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黑云压城

    “太医令公务繁忙, 不敢留此叨扰。”荀忻站在原地, 还想在挣扎一下。

    “与君相识数载, 岂畏我加害不成”华佗摇摇头, 拉着荀忻的手臂往庭中走, “汤药已煎好,再迟药效失矣。”

    一切被安排得明明白白。荀忻回到了醒来的房间,看着案上的药碗,黑黝黝的药汁散发着苦涩古怪的中药味。

    华佗见他神色迟疑, 仿佛手中的是碗毒药,略一思索明白过来缘由,“此药可助镇静安神, 疏散郁结, 滋补气血。唯一弊处, 服药后行动许有凝滞,无往日敏捷停药后即可恢复如常, 君不必忧。”

    荀忻终究信任华佗的医术, 即使心中还有担忧,仍端起漆碗, 抬腕饮尽微烫苦涩的药汤。

    华元化难道能毒死他不成

    “此方起效甚快,却不可久服。”华佗捻一缕胡须,他平日里授徒习惯了,自顾自道, “方剂中含百合、乌药、当归及川芎等等, 尤其川芎剂量颇重。”

    “此药不可久服, 久服亦致人暴亡。”

    荀忻默默放下空碗,如此说来,这药喝多了果真会死人。

    “川芎”荀忻重复问了句,他莫名觉得这味药有点耳熟。

    “君且宽心,只需服药数日,谈不上过量。”

    “童子。”华佗转头望向门口,唤守在门边的药童,“取我药囊来。”

    药童称诺而去。

    华佗看着荀忻,“躯体无疾,而举止失常之症,世人通称其为癔病。”

    “然以佗行医数十年所见,患此疾者症状不一,轻重有别。”

    “或神志尽失,鼻歪口斜,言语含糊恍如婴儿。”华佗一一列举道,“或手足完好,却抽搐无力,不能站立,无法行动。”

    “或神志清醒,眼未瞎却自以为目盲。”

    “或举止与常人无异,受惊时拔刃劈砍,不辨父母。”他补充道,“行伍之中,新卒常见此症。”

    “诸如此类,世人不解其故,只得以鬼神解之。以为阴侵阳气,于是祭祀鬼神,烧符扶乩。”他摇摇头,“岂是鬼神之故”

    只听华元化语锋一转,“君发病情态,曹公所述与荀令君所述,并非同一疾病。”

    荀忻抬眼看去,眼神略带疑惑,没有流露出华佗所想象的惊慌之色。

    华元化顿了顿接着道,“此事佗并未告知曹公与尊兄。”

    荀元衡垂下眼,神色依然没有变化。半晌他轻声问道,“忻到底所患何疾”

    华佗见此几乎怀疑自己的判断,“君郁积于心,劳伤心脉”华元化咽下长篇大论,只道,“理当仅有晕眩、失神之症,手足许有轻微颤栗,倒不至于颤搐不止。”

    一般来说,但凡患癔病的人大多尽力遮掩,不欲为人所知。华佗想不明白,为何有人想要自毁声名

    “元化。”荀忻突然唤道,“疾病岂能自控”

    他徐徐道,“身不由己,言不由衷。”

    这便是间接承认了华佗所说。

    华佗看着眼前的俊秀文士,他继承了父祖遗泽的容貌、家声,天赋其才。若生在太平时,举孝廉为郎,出为一方守令,积累升迁为二千石,本该人人称羡。

    即便如此,也难逃“身不由己,言不由衷”,也难免积郁难平,积劳成疾。

    人生在世,谁活得没有苦衷

    多说无益。

    年过半百的神医叹息一声,“人生如朝露,何必自苦如此”

    片刻后扣门声响起,童子抱着药囊走进来,奉给华佗。

    只见华元化熟练而流畅地打开药囊,从中取出鼓鼓的长条状布囊,解开缠绕的麻绳,纤长的银针寒光闪闪。

    针柄上一圈圈金属丝缠绕成环状,针身极细,有别于绣花针。

    荀忻“”

    “还需针灸”他顿时心生不妙。

    华元化摇摇头,“不需艾灸。”他拈针在指间,“仅针刺而已。”

