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凛凛岁暮

    五日后, 黄海上,一支船队在海面上东向而行。

    船队由数艘楼船组成,楼船高十余丈, 船上建楼三重,桅杆高一丈余,前后四帆, 是形制较大的海船。

    刘备睡梦之中极不安稳,他好似做了很长的一个梦, 梦里他要么坐在颠簸的马车里逃命,要么不停从悬崖坠落。

    “云长”

    “翼德”

    刘备按着佩刀, 起身想要掀开车帘,然而起身便没站稳, 又是一阵颠簸,他整个人砸到车壁上,马车彻底翻倒

    脸上、背上的钝痛感如此清晰, 刘玄德“嘶”了一声睁开眼,撑起身, 他所卧的是木板,仰头一看,头顶也是木板。

    揉着身上的痛处席地坐起,刘备举目四望,目之所及都是木制之物还有一位跪坐的士子, 看其姿势似乎靠着凭几在读书,只留给他一个冷傲的背影。

    “足下”刘备试探唤了一声, 清清嗓子, “敢问足下, 此为何地”

    那人慢吞吞转过身, 是一张极年轻的面孔,五官端正,然而刘备并不认识。

    “足下可识得刘备”刘玄德此时才缓缓想起意识断片以前和荀元衡的对话诈死,金蝉脱壳他难道已逃出生天了

    如果是荀忻安排,眼前人应该知道他的身份。

    只见那人瞟他一眼,好整以暇般打量着他,语气嘲弄,“晚矣。”

    “死灰复燃,死尸复醒,晚矣。”那人转过身继续看书,仿佛没听见他刚才的疑问。

    此人无礼。

    刘备尚且来不及生气,室内又一阵晃悠,如无根之萍,随波浮沉。这是在船上

    他皱起眉头,明白了身上的伤从何而来。

    “主公”门边传来惊喜声,刘备抬头看去,下一刻勉强站起身,跌跌撞撞向着来人跑,“宪和”

    来人正是简雍,简宪和,是少年时便跟随他奔走的幕僚兼好友。

    “主公醒矣”简雍迎上前,抱住即将跌倒的刘备,喜极而泣。这些天他提心吊胆照顾着人事不知的刘备,再加上身不由己地被放逐到漂泊不定的海上,前路未知,日夜忧虑难安。

    但只要刘备醒了,就像昏暗的室内突然有了光,简雍一瞬间有了希望。

    “独你我二人在此”刘备被简雍扶着坐回草席上,抓着人的袖子想弄清楚情况。

    “公祐亦在此,还有数名主公亲卫。”简雍神色黯然下去。

    看来只有他们这几人在这船上,刘备心下一沉。他示意祢衡,低声问,“此是何人”

    简雍顺着刘备的目光望过去,叹口气,“使者,许都所委派。”他同情而担忧地看着自家主公,“亦是主公帐下功曹。”

    看着刘备皱眉不语,简雍解释道,“朝廷迁主公为幽州牧。”他找出藏在衣襟里的委任诏书,以及一封信,“主公看罢。”

    “幽州牧”刘备出身幽州涿郡,曹操怎会好心纵他回乡为州牧

    沉默地看罢诏书,刘备展开书信,果然不出意料,是荀元衡所书。

    荀元衡在信中详细地介绍了辽东周围的局势,尤其强调其地理位置,继而谴责公孙度,“原辽东太守公孙度,残暴不节,僭越谋逆,立庙设坛,郊祀天地,藉田治兵,九旒乘鸾”

    “此人裂土自封,合大不逆。使君忠贞之士,履仁禀义,社稷之桢干,国家之良辅,必志在攘除奸凶。”

    “乐浪一郡,孝武时起即为汉土,而今为东夷窃取”

    总而言之,名为鼓励他为国收复辽东、乐浪,实则暗示他西有公孙度,东有高句丽,不解决这两个问题,他回不了实际的幽州。

    众所周知,时人认知上的幽州并不包括偏远的辽东和乐浪,可这些偏僻的蛮夷之地,名义上确实是大汉的领土。

    “途艰路远,所隔山海,使君珍重。”

    刘备在简雍搀扶下站起身,推门而出,凭栏远望辽阔海面。海风腥咸,不远处几名布衣羊裘、渔民模样的男女在收网,吆喝声惊飞一群白身黑翅的海鸥。

    冬日天寒,不是捕鱼的季节,渔网中只有半筐鱼虾,几只青灰色的小海蟹。

    荀元衡敢冒风险把他送往辽东,必然做好了防备,比如事先传书挑衅公孙度,让他不能投靠公孙度。比如船上除了简雍、孙乾等几人外几乎全是渔民,这些人不会听令于他返航,也无法给他更多助力。

