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令公务繁忙, 不敢留此叨扰。”荀忻站在原地, 还想在挣扎一下。
“与君相识数载, 岂畏我加害不成”华佗摇摇头, 拉着荀忻的手臂往庭中走, “汤药已煎好,再迟药效失矣。”
一切被安排得明明白白。荀忻回到了醒来的房间,看着案上的药碗,黑黝黝的药汁散发着苦涩古怪的中药味。
华佗见他神色迟疑, 仿佛手中的是碗毒药,略一思索明白过来缘由,“此药可助镇静安神, 疏散郁结, 滋补气血。唯一弊处, 服药后行动许有凝滞,无往日敏捷停药后即可恢复如常, 君不必忧。”
荀忻终究信任华佗的医术, 即使心中还有担忧,仍端起漆碗, 抬腕饮尽微烫苦涩的药汤。
华元化难道能毒死他不成
“此方起效甚快,却不可久服。”华佗捻一缕胡须,他平日里授徒习惯了,自顾自道, “方剂中含百合、乌药、当归及川芎等等, 尤其川芎剂量颇重。”
“此药不可久服, 久服亦致人暴亡。”
荀忻默默放下空碗,如此说来,这药喝多了果真会死人。
“川芎”荀忻重复问了句,他莫名觉得这味药有点耳熟。
“君且宽心,只需服药数日,谈不上过量。”
“童子。”华佗转头望向门口,唤守在门边的药童,“取我药囊来。”
药童称诺而去。
华佗看着荀忻,“躯体无疾,而举止失常之症,世人通称其为癔病。”
“然以佗行医数十年所见,患此疾者症状不一,轻重有别。”
“或神志尽失,鼻歪口斜,言语含糊恍如婴儿。”华佗一一列举道,“或手足完好,却抽搐无力,不能站立,无法行动。”
“或神志清醒,眼未瞎却自以为目盲。”
“或举止与常人无异,受惊时拔刃劈砍,不辨父母。”他补充道,“行伍之中,新卒常见此症。”
“诸如此类,世人不解其故,只得以鬼神解之。以为阴侵阳气,于是祭祀鬼神,烧符扶乩。”他摇摇头,“岂是鬼神之故”
只听华元化语锋一转,“君发病情态,曹公所述与荀令君所述,并非同一疾病。”
荀忻抬眼看去,眼神略带疑惑,没有流露出华佗所想象的惊慌之色。
华元化顿了顿接着道,“此事佗并未告知曹公与尊兄。”
荀元衡垂下眼,神色依然没有变化。半晌他轻声问道,“忻到底所患何疾”
华佗见此几乎怀疑自己的判断,“君郁积于心,劳伤心脉”华元化咽下长篇大论,只道,“理当仅有晕眩、失神之症,手足许有轻微颤栗,倒不至于颤搐不止。”
一般来说,但凡患癔病的人大多尽力遮掩,不欲为人所知。华佗想不明白,为何有人想要自毁声名
“元化。”荀忻突然唤道,“疾病岂能自控”
他徐徐道,“身不由己,言不由衷。”
这便是间接承认了华佗所说。
华佗看着眼前的俊秀文士,他继承了父祖遗泽的容貌、家声,天赋其才。若生在太平时,举孝廉为郎,出为一方守令,积累升迁为二千石,本该人人称羡。
即便如此,也难逃“身不由己,言不由衷”,也难免积郁难平,积劳成疾。
人生在世,谁活得没有苦衷
多说无益。
年过半百的神医叹息一声,“人生如朝露,何必自苦如此”
片刻后扣门声响起,童子抱着药囊走进来,奉给华佗。
只见华元化熟练而流畅地打开药囊,从中取出鼓鼓的长条状布囊,解开缠绕的麻绳,纤长的银针寒光闪闪。
针柄上一圈圈金属丝缠绕成环状,针身极细,有别于绣花针。
荀忻“”
“还需针灸”他顿时心生不妙。