    第二天荀公达前来探望时,便见华元化坐在床沿,荀忻卧伏在床,肩背袒露,颈椎上刺着几只毫针。

    “尚书请坐,还需稍候片刻。”

    荀攸道一声谢,在书案后坐下,“叔父安否”

    荀忻被勒令不能乱动,以他的视角看不见荀攸,只道,“太医令医术精妙,荀某安如泰山。”

    华元化捻转行针,某人从善如流闭了嘴。

    顾忌到华佗在场,他们心照不宣不谈兵事,沉默的气氛全靠华佗一人调动。

    收回银针,华元化与荀公达两人拱手见礼,“尚书但坐,佗失陪。”他拎起药囊,走出门去。

    “何日离许”荀忻披衣坐起,扎针时没什么感觉,拔针过后颈椎穴位处就有些酸痛,他穿好里衣,披上外袍,起身走过来。

    “两日后。”荀攸答道。

    天气逐渐转凉,见荀元衡身上才两件衣物,荀攸叮嘱一句,“天寒当添衣矣。”

    荀忻走到火炉前,摆好两只青瓷碗,提起铜壶柄倒热水,递一碗给荀公达。

    “公达今日仅来探望”低头吹瓷碗,热气扑面,荀忻笑了笑,“无事不登三宝殿。”

    荀公达放下瓷碗,没听过这句话并不妨碍他结合语境理解,“确实想起一事。”

    “何事”

    “火药。”荀公达轻声道,“元衡知我何意。”

    荀忻心中一凛,碗壁的热度烫得手心微痛,他忙将碗放到一边,“用于此战”

    “有何不妥”荀攸的眼瞳沉沉如墨,平静看他,“此物当为破营利器。”

    “元衡留于许都,可筹备此事,袭营之时能添一分胜算。”

    荀忻沉默片刻,“火药现世,若为袁绍所得,公达不怕反受其害”他垂眸道,“此物可令四周之物化为齑粉,用于战阵,将来之事无人能预料。”

    “若因此弃而不用,有因噎废食之嫌。”荀攸不太理解眼前人的担忧,叹息道,“兵者,凶器也。战阵之上,搏命之时,留有后手则为取死之道。”

    “我知元衡持必胜之心。”荀公达轻声道,“然此战难胜。”

    “稍有懈怠,事不复矣。”

    “还望深思详虑。”荀攸拱手向他作揖。

    书案上左右两只瓷碗热气缥缈,很快有水珠凝上瓷碗内壁,如草叶上所缀露珠。

    垂眸看着水珠滑落,荀元衡应一声诺。

    刘备阻截袁术后,没有跟着朱灵还军。待朱灵走后,刘玄德袭杀徐州刺史车胄,令关羽守下邳,自己率兵守小沛。

    随后他策反泰山贼昌豨,得众数万,派麾下孙乾与袁绍结盟联合,公然树起反曹大旗。

    刘备玩这么一出,天下震惊。

    其他人看热闹不嫌事大,乐见其成,诡计多端的曹孟德竟养鹰为患,让名气不大的刘玄德啄了眼。

    而消息传到许都,朝野上下愈发人心惶惶,本就处于劣势,此时雪上加霜。

    十二月,许都大雪。

    一夜醒来,门外雪积有数寸深,一脚踩下没过脚踝。荀忻接过亲兵递过来的缰绳正要上马,如往常一般去东郊。

    “荀君”

    荀忻转头望去,有数骑从巷道拐角驰来,疾呼,“荀君留步”

    “满君”为首那人赫然是许县令满宠,满伯宁。

    满宠纵马而来,斗笠与双肩上落满雪花。他急急勒马而下,“荀君欲往何处”

    “满君因何事情急”

    满伯宁摘下斗笠,“满宠有事相寻。”他的面颊被寒风吹得冻红,和着风雪声道,“昨夜大雪,压塌城南数间民舍。”

    “有伤亡”

    满宠点头,“五死十伤,多为冻死。”

