主公总是能想出这等吃力不讨好之事,底下人干活得不到好处,被人暗怪埋怨的却是他。

    只听一位仆从道,“袁公得君所献美酒,读君亲笔之书,抚掌赞君胜满堂长吏。”

    赵扶这才想起,不久前主公用丹鼎提炼浊酒,他以为主公是少年心性,没想到果真能蒸出清澈如水的烈酒。

    当时荀忻让赵扶把酒和方法都献给袁绍,告诉袁绍这个法子虽然能用浊酒蒸馏出酒精纯度更高的烈酒,但是很浪费粮食。

    本来在这个经常发生饥荒的时代,庶人食不果腹,用谷物酿酒就有糟蹋粮食的嫌疑,再蒸馏浊酒,四五壶才能蒸馏出一壶。

    他建议袁绍把这个“蒸酒法”送给袁术,让这位饮食奢靡的败家子可劲造。

    不偷不抢就能浪费他袁公路的军粮。

    荀忻口述,赵扶笔录,荀忻无意在袁营中出风头,这份礼是用赵扶的名义送过去的。

    另一位仆从接着道,“袁公赐金五十,赐缣百匹。”

    “前献仲升纸,后献甘醴佳酿,如今河北之地,何人不知赵君之名”

    赵扶闻言捋了把下颌短须,“休得妄言,此皆主公之德。”

    “赵君何必自薄”这位仆人是赵扶买来的,自认为自己作为荀氏宾客的仆人,处处低人一等,此时撺掇主人道,“如君佳人,宁为人奴婢”

    “我已为荀氏宾客,尔等唆我背主耶”赵扶不悦,拂袖而去。

    然而话已经听进了耳,犹疑的种子在心中悄悄着地,没人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发芽生长。

    以他赵仲升现在的声名资产,的确不需要再为人宾客,仰人鼻息。

    明明在河北立足已稳,何必要再去趟那战乱凋敝的兖州的浑水。难道他安定不久,又要去过从前那种朝不保夕,颠沛流离的日子

    主公若投曹操,他身为宾客如何在袁营自处

    赵扶按下心中纷繁思绪,拿着线路图去办荀忻交代给他的事。

    过了两日,荀忻到了田庄中,赵扶迎上前,“主公,我已遣人探路,此时还未有消息。”

    穿着丧服的世家郎君摆摆手,“我今日所来不是为此。”

    “仲升,我欲与兄长一同前往东郡。”

    赵扶闻言只觉如晴天霹雳,这位怎么说走就走,他阻拦道,“运粮一事还未有眉目,主公如何能擅离”

    荀忻道,“我此行正好亲自探路,确认后定传书与君,河北之事一应托付仲升。”

    他拱手为揖,语气郑重。

    见荀忻这副模样,赵扶知道他的主意断然无法更改,心中暗急,他咬住后槽牙,下定决心要留住主公。

    “主公既已决断,仆无异议。”赵扶拜倒在地,“仆即设酒与主公饯行。”

    “以蒸酒法所得美酒,主公未曾试饮。”

    荀忻将此人扶起,“我尚在丧期,岂可饮酒”

    赵扶面上一惊,向他道歉,“仆几忘却,郎君恕罪,愿以梅浆代酒。”

    荀忻笑了笑,“仲升美意,却之不恭,叨扰了。”

    “主公稍候,仆命人置席。”赵扶从堂中退出,挥了挥袍袖,脑中迟疑要不要这样做。

    他左思右想,得出结论:主公断然不能离开冀州。

    片刻后,粗食梅浆摆上食案,倒没有食物犯荀忻如今的忌讳,赵扶向荀忻举杯敬道,“兖州兵乱,主公远行可需随从”

    “不必,我与兄长轻装简行,不欲为人知晓行踪。”荀忻掩袖饮尽杯中梅浆,赵扶拿起漆勺,淅沥水声中,茶褐色的梅浆盛满木勺,将耳杯添满。

    “主公道途艰险,万望珍重。”赵扶饮尽一杯,向荀忻示意。

    喝饮料而已,没有拒绝的道理,荀忻仰头再饮,“君于河北,亦当珍重。”

    片刻后白袍郎君伸手抵额,双眼睁开又阖上,仿佛困倦至极,“仲升”

    终于荀忻伏案而倒,彻底昏睡过去。

    “主公”赵扶轻拍他的脸侧,见其毫无反应,不由松一口气。

    困已将他困住,现在该怎么做

    赵扶将荀忻半扶半抱,拖到内堂中的矮床上,眼见他投毒的仆人从外走进来,“君意何如”

    “主公于我有恩,我岂能相害”赵扶跌坐床前,心中隐隐后悔,他已经将荀元衡药倒,待他醒来时如何相见

    “赵君之报恩不可谓不至矣,君为荀氏子驱使两载,收留之恩已然相报。”

    赵仲升已然发现这个仆人的不对劲,他眼神一凛,“汝绝非仆役之辈,乃何人指使”

    “君醒悟何其迟也。”身着短衣的仆人嗤笑一声,他从怀中抽出短刃要举刀上前取荀忻性命。

    赵扶制住他的动作,“住手”

    “赵君还不识情形荀忻所饮毒浆经你之手,由你相奉,在他眼中,你已是悖主之人,他若醒来,安能相容”

    赵扶咽了咽口水,“与你何干”

    “若今日荀忻身死,赵君得脱旧主,以君如今声名,未必不能立于朝堂之上。”他蛊惑道,“荀忻死,君前程无忧。荀忻未死,君将身败名裂。”

    “如何抉择,在君一念之间。”

    赵扶的目光缓缓移到荀元衡俊秀白皙的脸上,果真如此人所说,到了这个地步

    仆人见他神情动摇,伺机又要上前刺杀,赵扶再次挡住他。

    “君何以冥顽不灵”

    赵扶道,“内室杀人,愚俗者为之。见血过后,汝当如何处置”

    仆人见他松口,忙追问道,“君意何如”

    赵扶望向无声无息躺在床上的荀元衡,咬牙狠下心,主公,事到如今,非我所愿。

    田庄中农人日落而息,入夜后已经听不到人声,夜色之中,两人抬着什么重物走到新挖的深渠旁,“扑通”一声,似乎有什么溅起了水浪,一切归于平静。

    粗麻丧服随着他的主人缓缓沉入冰凉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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