    茫茫山海,凶险难测。

    “此行所往何地”他问简雍。

    “听渔人所言,乐浪郡。”简宪和少见地愁容满面,乐浪当地所居大多是高句丽人,蛮夷之地,不知道靠岸之后他们要如何生活。

    那名无礼的使者不知何时也走到船庐外,“昨日靠岸于青州东莱,采买食蔬。若汝昨日醒,尚有逃离之机。”

    离开东莱郡后,途中再没有停靠点,楼船将渡过黄海,直往乐浪郡。

    “主公不如入庐休息。”简雍侧身挡住祢衡看刘备的视线,不理此人。

    “如丧家之犬。”祢衡叹息一声,也不知是骂人还是自嘲。

    刘玄德顿住脚步,竟赞同应道,“然哉,然哉。”

    昔日孔子逃亡郑国,与弟子失散。子贡到处找孔子,一位郑国人告诉他,东门外有个人,额头像尧,脖颈像皋陶,肩膀像子产“累累若丧家之狗”。

    子贡找到孔子后,如实转述,孔子听后欣然而笑,“形状,末也。而谓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1”

    祢衡未必有引用典故的意思,但经由刘备这么回复,便有化用孔子经历的旷达之意。

    想到这儿简雍笑了笑,恢复些许以往的不羁洒脱,“圣人亦有穷时,何况我等路漫漫其修远兮,上下求索而已。”

    祢衡望他们君臣一眼,嘴上仍是不饶人,嘲道,“织席贩履辈亦读书”

    话音刚落,他被一人从后相撞,还没有来得及反应,横冲直撞的那人放下手上的食盒,扑上刘玄德的大腿痛哭流涕,“主公”

    “主公终于肯醒”他全无平日里的儒师风度。

    “公祐。”刘备抚着孙乾的脊背,叹一声,“我无碍,累君担忧。”

    那边君臣相得,祢衡转头望向苍茫海水,靠着桅杆坐下,最终沉默下来。

    在这楼船上,刘玄德刘使君如今与渔民并无太大差别,没有人需要阿谀奉承,矫饰言行。如果说简雍、孙乾的表现都是真情流露,刘备此人果真是以国士待人的贤主

    曹军攻克下邳后,马不停蹄征讨东海贼昌豨,待诸如昌豨等等叛向刘备的郡县投降,曹操回军之时接近岁暮。

    大军回守官渡,曹操本人免不了回一趟许都。

    司空府中,书室门窗紧闭,执戟卫士守在不远处,目不斜视,肃然而立。

    室内只听得到展开木牍的声音,一摞公文见了底,曹操的神色愈发凝重。

    “刘备叛后,东南多变。”尚书令荀彧做了结论。

    汝南袁氏四世三公,威望声名积累数代,底蕴深厚不可撼动。如今曹操与袁绍开战,汝南各郡县纷纷响应袁绍,致力于在曹操后院点火。

    已知的叛党数量已非常可观,而这星星之火,还有燎原之势。

    放下木牍,老曹揉了揉太阳穴,望向荀文若,问计,“君有何教我”他相信荀彧从来有办法。

    而荀文若从没有让他失望。

    “袁氏恃冢中枯骨,徒有声名耳。”

    “名门郡望,岂独袁氏”荀彧一向不卖关子,“许中名士何其多也。若用名士镇抚诸县,必能使吏民安定。”

    “善。”沉吟片刻,曹操抬眼而笑,“文若真吾之子房也。”

    人们叛应袁氏,无非是因为袁氏的声望人脉。只有袁氏有声望人脉未免小觑了天下世家。察举制使然,此时的名士无一不出身士族,每一人背后都有家族势力,各自的根基不可谓不深厚。

    镇抚平乱的同时,也尽可能地把许都的世族们绑到曹操的战车上。

    颍川陈氏,河内司马氏,陈郡何氏,陈郡袁氏

    曹操心底默默浮现长串的家族及名士清单,这一处火不用再担忧,能用名士扑灭。

    他稍稍放下心来,余光瞥见案上一物,拾起来笑道,“文若来看此物。”

    那是一顶缣帛所制的帻巾上尖下宽,如双掌合拢状,形制更像是仪礼时所冠的皮弁。

    “明公仿自皮弁”荀彧不确定道。

    “正是。”曹操笑道,“孤名之曰,帢。”

    “皮弁需以皮革制冠衣,饰以珠玉。”

