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望无垠的原野上, 田垄间粟谷已经灌浆, 即将成熟,青黄相间, 沉甸甸的粟穗垂向地面。
田垄中站了不少面色惶惶然的农人,布衣短褐, 头戴白巾, 他们带着箩筐,匆匆忙忙在地间搜寻泛黄的粟穗。
荀忻骑着马跟着荀彧驰到农田旁,身后是一众随行的士卒和州吏, 蓝天白云的天际像是起了一阵黑雾, 众人勒马望去,黑雾推进, 肉眼可见遮天蔽日的飞虫振翅而来,纷纷杂杂,声势惊人,极快地冲进粟田中。
农人们跪在地上, 流着泪叩头祷告,祷告声中隐约能听见“八蜡神”。
八蜡是时人祭祀的八种掌农事的神祇,人们认为祈祷、祭祀八蜡神能消弭灾害。
神明似乎无动于衷。
粟田被铺天盖地的蝗虫笼罩, 远远望去烟尘滚滚, 荀忻翻身下马,拉住荀彧的衣袖, 阻止他往前走, “兄长。”
众人沉默地听着耳边“嗡嗡”作响的振翅声, 顷刻间数百亩粟田被蝗虫啃食殆尽,原本遍野的苍翠消失不见,植物根茎下露出光秃秃的棕色土壤。
灰褐色的飞蝗密密麻麻,令人眼花缭乱,它们在空中、地上翻飞,移动,覆盖满了粟谷的枝叶,肆无忌惮啃食,吃完眼前的植物,又成群飞起,遮天盖地而去。
在这种程度的灾害面前,人的力量显得如此渺小,只能眼睁睁看着,无力插手,无法阻挡。
众人举袖遮脸,避开扑面而来的飞蝗,荀忻捉了一只蝗虫在手,捏着翅膀仔细观察,手上的虫子灰褐色,长翅黑眼,和他小时候在学校操场上捉着玩的蚂蚱区别很大。
“蝗虫既生,三四年之间蝗灾难消。”荀彧看着荀忻手中的飞虫,蹙眉忧虑。
看着农人坐在地里绝望哭号,荀忻将手中害虫摘了翅膀,随意抛弃,“兄长,天有其时,人有其治。”
战国时的荀子说,天有时令变化,人更有协调与治理自然的能力。
“元衡有治蝗之法”荀彧望着弟弟。
“蝗灾肆虐已甚,不可挽回,但总能补救一二。”
荀彧回想起看过的政务条例,“永兴年间,蝗灾为害,诏令种植芜菁以助人食。”
永兴是桓帝时的年号,大概在四十年前。
芜菁荀忻想了想,好像是长得像萝卜的一种菜,现代俗称大头菜,这种菜主要吃的是它的根茎,长在地底下的块茎不会被蝗虫啃食。
这种菜速生,此时正在它适宜种植的时节,种芜菁作为应急粮最好不过。
荀忻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在心中筛选着这个季节能种的作物,“除芜菁外,豆、黍、麻与胡麻,蝗虫不喜食。”胡麻是芝麻。
感谢蝗虫些微的挑食,给灾荒中的人类留了一条生路。
“至于治蝗”荀忻拱手为揖,“火烧、开沟,前人经验备矣,兄长若信我,忻愿一试。”
“弟放手施为。”荀彧扶起荀忻,“我即禀将军,征汝为我属下功曹。”
他这时暂领鄄城令,荀忻这种白身的士子,凭家世做个县功曹史没有问题。
在纷飞的蝗虫中,荀忻想了想这个新身份,低声笑了笑,唤他兄长“本朝”。
“本朝英明。”
众人翻身上马,回城筹办治蝗事宜。
兖州,濮阳。
曹操率兵攻濮阳,和吕布两军相持,两方交战数次,你来我往,互有胜负。
“将军。”夏侯惇掀帐而入,他手上拿着一卷素帛,“濮阳城中有人传书我军。”
曹操接过素帛,展开来看,脸色转喜,“濮阳可破矣。”
这封信署名为田氏,是濮阳城中大姓,田氏在信中表示迎吕布乃陈宫所逼迫,濮阳士族倾慕曹公执政的英明,心向曹军,愿意作为曹军在城中的内应。
