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设局者谁

    官渡曹营。

    大营外设几重鹿角木, 深埋地下近一尺。手持矛戈的守卒来回巡查,不时有斥候或散骑回营。

    外头守卫严密,营中却是另一番景象。

    空置的荒地被开垦出来, 沟垄相间。上百士卒脱下扎甲,锄头、铁镐扬起黑土,耕田播种, 干得热火朝天。

    “公子。”见曹昂锄完一沟草,拄着锄头木柄休息, 同样在锄地的亲兵抛下手头事, 解下腰间水囊去送水。

    水囊里灌得是梅浆, 酸甜解渴。曹昂仰头喝了几口, 抬衣袖擦嘴,望向一旁略长他几岁的青年文吏, “先生, 饮浆否”

    荀忻闻声抬头, 白皙的脸晒得微红,汗珠顺着脸侧往下流,滑入颈侧。

    摇头拒绝了曹子修的好意,荀忻放下铁镐, 望向仍弯着腰埋头土地的士卒们,“诸君, 可休息片刻。”

    话音一落, 如释重负的轻呼声此起彼伏。

    时值四月, 他们能播种的作物不多, 大豆、绿豆以及胡麻等分区划地种一种。

    见荀忻踩着泥土走到未开垦的田垄上坐下, 曹昂跟着人走过去, 席地随意而坐。

    “子修辛苦。”荀忻看着曹昂晒红的脸, 歉意一笑。知道曹子修为人实诚,没想到能这么实诚。

    为了增加粮草供应,他提出要仿照汉武时期的河西守军,在营中种地。曹昂是第一个表示支持的,甚至亲身参与其中,躬耕陇亩。

    “司空常教导,昂既为长子,当为表率。”曹昂语气里满是对父亲的敬仰,说到此处他问道,“先生躬耕,是否也为此故”

    举措的提出者奋战在第一线,行动胜于空谈,无疑更能让人服气。

    荀忻刚要回答,便听到有人高呼“主公”,急忙忙向这里跑来。

    “何事惊慌”

    认出这人是荀忻手下的亲兵,曹昂放松骤然提起的警惕,听此人气喘吁吁禀报。

    “主公”亲兵跪倒在地,急得语序颠倒,大意是造船制筏的兄弟们被人刁难,将要受军法处置,请主公相救。

    曹昂听着皱起眉头,“何人要动用军法”

    “何事违逆军法”荀忻闻言当即站起来,疑道。

    难道他手底下那群人中有人惹事

    亲兵急忙摇头,“无人违法”他脸憋得通红,又气又急还不敢非议,颇有几分“祸从天降”的委屈。

    “是哪位将军”荀忻思忖,军中的文吏不多,大部分还跟他相熟,刻意刁难的可行性不大。留守的将军倒有几位不怎么熟悉,没有共事过。

    “朱灵将军。”

    “朱将军巡营经过,言春夏伐木犯时令,必生蠹虫,责备仆等大敌当前仍不务正业”亲兵愤然又委屈地告状。

    照这么说来,真是祸从天降。

    将军您看不过眼破坏花草树木,骂几句也行,但也不必上升到要动用军法惩处的地步。

    荀忻与曹昂对视,彼此明白朱灵怕是没事找事,有意拿士卒泄愤。

    泄愤找到他头上,难免不让人联想到挑衅。

    曹昂观察荀元衡脸色,虽没见到怒意,心里还是有些担心荀忻为此事与朱灵结怨。

    “先生,不如昂代先生”过去看一看,省得您亲自过去,避免彼此闹得太僵,面子上挂不住。

    他被荀忻伸手抵住,“无妨。”那人轻描淡写,直言相拒,“误会而已,子修无需插手。”

    望着荀忻跟着亲兵远去的背影,曹昂反应过来,他不该插手父亲僚属之间的事情。尤其他与荀忻关系亲近,插手必将偏袒,将军们会如何想他

    叹口气,曹子修走回地头,熟练地往掌心啐一口,拾起锄头继续锄草。

    荀元衡应付得来,他不需多此一举。

    “早听闻狗仗人势荀元衡亲从又如何即便荀令君在此,吾有何惧”