华元化摇摇头,“不需艾灸。”他拈针在指间,“仅针刺而已。”
第二天荀公达前来探望时,便见华元化坐在床沿,荀忻卧伏在床,肩背袒露,颈椎上刺着几只毫针。
“尚书请坐,还需稍候片刻。”
荀攸道一声谢,在书案后坐下,“叔父安否”
荀忻被勒令不能乱动,以他的视角看不见荀攸,只道,“太医令医术精妙,荀某安如泰山。”
华元化捻转行针,某人从善如流闭了嘴。
顾忌到华佗在场,他们心照不宣不谈兵事,沉默的气氛全靠华佗一人调动。
收回银针,华元化与荀公达两人拱手见礼,“尚书但坐,佗失陪。”他拎起药囊,走出门去。
“何日离许”荀忻披衣坐起,扎针时没什么感觉,拔针过后颈椎穴位处就有些酸痛,他穿好里衣,披上外袍,起身走过来。
“两日后。”荀攸答道。
天气逐渐转凉,见荀元衡身上才两件衣物,荀攸叮嘱一句,“天寒当添衣矣。”
荀忻走到火炉前,摆好两只青瓷碗,提起铜壶柄倒热水,递一碗给荀公达。
“公达今日仅来探望”低头吹瓷碗,热气扑面,荀忻笑了笑,“无事不登三宝殿。”
荀公达放下瓷碗,没听过这句话并不妨碍他结合语境理解,“确实想起一事。”
“何事”
“火药。”荀公达轻声道,“元衡知我何意。”
荀忻心中一凛,碗壁的热度烫得手心微痛,他忙将碗放到一边,“用于此战”
“有何不妥”荀攸的眼瞳沉沉如墨,平静看他,“此物当为破营利器。”
“元衡留于许都,可筹备此事,袭营之时能添一分胜算。”
荀忻沉默片刻,“火药现世,若为袁绍所得,公达不怕反受其害”他垂眸道,“此物可令四周之物化为齑粉,用于战阵,将来之事无人能预料。”
“若因此弃而不用,有因噎废食之嫌。”荀攸不太理解眼前人的担忧,叹息道,“兵者,凶器也。战阵之上,搏命之时,留有后手则为取死之道。”
“我知元衡持必胜之心。”荀公达轻声道,“然此战难胜。”
“稍有懈怠,事不复矣。”
“还望深思详虑。”荀攸拱手向他作揖。
书案上左右两只瓷碗热气缥缈,很快有水珠凝上瓷碗内壁,如草叶上所缀露珠。
垂眸看着水珠滑落,荀元衡应一声诺。
刘备阻截袁术后,没有跟着朱灵还军。待朱灵走后,刘玄德袭杀徐州刺史车胄,令关羽守下邳,自己率兵守小沛。
随后他策反泰山贼昌豨,得众数万,派麾下孙乾与袁绍结盟联合,公然树起反曹大旗。
刘备玩这么一出,天下震惊。
其他人看热闹不嫌事大,乐见其成,诡计多端的曹孟德竟养鹰为患,让名气不大的刘玄德啄了眼。
而消息传到许都,朝野上下愈发人心惶惶,本就处于劣势,此时雪上加霜。
十二月,许都大雪。
一夜醒来,门外雪积有数寸深,一脚踩下没过脚踝。荀忻接过亲兵递过来的缰绳正要上马,如往常一般去东郊。
“荀君”
荀忻转头望去,有数骑从巷道拐角驰来,疾呼,“荀君留步”
“满君”为首那人赫然是许县令满宠,满伯宁。
满宠纵马而来,斗笠与双肩上落满雪花。他急急勒马而下,“荀君欲往何处”
“满君因何事情急”
满伯宁摘下斗笠,“满宠有事相寻。”他的面颊被寒风吹得冻红,和着风雪声道,“昨夜大雪,压塌城南数间民舍。”
“有伤亡”
满宠点头,“五死十伤,多为冻死。”
“满君寻我何事但言无妨。”荀忻示意满宠进门避一避风雪。
满宠站在原地,拱手揖道,“今冬大寒,有别以往。城南多居贫户,庐舍仅覆茅草,官府若不施援手修缮”他摇摇头,“城南数百户,恐怕冻死者无数。”