“将军,田氏得无诈乎”夏侯惇此前已看过信,有些疑虑田氏是不是吕布抛出来的诱饵。
“田氏与我相约,明日以烧东城门为信,迎我入城。”曹操沉吟考虑,“吕布粗勇之徒,理应无诈。”
到了第二天,曹军埋伏在濮阳城外,眼见东门火起,曹军攻往与田氏约好的西门,看着城门被田氏的人打开,曹操心中最后一丝疑虑被打消。
“诸君随我入城”曹操执槊跃马上前,带着众将率先入城。
然而曹军方才进城千余人,城门竟被骤然关上。城楼上不知何时埋伏下了弓弩手,一时间城外箭如雨下,还没来得及进城的曹军猝不及防,上百人倒在箭雨中。
留在城外的曹仁勒兵急退,避开箭矢的攻击范围,他盯着禁闭的城门,右手攥紧了缰绳。
兄长,一定要平安出城。
既然这是吕布的诱敌之计,各处城门必然有重兵把守,曹仁竭力冷静思考。
反而是被焚的东门,可能无兵力驻守,这是兄长最有可能选择突围的城门。
想到这里,曹子孝下令道,“随我转赴东门”
曹操入城数百步,突然意识到不对,进城时城门旁并无守卒尸首,田氏的人是如何攻下城门
这必然有诈
曹操勒马,仿佛冷水当头泼下,当即要下令后撤。
为时已晚,一队骑兵从街衢中杀出,与他们狭路相逢,这下曹军士卒不用想也明白了己方中计,成了敌人的瓮中之鳖。
并州骁骑本就勇猛,再加上曹军人人惊惧,两军交锋,曹操的青州兵被吕布骑兵冲溃。
兵溃如山倒,其势不可挽回,曹操在诸将护卫下往外突围。
其他城门吕布必陈重兵,唯有起火的东门或许还有生机。
“传我令,从东门突围”
曹操摘下自己头上的兜鍪,策马疾奔间当做武器掷出,混战中他和众将失散,独自穿过步卒、骑兵,往东门而去。
正奔逃间,与吕布的一队骑兵相遇,骑兵队率见他穿着曹军兵服,喝问道,“曹操何在”
曹操随手一指,斩钉截铁,“乘黄马者是也。”
这队骑兵追着骑黄马的人而去,曹孟德拍马疾驰,且战且逃,终于逃到东门,却见东门黑烟滚滚,火势极大。
曹操咬牙,纵马往火中奔去,他胯下的战马不堪火灼,嘶声长啸,前蹄跃起奋力挣扎,将驱使它往火中跑的骑士颠下马背。
曹孟德从马上坠落,滚落时左手手掌触到火中,顿时锥心刺痛。
他犹有不甘,奈何浑身疼痛无力爬起 ,难道我曹孟德就要葬身于此
“将军”耳畔响起来喊声,有人勒马而下将他扶起。
曹操望过去,那人是他麾下的司马楼异,“楼卿”
“将军,速速上马”楼异把曹操扶到马上,脱下身上的革甲,盖在战马头上,而后挥鞭策马。
这一次战马没再挣扎,驮着曹操从火中奔跃而出。
曹仁率军赶到东门外,见火中一骑突火而出,铠甲残破,脸上带伤,烟尘满面,半伏在马背上。
曹仁几乎不敢相认,“将军”
他驱马上前扶住曹操,“将军无恙”
曹操强自打起精神,“子孝,速灭城门火,诸将犹在城中。”
等东门的火势稍弱,曹洪、夏侯渊等人先后率所部突围出城。
等到夏侯惇出城时,众人皆惊。
夏侯元让的左眼眶上赫然插着一根箭矢,鲜血流了半张脸,形如恶鬼,令人望而生畏。
“兄长”夏侯渊愣愣地唤道,继而哽咽。
曹操顾不得身上的伤,拉着缰绳迎夏侯惇,“元让”言未尽,泪先流。
夏侯元让用仅余的一只眼,望着曹操,“幸存残躯,仍可为将军效死。”
鄄城中夜幕降临,漆黑的夜色中月光皎洁,田郊外燃起了熊熊篝火,火光映照下,一条宽数尺,长数丈的深沟显露在眼前。
深坑两旁立着木板和门扇,有的门是刚从府衙拆下来,等着用完安回去。
月光下,数十人围着坑道,每隔两米就有一堆篝火,受昆虫的天性使然,飞蛾、蝇虫盘旋而至,扑进火中。
