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暗流涌动

    “醒了”一人背光倚坐在窗边, 漫不经心望向躺在床上的人。

    床上那人长发垂散,撑着床沿坐了起来,素袍交领, 肤色白皙如玉, 褪去血丝的眼眸黑白分明,澄澈如昨。

    自窗棂斜射而入的金辉洒落, 半室暖黄。窗外日头西沉。

    空气中隐约流动着柑橘特有的清新香气。

    郭奉孝膝边落了一地橘子皮。他手中还剩半个橘子, 慢条斯理剥开剩下的橘皮白络, 递到那人眼前, “来得早, 不如来得巧。”

    “哪里来的柑橘”荀忻缓缓才伸手接过郭嘉递来的橘子,“此为何处”

    “医馆。”郭嘉拍了拍手,拂落衣上的橘皮,“昏睡数日, 元衡舍得肯醒”

    入口的橘瓣柔软多汁,只是酸得倒牙。

    那边郭嘉偏头看来, 道貌岸然问他甜不甜。

    本该是欠揍的嘴脸, 荀忻莫名生不起气, 面不改色地吃完手上的酸橘子。

    “不愧神医。”郭嘉端详着荀元衡的脸色, 含糊自语道。

    “刘子扬昨日至许都。”郭嘉解释道,“刘勋为孙策所败, 率众来投许都。刘子扬亦在其中。”

    “子扬好惬意。”荀忻望着那堆橘子皮, 没见过败军来投还记得带土特产的。

    “不及元衡。”郭奉孝笑得温雅端庄, 起身坐到床沿, “数日不曾理事。”

    “数日”荀忻皱起眉头,“究竟几日”

    “元衡不知”郭嘉顾左右而言他,“曹公正与诸君议事,既已醒,不如与嘉同去。”

    “议何事”

    “出兵之事。”

    “刘备”

    郭嘉摇摇头,“刘备尚未有异动。”他语气转为凝重,低声道,“正议出兵官渡。”

    四下一看,床头叠着一沓崭新的衣袍,应该是他家中送来的。荀忻掀被起身,等候在门边的亲兵和药童上前来奉水、奉巾,为他束发、舆洗。

    穿衣时他站立不稳,平地踉跄两步。

    想起华佗往常的诊治画风,荀忻终于意识到不对,华元化给他灌的什么药

    那天所谓的“发病”是怎么弄出来的,荀忻心知肚明。顾忌到如果装病诊脉时会露馅,他选择了难以凭脉象诊断的癔症。

    现在想来,还得感谢华佗没给他直接脑瓜开瓢的饶命之恩

    他越想越平静,重归于心如止水。

    “行矣。”等着荀忻冠带整齐,郭嘉揽上荀忻肩膀,带着人往外走。

    医馆的回廊、庭院里,头顶左右扎小髻的两名小童抬着晒药草的簸箕,收药材回屋;穿布夹裙的女郎背着竹篓,篓里素纱上铺着淡黄色的桂花;粗袍少年席地而坐,一边交谈一边捣药。

    “吴普师兄此前奉令回广陵,为陈太守诊病,弟不知耶”

    “原来如此。”另一人恍然大悟,又小声问,“陈太守患何疾病”

    两人中那位年长一些的少年欲言又止,“其实不知为妙。”

    “大兄休唬我。”另一名少年偏不信邪,催促他,“快说。”

    “听闻陈太守常胸中烦懑,面色赤红,食不下咽。”

    走在回廊内的郭奉孝停下脚步。

    “吴普师兄至广陵诣太守,诊脉过后,心中便有成算。”布袍少年说书一般,“师兄写就药方一副,熬就汤药二升。令其先服一升,一刻过后,再饮尽剩余。”

    “然后如何汤药见效否”另一人提起了好奇心。

    “自然见效。”

    “只见太守掩袖欲呕,喉头滚动,吐出三升许虫。赤身蠕动,半身是生鱼脍也。”