    “满君寻我何事但言无妨。”荀忻示意满宠进门避一避风雪。

    满宠站在原地,拱手揖道,“今冬大寒,有别以往。城南多居贫户,庐舍仅覆茅草,官府若不施援手修缮”他摇摇头,“城南数百户,恐怕冻死者无数。”

    “城中吏卒百人而已,杯水车薪,宠无计可施。”

    他从衣袍内取出一卷简牍,奉给荀忻,“令君手书。”

    纸张虽已普及,尚书台所出的公文还是遵循传统,使用简牍。

    荀忻接过来看,简牍上的确是荀彧的字迹,盖着尚书令官印,调他所部三百人助满宠安抚城南灾民。

    “既有调令,满君遣人随我诣兵营。”荀忻收好简牍,翻身上马,带着满宠部下前往城郊兵营。

    雪越下越大,许都宫城中悄然寂静,白雪盖住斜飞的檐角,遮盖遍刻祥瑞的瓦当,掩住凋零枯黄的草木,为这一方天地重新上色。

    大雪掩盖了所有人迹,凛冽寒风中却有一人独自冒雪而行。

    哗。

    帷幕被吹开,寒风裹着雪粒极嚣张地耀武扬威,暖阁中炭火烘出来的暖意被一扫而空,荡然无存。

    侍立的小黄门忙扑上去,曳住飞舞的帷幕,琢磨着左右无人入殿,打算关上殿门。

    有一只手从外按住了门沿,小黄门抬眼一看,“令君”

    他忙打开门,躬身退到一旁。

    那人径直入殿,姿如青松,携一身风雪走入暖阁,“臣彧求见。”

    “令君稍侯。”小黄门姿态极恭敬。今时不同往日,当年雒阳宫乱,宦官尽为袁绍所诛,如今的宦官无不缩着脑袋,唯恐惹祸上身。

    入内殿为荀彧通禀,小黄门片刻后便折返回来,“天子召见。”

    望着荀彧的身影远去,小黄门不敢再关门,坐回原位,尽量蜷起身子。不管怎么说,殿内比外面要暖和得多。

    隐隐约约听见荀令君的声音叩谢,“陛下爱民黎民必感于陛下明德之举。”

    又一刻过后,荀令君从殿内走出,匆匆走入雪幕中。

    许都东郊。

    军营外的栅栏与鹿角被挪开,百余骑士纵马而出,沿着官道向城门疾驰。

    “军中仅有百余匹马,满君勿怪,另有二百步卒稍后便至。”一名骑士下马向满宠揖道。

    “荀侯归矣”满宠目光在骑士中搜寻,没找到荀元衡。

    “君侯随步卒而行。”

    满宠望着雪地,天寒地冻,调兵过来虽是无奈之举,也必然会引起士卒抗议,许都中大概只有荀忻所部严遵调令。

    “不知何时前往修缮”

    满伯宁摇摇头,“不急,诸君先请入帐休整,待荀侯引兵至。”

    风雪之中,许都吏民皆躲在屋里,或拥被,或烧火燃炭,想尽办法取暖。没人愿意在这种天气出门,也自然没人发现巷道中多出了一群行迹诡异的人。

    这些人手持火炬,近乎是明目张胆地四处点火,首当其冲被点着的是各处官署,其次是广和里。

    众所皆知,此地居住的朝官也好,武将也罢,大多是曹操亲信。

    自许都上空望去,黑烟滚滚,终于察觉起火的家仆、守卫厉声呼救,“救火”之声传彻邻里。

    听闻“救火”的人们正惊慌地挑水负土,准备前去救火,然而道路上却多出了许多手持刀戟的士卒。

    忙于救火的吏民来不及躲避,丧命于刃下,木桶的水倾倒在地上,稀释了血液,融化一片积雪。

    “贼子叛乱”

    素白的道路被马蹄、足迹践踏染黑,官署外的守卒与叛军短刃相接,雪天里火炬、兵刃与鲜血争相落地,积雪融化,浊水流动。

    身在城南的满宠站在木堆上,任疾风鼓起袍角,举目远眺,四处都有零星的黑烟。唯独宫城上空一片祥和,没有动静。

    他不再观望,拉着马鞍上马,拔剑喝道,“诸君随我讨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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