“功曹,蝗螟果真趋火”
“然也。”荀忻穿着黑色吏服,柔黄火光中,睫毛的阴影投在眼睑下,郎君侧颜如玉。
他话音方落,空中便逐渐响起飞虫振翅声,由远及近,声音越来越大,直在耳边轰鸣。
“虫至矣”有人小声惊呼道。
飞蝗在篝火旁盘旋翻飞,有的直扑入火中,空气中散发出蛋白质被烤熟的香气。
执行治蝗任务的士卒们不住吞咽口水,心里隐隐浮现一个念头这玩意儿能吃吗
大多数飞蝗被火灼损了翅膀,坠落在地上爬动。
荀忻看着空中飞舞的蝗虫数量大减,觉得时候差不多了,下令士卒们驱赶蝗虫入深沟。
有的人拿着自制的网兜驱赶飞虫,另一些执着扫帚疾扫地上失了翅膀的蝗虫,还有的拿着铁铲来铲虫
五花八门的方法一齐用上,一铲铲土被极快地填入深堑。
众人在填好的土上来回踩踏,踩实后再添土复踏,反复三四次后,数尺深的沟道被填实。
短短半小时,数丈长的深沟埋了近千虫尸,而这样的灭蝗队有近百支,分散在鄄城城郊蝗虫易出没的各地。
临走时,有馋嘴胆大的士卒从火堆中捡拾起一只微微烧焦的蝗虫,闻着诱人香味,没忍住扔进嘴中。
士卒咀嚼两口咽了下去,这虫吃起来微苦,但好歹是肉啊。蝗灾期间缺粮,大家都喝了半个月的粥,管它蝗神不蝗神,填饱肚子最重要。
第二日天明,荀忻带着人出发,分赴各处芦苇、草地,放火烧荒。
“功曹,为何烧荒可助驱蝗”有小吏疑惑道。
“蝗虫不仅以粮谷为食,亦食芦苇及绿草,烧尽野地,蝗虫无食,必然离境觅食。”
反正人类不吃芦苇,不吃草,蝗虫食尽人类的食物,人类也能烧完它的粮草,以牙还牙。
没食物可吃,蝗虫自然会迁离。
小吏点点头,“功曹博学多识。”
“况烧荒可肥沃土地,来年耕种无忧。”荀忻望着不尽的野火,叹了口气。
可惜兖州全境被吕布所占,加大了他驱蝗的难度。
在鄄城可行的方法立马被推广到了范县和东阿,篝火诱杀辅助挖沟填埋,吏民们忙着烧荒种菜。
令人不解的是,官府出谷粮要和平民们置换家禽,尤其指明要家鸭。
众人虽然不解其意,但官府给出的粮谷可观,家中养鸭的农人都把自家养的鸭都送进了县署,换回了市价近两倍的粮谷。
没养鸭的人看着眼红,一时间三城中养鸭之风盛行。
县署收了数百只家鸭,并不以草料饲养,而是由人驱赶去蝗虫出没处。
在草叶上啃食的蝗虫迎来天敌,鸭军出征,整齐划一地奔向战场,脚蹼踏动,长喙叼啄,长颈仰起吞咽,蝗虫已经入肚。
漫山遍野的蝗虫变成了让家鸭大快朵颐的美食。
官府抚济贫民,虽然只能喝稀粥,但地里种上了芜菁、豆、黍,看着绿苗渐渐长大,三城中的士庶恍然发现,这次蝗灾不像往年那样绝望。
曹州牧真是有德良吏,或许是因为陈宫等人逆天而行,叛迎吕布,天不助无道,这才降下天谴,使兖州生蝗。
陈、吕真乃罪魁祸首
在这个“天人感应”思想盛行的时代,蝗虫就代表了暴政,代表兵乱。
曹州牧当政时兖州风调雨顺,为何吕布一来,兖州就大旱生蝗
这种言论为士庶们所深信不疑,不仅在三城中广为流传,成为共识,甚至随着蝗灾传到了吕布治下。,,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 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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