    “触法者罪无可恕,今日将以尔等狗头祭军法,正军纪。”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荀忻脚步未停,走上前去,揖道,“将军,忻驭下不严,当向将军赔罪。”

    “主公”在地上跪成四五排的亲兵一听熟悉的声音,眼神望向来人,如身处绝境中重燃起希望。

    那位按着佩刀训话的国字脸将军微微愣住,从上到下,从下到上反复打量眼前的文吏,“足下便是荀元衡”

    “正是。”方才朱灵没给他还礼,这一次荀忻仅拱手致意,“不知我部下所犯何罪”

    “还望将军不吝相告。”

    “荀君尚欲徇私包庇”朱灵冷笑一声,他没想到荀忻耳目如此灵通,来得比想象中更快。

    说实话,一开始他并非有意找荀元衡的麻烦。每位将军各守所部,互不干扰,此前他甚至不知道荀元衡已从许都到了官渡。

    巡营时他无意走到中军这边,见到士卒们削竹皮、锯木头,疏于操练,潜意识里又轻视留守中军的贾文和

    同样是半道来投,垂垂老朽的凉州匹夫都比他官秩更高,更得曹公信重。

    人都喜欢捡软柿子捏,怪不得他有意无意针对贾诩。

    然而责骂半晌,才得知这些人其实是荀忻所部。

    与贾文和不同,他没有必要得罪荀元衡,毕竟曹营中文士多出自颍川,荀氏隐隐为其中之首。

    庞然大物,地头蛇惹不得。

    荀元衡,朱灵看着眼前这张脸,心中不屑又不忿。

    什么“颍川名士”、“弱冠封侯”,徒有家世与皮囊罢了。

    若是他有这等出身,当初就不至于家破人亡,如今也不会赌命在刀尖舔血。

    怕他荀氏作甚

    想到自己近乎孤家寡人,想到曹公一向秉公无私,朱灵有了底气。已经得罪了那就破罐子破摔,他靠自己搏命挣来的前程,荀氏能奈他何

    “违时令伐木”朱灵正要长篇大论,话一出口就被眼前人打断。

    “未闻军法有此条。”

    “哦”朱灵毫不意外这个回答,摸向下颌的须髯,眼神从下而上审视人,“荀君欲驳此罪”

    “若不追究此罪”他冷漠道,“以下犯上,论罪当诛”

    他转眼瞥向地上跪的亲兵,“某为将,尔等为卒。”

    “尔等不听告诫,言语违逆还欲挑拨某与荀君,陷主于不义。”

    “不仁不义,万死难赎罪,荀君以为然否”朱灵望向荀忻,自觉在给荀元衡台阶下。

    些许亲兵而已,果断放弃还能得个大公无私的美名。

    希望此人不要不识抬举。

    “将军勿急。”荀忻不应胡搅蛮缠的问话,“军法为军中规绳,不能轻言妄断。”

    “将军既言告诫,可否复述一遍。”大战在即,他不想将事情闹大,话说到这里语气仍客气。

    看到他息事宁人的态度,朱灵更有底气,仍是那套说辞,“春夏伐木,必生蠹虫。时令之事,黄口小儿也知晓两句。”

    荀忻懒得反驳这句,古语不仅说春夏不能伐木,还说冬夏不能动兵。要这么遵循古训,不如您去劝袁本初别打了,各回各家,等入秋再聚。

    明显的两拨人在一处对峙,时间久了自然引起军中士卒的好奇。

    已有不少人不敢靠近,只扭着头往这边行注目礼。

    只听朱灵继续道,“曹公未有伐木之令,擅自伐木伐竹制船,岂非视军令为无物”

    谁给这些人的胆量

    朱灵盯着眼前文吏,你荀元衡可敢承认擅权舍不得亲兵,不如自己来顶罪。

    荀忻避而不答,反问道,“将军之意,唯曹公之命是从”

    眼前的将军哼声一笑,“灵自当听曹公之令,不似有人擅自做主,违令而行”

    事实上,他不知道造船的命令是谁下的,未必不是贾诩。

    出言相诈罢了,荀忻果然上钩。

    “听曹公之令”玄袍文吏踱步沉吟,转身时与朱灵相隔极近,垂眸低声道,“曹公调忻来此,都督军事。”