“城中吏卒百人而已,杯水车薪,宠无计可施。”
他从衣袍内取出一卷简牍,奉给荀忻,“令君手书。”
纸张虽已普及,尚书台所出的公文还是遵循传统,使用简牍。
荀忻接过来看,简牍上的确是荀彧的字迹,盖着尚书令官印,调他所部三百人助满宠安抚城南灾民。
“既有调令,满君遣人随我诣兵营。”荀忻收好简牍,翻身上马,带着满宠部下前往城郊兵营。
雪越下越大,许都宫城中悄然寂静,白雪盖住斜飞的檐角,遮盖遍刻祥瑞的瓦当,掩住凋零枯黄的草木,为这一方天地重新上色。
大雪掩盖了所有人迹,凛冽寒风中却有一人独自冒雪而行。
哗。
帷幕被吹开,寒风裹着雪粒极嚣张地耀武扬威,暖阁中炭火烘出来的暖意被一扫而空,荡然无存。
侍立的小黄门忙扑上去,曳住飞舞的帷幕,琢磨着左右无人入殿,打算关上殿门。
有一只手从外按住了门沿,小黄门抬眼一看,“令君”
他忙打开门,躬身退到一旁。
那人径直入殿,姿如青松,携一身风雪走入暖阁,“臣彧求见。”
“令君稍侯。”小黄门姿态极恭敬。今时不同往日,当年雒阳宫乱,宦官尽为袁绍所诛,如今的宦官无不缩着脑袋,唯恐惹祸上身。
入内殿为荀彧通禀,小黄门片刻后便折返回来,“天子召见。”
望着荀彧的身影远去,小黄门不敢再关门,坐回原位,尽量蜷起身子。不管怎么说,殿内比外面要暖和得多。
隐隐约约听见荀令君的声音叩谢,“陛下爱民黎民必感于陛下明德之举。”
又一刻过后,荀令君从殿内走出,匆匆走入雪幕中。
许都东郊。
军营外的栅栏与鹿角被挪开,百余骑士纵马而出,沿着官道向城门疾驰。
“军中仅有百余匹马,满君勿怪,另有二百步卒稍后便至。”一名骑士下马向满宠揖道。
“荀侯归矣”满宠目光在骑士中搜寻,没找到荀元衡。
“君侯随步卒而行。”
满宠望着雪地,天寒地冻,调兵过来虽是无奈之举,也必然会引起士卒抗议,许都中大概只有荀忻所部严遵调令。
“不知何时前往修缮”
满伯宁摇摇头,“不急,诸君先请入帐休整,待荀侯引兵至。”
风雪之中,许都吏民皆躲在屋里,或拥被,或烧火燃炭,想尽办法取暖。没人愿意在这种天气出门,也自然没人发现巷道中多出了一群行迹诡异的人。
这些人手持火炬,近乎是明目张胆地四处点火,首当其冲被点着的是各处官署,其次是广和里。
众所皆知,此地居住的朝官也好,武将也罢,大多是曹操亲信。
自许都上空望去,黑烟滚滚,终于察觉起火的家仆、守卫厉声呼救,“救火”之声传彻邻里。
听闻“救火”的人们正惊慌地挑水负土,准备前去救火,然而道路上却多出了许多手持刀戟的士卒。
忙于救火的吏民来不及躲避,丧命于刃下,木桶的水倾倒在地上,稀释了血液,融化一片积雪。
“贼子叛乱”
素白的道路被马蹄、足迹践踏染黑,官署外的守卒与叛军短刃相接,雪天里火炬、兵刃与鲜血争相落地,积雪融化,浊水流动。
身在城南的满宠站在木堆上,任疾风鼓起袍角,举目远眺,四处都有零星的黑烟。唯独宫城上空一片祥和,没有动静。
他不再观望,拉着马鞍上马,拔剑喝道,“诸君随我讨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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