    “当今天下凶荒,资财匮乏,冠皮弁不免奢靡,理当因时而变,简易适用。”

    他说着取下自己头上的帻巾,换上这顶“帢”,作左右顾盼状,有点得意道,“我以缣帛改制,如何”

    荀彧不由莞尔,“甚好。”

    “不饰珠玉,只以五色分别贵贱,作为军服可否”

    “明公雅性节俭,节物悯人,甚好。”荀彧微微颔首,不禁又笑了笑。

    “此帢便赠与文若。”曹操手指提着缣帛边缘取下头顶的帢,捧给荀彧,“孤亲自改制,天下独一无二,首帢。”

    捧出去他又收回手,“忘矣,文若好洁我命人再制一件,改日”

    若真不收,眼见得曹操尴尬,荀彧倾身取过缣帛所制的帽子,所谓的帢,在座上拱手一揖,温声答谢。

    “明日正旦,文若不如留下,一同守岁饮酒”想到荀彧至今不肯成家,曹操叹口气,邀请他留下宴饮。

    说完他又觉得不妥,摆手,“公达不在家中,元衡染恙,文若再缺席,君家先祖当恼孤矣。”想起荀攸还在官渡,老曹也不好意思再多留荀彧。

    “染恙”荀彧却好似关注到别的重点,他疑心自己听错,轻声重复了一遍。

    “与奉孝同车,二人皆染风寒文若尚不知耶”说到这曹操不再多说,看这情况荀忻像是有意瞒着的,荀氏家风兄弟悌友,倒是他说漏了嘴。

    冬日着凉染上风寒实在不是什么稀罕事,曹操能记得,只因朝夕相处印象深刻,可怜这两人不能过个好年。

    乘车回到家中,荀彧边走边问门仆,“元衡可曾来过”

    门仆点点头,眉头的纹路深了几分,“彼时主公不在府中。”前些天小荀君登门,主公避而不见,这次主公是真的不在家,也不知是否会生出误会。

    头发花白的车夫卸下牛车的车厢,闻言小心翼翼劝道,“君侯年齿尚轻,行事难免有不周之处,必非有意为之。”

    “主公怜君侯少孤,在颍阴之时便多有关爱。而君侯自幼寡言独处,唯独亲善主公。兄弟友睦,人人称羡。”

    “岁暮阖家团圆之时,孤身一人”他躬身拜了拜,“老奴多言。”荀氏对待家仆向来宽仁,老车夫看着荀彧兄弟长大,对主人的尊敬之中还带着些许对晚辈的爱护,没忍住多说了几句。

    这么些天大家都没弄明白,主公怎么就突然疏远小荀君,数次拒而不见。

    “我何时不允元衡来此”

    听主公这么说,门仆一喜,“仆遣人邀君侯来赴宴”

    荀彧点点头,“依循往年便是。”

    今晚是岁暮除夕,黄昏时分里坊中响起了隐约的爆竹声,家家户户悬挂苇索,更换桃符,在门前画虎。

    留在许都的荀氏子弟扶老携幼登门,今年也照例聚在荀彧家守岁。

    荀攸的妻子带着小荀缉过来赴宴,顾视堂上诸荀,没见到最为相熟的荀忻,问道,“妾闻曹司空已归许,怎不见元衡叔父”

    上首的荀悦也放下酒樽,望向荀彧,“ 元衡尚未归许”

    只见荀彧摇摇头,“染恙不能至。”

    “忽染风寒,并无大碍,大兄不必忧心。”

    众人见荀彧神色无异,便放下心来,继续谈笑对饮。

    天色渐暗,府中处处点燃烛火,荀彧接了几位子弟的敬酒,举杯敬荀悦,“彧即前往探望元衡,大兄还请担待。”

    “去罢。”荀悦饮尽杯中酒,“他一人卧病在床,终是冷清。”

    街衢中随处立着火炬,火光给漆黑的寒夜添几分暖色。腊月三十没有月光,万家灯火足以照亮行人的路。

    荀忻门前的亲兵望见荀令君携随从而来,忙躬身行礼,“令君。”

    “令君请进。”常跟随荀忻左右的那名亲兵引路在前,呐呐含混道,“主公自令君府上归,便闭门不出,扣门不应。”这话说出来倒显得自家主公孩童心性,说得他有些心虚。

    眼见荀令君身上冷气更甚,亲兵闭上嘴,埋头带路。

    荀忻的府邸占地不大,住的人也少,片刻便走到了他所居的主卧。

    今晚随处都灯火通明,恍如白昼。唯独眼前的室内只有昏暗的烛光,被黑暗裹挟,如日之将暮,气息奄奄。

    抛去心中不详的联想,亲兵扣门唤道,“主公,令君来访。”