    耳畔低语声听在朱灵耳中,仿佛平地炸开惊雷,他一惊过后义正言辞道,“曹公之令荀君切勿争一时意气,妄传曹公军令。”

    “耳听为虚,调令在何处”

    见朱灵神色惊疑不定,荀忻好整以暇笑了笑,“又非赴任,谁将调令随身携带。”

    这种都督军事的任命,依照常理来说,被都督的将军都该人手一份,事先告知,以防止新领导展开工作不顺。

    朱灵心头一跳,他与荀元衡从不相识,打心底拿不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按理说,没人敢随口编造军令,毕竟一旦被揭穿后果非常严重。

    但,如果真有这份任命,他怎么毫不知情

    咽了咽唾沫,朱灵终于发现事情的发展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

    平常他巡营从不超出管辖,今日是朱灵探寻的目光望向形如鹿角的拒马,霎时一震,是谁将拒马往中军偏挪了

    他能成为一军将领,绝不是彻头彻脑的蠢货,这显然是有人精心设计的圈套

    拦截传往他营中的文书,移开拒马,料准他会误找上荀元衡的茬

    布局之人心思深沉,令人悚然而惊。

    荀忻看着国字脸将军脸上神色变幻,也不知此人脑补了什么,瞳孔放大,眼神逐渐往震惊恐惧的方向偏移。

    刚才没有为恶意凌人发怒,此时荀忻也毫无动容,不介意雪上加霜,“若论以下犯上,将军该当何罪”

    “不错。”一旁竟有人附和。

    荀忻看去,围观士卒中不知何时站了一位全副盔甲,却浑身书卷气的小将。

    小将看着脸生,见两人向他望来,拱手自我介绍道,“颍阴县令,中郎将李典,见过二位。”

    “输送军需至此。”他言行从容温和,年纪轻轻却有儒将之风,“旁观者清,不吐不快还请二位一听。”

    “荀君为骑都尉,有亭侯之尊,都督之实。”

    “朱君为校尉,麾下千数,为朝廷掌兵。”

    “若论尊卑,荀君为尊。”

    “而同袍如手足,得饶人处且饶人。”这句话也不知是说给谁听,不等两人反应,小将行礼转身离去。

    “将军”

    朱灵被冷不丁一拍,不由怒目而视,继而又色厉内荏,悻悻道,“擅自制筏,荀君全无解释”

    “无罪当释。”荀忻看向自己麾下的倒霉亲兵,“不走,要留朱将军营中用饭”

    亲兵们闻言眼神一亮,一扫之前的萎靡,在朱灵部曲的注目下飞快有序地溜了个没影。

    “莫要欺人太甚”朱灵有些恼羞成怒,解刀拦住他去路。

    刀未出鞘哪有什么威慑力

    “将军要何解释”荀忻拍了拍手上沾的泥,推开他阻拦用的佩刀,“不如自去问曹公。”扬长而去。

    贾诩掀帘正待走进自己的营帐,守在帐门的亲兵见主公回来,神情复杂,欲言又止。

    贾文和看他一眼,慢悠悠进帐,鼻端是冲天的酒气,像打翻了几坛酒,凛冽呛人。

    始作俑者反客为主,好端端坐在书案后,见他进来,“荀忻倾心待君,本以为高山流水,相交莫逆”

    “未料长者相貌堂堂,却是负心之辈。”

    “我心凄怆,如何如何。”

    面无表情说完台词,荀某人继续倒一盏酒泼到地上,这次贾诩嗅到酒气中还惨杂着熟悉的药味。

    贾文和眯起眼,这是他从许都带过来的药酒。早年奔波跋涉,人老难免有点风湿骨痛

    近乎健步如飞走过去提走书案上的酒坛,手上分量只剩小半坛。

    面对他的死亡凝视,荀某人淡然对峙,“设局害我,受害者不能泄愤”

    耳杯放到案上,如尘埃落定,“借刀杀人,欠我第三桩人情。”

    “何为其二”贾诩眼皮不抬,护住酒坛坐下,懒得跟他计较。

    “且听下回分解。”荀忻漠然道。

    贾诩翻开箱匣,取出衣物,“斥候来报,曹公距营二十里。”

    “不必下回分解,早回去更衣。”贾文和看着某人身上沾着泥点的短袍,忍无可忍发出逐客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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