    听故事的少年似乎是联想到了画面,脸色大变,“食生鱼脍竟腹内生虫”他扔下药杵,慌张往屋内跑,“师兄救我”

    另一位摇摇头,把被遗弃的药钵移过来,继续捣药。

    “奉孝。”被扶着的荀忻望着某人,“行矣”

    郭嘉控制不住上扬的唇角,咳一声,“行矣。”

    走了两步,郭嘉忍不住笑,“吐虫三升,陈元龙真非常人也。”

    还处在物我皆空状态的荀忻面无表情应道,“河湖之鱼多附虫卵,不能生食。”

    “知矣。”郭奉孝看他一眼,暗自警醒,以后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华佗。

    跟着郭嘉走入堂中,荀忻目光掠过堂内,曹操与二荀、戏志才、程昱以及另外几名亲信谋士尽皆在座。

    曹操从主位上起身,疾步走过来,直握住荀忻的手,以一种失而复得的姿态仔细看他,喜道,“元衡无恙”

    “明公”荀忻像是慢一拍才反应过来,与曹操对视后眼眶逐渐泛红。

    他拜倒在地,顿首,“明公。”俯仰之间,右眼有泪滑落。

    与荀忻不相熟的几名谋士对视一眼,这两位之间,有什么他们不知道的情况

    场面突然煽情起来

    曹操忙托荀忻起来,“无恙好,无恙便好。”他停顿片刻,哽咽道,“兴平六年至今,与君相识近十载。”

    “兴平元年至今,与君相随已数年。”

    “元衡昔日雪中送炭,往日义无反顾,至诚至义”曹操望着他,“当有国士之名。”

    “从今日誓,永不相负。”这句话似承诺似感慨,出自曹操之口,引得荀忻不由抬眼去看。

    曹操近在眼前,他眼尾已生皱纹,戎马半生,脸侧还存有当年濮阳之战烫伤的伤疤。咫尺之间,连他脸上晒伤的斑点、须髯旁新长出的胡茬都看得清清楚楚。

    真实感使隔雾看花的感官如脚踏实地,荀忻方才若即若离的情感终于重返原位。

    眼见这两人执手相看泪眼,荀攸只能看到荀忻的背影,担忧他情绪过于激动,提醒道,“明公,当议事矣。”

    “合当议事,元衡亦入座。”老曹轻拍荀忻的肩膀,转身走回主座。

    看到郭嘉向他招手,荀忻于是邻着郭嘉坐下。

    在他俩来之前这边大概已经商量过一阵。

    “荆州刘表欲作壁上观,坐收渔翁之利,岂能令他如愿”

    “荆州”曹操沉吟片刻,望向荀攸,“若孤所记不错,公达曾客居荆州”

    “然。”荀攸拱手道,“攸曾寓居荆州数年。”

    荀攸献计向来言简意赅,“长沙太守张羡与刘表素来不和。”

    郭嘉闻弦歌而知雅意,“公达之意,欲联张羡而抗刘表”

    “然也。”荀攸颔首,“明公可遣一善辩之士为使,厚结张羡,劝其心向朝廷,诛表讨逆。”

    戏志才笑道,“如此一来,刘表自身难保,必无暇北上。”

    “善。”曹操一拍大腿,笑道,“如公达所言,择使带厚礼赴长沙。”

    这件事就此定下。

    因劝降之功而获封冀州牧的董昭话锋一转,提起了刘备,“刘备勇而志大,关羽、张飞为之羽冀,恐刘备之心不得而知也。”

    “我已许之矣。”曹操摇摇头,叹息一声后沉默。

    “刘备尚未有反叛之举,若贸然处置,师出无名,反增其乱。诸君多谈无益。”郭嘉引开话题,“明公屯官渡后,许都宵小无人震慑,必起骚动,不得不防。”

    “此事文若留心。”曹操看向荀彧,“禁卫军仅有千余,不足调用。”他续道,“另留千余步卒与君,以防生变。”

    “元衡。”

    荀忻突然被点名,忙起身揖道,“明公。”