    无人应答。

    门外的几人面面相觑,最终望向荀彧。

    一身素衣的尚书令气质凛若霜雪,指节扣上木门,清脆的响声,“元衡”

    “破门。”

    “破门”亲兵们对视一眼,他们虽然尊敬荀令君,但仅仅听令于门内那一位,没人敢轻举妄动。

    “军法明文,亡将而诛。”荀彧神情冷淡,“将军染疾而放任不理,若有不测,尔等当问何罪”

    久居上位,不怒自威,所带来的压迫感有如实质。

    “令君恕罪。”亲兵后背冷汗涔涔,跪倒谢罪道,“仆知罪,令君稍待。”

    他拔刀出鞘,刀刃小心翼翼地插入门缝,慢慢撬开门内的门栓。

    冷风一灌,吱呀,屋门应声而开。

    眼见荀令君举步入室,那名亲兵此时才敢举袖擦一擦额上的冷汗,他轻手轻脚阖上木门,靠在墙上暗自祈祷主公不追究此事。

    室内,聊胜于无的幽微烛光下,荀彧快步走向床边。

    床上被褥鼓起一团,他缓下脚步,“元衡”

    仍然没有应答。

    室内太暗,陡然走进来眼睛还不能适应,荀彧转而走向烛光处,借用那盏唯一燃烧的灯烛点燃室内所有的缸灯、烛台。

    屋内亮起明黄的灯火,一瞬间生出暖意。

    随手探向缸灯旁的铜炉,触手冰冷,炉中火炭早已熄灭。

    荀彧站起身,走到床沿坐下,向下掖了掖被角,露出床上那位不省人事的睡容。

    他发髻散乱,侧身右卧,近乎蜷缩成一团,身上的外衣竟也未脱,革靴一前一后散落在床尾,像是回来倒头就睡。

    试了试荀元衡的额头,入手温热。掌背再贴自己额上对比,明显感受得到差别。

    但今晚,哪怕是医馆中的学徒也已休假回家,仓促中哪里还能找得到医师

    出门吩咐一声,亲兵急匆匆奉来了凉水。水滴溅落漆盆,淅淅沥沥的水声中,荀彧拧好软布,敷在床上人的额上。

    反复敷了一个时辰,又喂下半碗姜汤,荀忻额上的热度终于退下。

    望一眼刻漏,时辰不早,明天正旦还有一年一度的大朝,荀彧脱下外袍,打算挤着堂弟凑合一晚。

    然而掀开一角被子,他又发觉荀元衡汗湿鬓角,伸手一探,此人里衣几乎湿透。

    这么睡一晚病情得雪上加霜。

    荀文若叹息一声,披起外袍起身,叫了亲兵进来帮忙给他们主公更衣。

    “令君。”刚刚撬门那位亲兵和同袍抬了一张长榻进来,其上被褥整洁,“令君可在此榻休息。”

    荀彧道声谢,“不知足下名姓”

    他此刻的温和儒雅和方才的威重令行判若两人,却又并不矛盾,让人莫名觉得他本该如此。

    “张钧。”那名亲兵揖道,“仆等便不打扰。”说罢忙带着同袍退出去。

    明烛静静燃烧,铜炉也被添上炭火,不时有极轻微的“噼啪”木炭剥裂声,以及荀忻匀长的呼吸声。

    折腾到此时,接近凌晨,头一沾上枕,他很快入睡

    尚书台中,“左丞,可曾见我案上信纸”荀彧并没有随手乱放的习惯,然而遍寻书案,也没看到昨日带过来的书信。

    “信纸”被询问的尚书左丞疑惑道,“令君是否记错,左伯纸价贵,台阁中唯有绢帛。”

    “纸价一钱三张,怎称价贵”荀彧意识到不对,尚书台中早用纸代替价贵的绢帛,他皱眉问道,“尚书荀攸何在”

    “荀尚书仍在官渡,令君”尚书左丞打量着上司,欲言又止,觉得上司今天不太对劲。

    关于荀攸的事对得上,纸许都造纸最初是荀元衡一力所倡。

    荀彧沉静下来,“骑都尉荀忻可曾随军”

    “骑都尉荀忻。”左丞茫然想了半天,“竟有此人”

    “高阳亭侯”

    左丞低头沉思,口中念念有词,像是在默背侯爵,片刻后摇摇头,“未闻此爵,令君是否错漏误记”

    “令君”左丞忙追上尚书令的脚步,“令君何去”