    “元衡曾于汝南募兵,千余弩兵,正堪此用。”曹操笑道,“移书张将军,令其再将所得弩兵吐出。劳他受此得而复失之苦。”

    意料之中,他被留在许都。

    荀忻应诺坐下。

    众人被曹操逗笑,荀公达提起,“关中诸将,犹当慎之。”

    戏志才点头附议,“此辈多怀异心,手中尚有残兵,不可轻忽。”

    “彧已记下。”荀文若拱手为揖,向同僚们致意。

    于是荀忻便和他从前的部曲一起被打包赠送给荀彧,一同留守许都。

    “许都必将有风雨,我家中妻小便托付与元衡照看。”郭嘉笑了笑,他仿佛一时兴起,第一次提出托付之说。

    荀忻应诺,“必保君家无忧。”

    “有人迫不及待,不妨再多聊两句。”郭嘉眉眼弯弯,回眸看一眼身后的戏志才,玩笑道。

    “子行矣”戏志才推郭嘉肩膀,“天色已晚,拈花惹草,仔细夫人责怪。”

    “志才当共勉。”郭嘉拱手一揖向荀忻告辞,笑道,“此俗人也。元衡与他少说两句。”

    他俩笑闹一阵,望着郭嘉登车回家,戏志才伸手给荀忻整理衣袍上的褶皱,借此轻声道,“明公今日言语、留汝之意,元衡心中明了否”

    荀忻看着他点了点头。

    “许都之中宵小不足为惧我知元衡脾性不能安于休养,为汝兄分忧亦无不可。”

    “留汝于许都,是我向曹公谏言。”戏志才看着荀元衡澄澈清明的双眼,“兵者凶象,易遭反噬。”

    他拍拍眼前人的肩膀,“我自作主张,莫错怪曹公。”

    “拳拳爱护之意,忻岂能不明”荀忻低头揖道,“志才兄为我费心。”

    “如奉孝所笑,我少说两句。”戏志才笑道,“行矣,汝兄车马未行。”

    戏志才告辞而去,荀忻转过身,司空府外唯剩下荀彧所乘的帷车。

    的确是在等他。

    荀忻向同样守在府外等他的亲兵吩咐两句,让他们先回去。他信步走到车前,日落黄昏,地上的影子拉得很长。

    “小郎君。”车夫是荀氏当年的老仆人,见青年站在原地出神,出声提醒时下意识用了旧时的称呼。车夫赧然改口,“君侯,令君等候已久。”

    荀忻颔首,向他笑了笑,从一侧登车。车帘被从内拨开,荀忻这才发现荀攸也在车中。

    惊讶之下没扶稳,四肢并用,稍显狼狈地爬入车中,看不下去的荀彧伸出援手拉他起身。

    尚书令所配置的车舆形制宽敞,足够坐得下五六人,坐三人当然不成问题。

    “元衡见攸颇为意外”荀公达从容问道。

    不等荀忻反问,他自答道,“今日入宫当值,闻曹公相召,与文若同车入府。”

    荀公达看他一眼,“并非虚言。”

    被连续看穿心思的荀元衡默默板起面瘫脸,心知荀攸一旦咄咄逼人时,必然是心情不好,这次他确实心虚,不敢接话。

    “今日方醒”沉默之中荀彧开口,“元化称医馆之中便于养病。究竟居住何处,弟可定夺。”

    荀忻觉得他要住在医馆里得被华元化以药暗杀,争取道,“仍居家中。”

    “公达以为”荀彧又问荀攸。

    荀公达却觉得华佗说得对,他家小叔父那冷清的家毫无烟火气,一众亲兵虽恪尽职责,终究主从有别。荀忻宅在家时近乎无人交谈,这种环境不用想也知道不利于康复。

    “华元化之言然也。”

    “便从公达之言。”荀彧莞尔颔首。

    牛车辘辘驶至太医坊,停在医馆门前,待犹有不甘的荀忻下车,又辘辘驶去。

    刚从宫中回来的某神医等候在门前,见到他愈加容光焕发,“知君必将去而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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