    “事出情急,改日细说。”荀彧疾步走出台阁,等不及乘车。他向宫中宿卫借了一匹马,快马赶回家,在府门外勒马逡巡。

    侍中耿纪走出家门,见到荀文若一惊,“令君为何在此”

    “在此何为”尚书令不在宫中,到自家门口看什么

    却见荀彧对他视而不见,纵马如疾风般在他耳边掠过。耿纪揉揉眼,再望荀文若骑马远去的背影,疑心自己是否出现了幻觉。

    荀彧策马径直出城,直往颍阴方向奔去。

    耿纪仍是他的邻居,但荀忻的府邸却不见踪影。

    他心中隐隐浮现一个念头。

    如果他当年没有寻医救荀忻是否就会是此种情形

    颍阴和许昌相距不过数十里,沿官道纵马奔驰,一个多时辰后就抵达颍阴。

    荀彧没有回高阳里,他独自骑马穿行小径,越走越偏僻,人迹罕至。

    枯藤老树,树梢上乌鸦啼声惨淡,令人不寒而栗。

    插在墓上的引魂幡随风而舞,寒风吹过,白幡被风卷起漫天飞旋。

    荀彧翻身下马,一步步走向荀氏世代的墓地。

    这里是颍川荀氏最终的归属。

    即使有所预料,真正看到荀忻的墓碑时,他还是脚步一滞。

    那两个字他很熟悉,见过许多次,出现在他们往来文书的落款上,出现在曹操的请功表上,出现在升迁诏书上

    略微低矮的石碑象征夭亡早逝,隶书篆刻,白粉勾描,落款是“中平五年十二月己亥”,“从子荀攸立”。

    恰好是十年前的那个冬天。

    坟冢上柏树亭亭而立,荒草丛生,高及人腰。腊月时多有祭祀,周围的坟冢大多被子孙洒扫修缮,而这一座坟冢为人遗忘,无人祭扫。

    “忻弟。”他走近墓碑,摩挲风化斑驳的石碑,触感如此真实。

    抬头望天,空空茫茫,天地无情而沉寂。天地之间,仿佛从始至终只有他一人。

    或许得而复失比失去更苦,荀彧沉默地倚靠墓碑,不愿再看。

    若此墓为真,他的忻弟没有活到加冠成人的年纪,自然也没有表字。

    若此墓为假,为何他除此之外,找不到元衡踪迹

    若此墓为真,中平五年到建安三年,这十年光阴是他臆想

    若此墓为假,除记忆之外,有什么能证明元衡存在

    重物坠地声惊醒荀彧,他醒来时仍心有余悸,转头便望向床上,“元衡”

    室内光线昏暗,在他睡着的时候烛火燃尽,眼睛适应了黑暗的环境,勉强能视物。

    只见床上被褥平坦,原本沉睡的人不见踪影。

    他卧榻边响起了咳嗽声,衣料窸窣。

    “兄长何时至此”说话的声音鼻音浓重,以至于有些陌生。

    半夜醒来被卧榻绊倒的某人从地上爬起,他头昏脑胀,走两步一头歪倒在卧榻上,倒在荀彧身侧。

    努力嗅了嗅,没有嗅到香气的荀忻瞬间清醒,他正打算不动声色与人拉开距离,下一瞬被人拥入怀中。

    “元衡。”

    熟悉的声音令他放松警惕,终于反应过来是他鼻塞闻不到气味。

    “兄长寻何物”荀彧的手在他背后摸索,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荀忻压不住喉咙间的痒意,忍不住偏头咳嗽。

    “寻汝。”

    荀彧放开他,仰卧凝视黑暗,如释重负。

    他半晌止住咳嗽,意识到又给人徒增惊吓,荀忻转而沉默,“愧使兄长因我失望。”

    “并非有意隐瞒。昔日之事所记杂乱,岂敢轻言忆起。”

    这些天荀忻想明白了当日荀彧为何失望。

    荀彧此前发现从弟失忆,为此担忧伤怀,还要配合他假作不知。再然后某一天,他又靠着自己的观察力发现从弟恢复记忆。

    这一次,便很难再仿若无事。

    谁能忍受身边人一而再的隐瞒

    但从荀忻的角度来说,这次他的确无意隐瞒荀彧,他首先隐瞒的是自己。

    逐渐恢复的那一段属于小荀忻的记忆,他潜意识里并不能接受,但越想遗忘的事越难以忘掉,于是便反复演变成为梦魇。

    他本人也自欺欺人,以为仅仅是噩梦。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只听荀彧温声道,“往事俱往矣。”

    荀忻望着他,半晌愣愣接道,“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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