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信谁疑谁

    听到曹操回师的消息, 荀某人终于肯好好说话。

    只是在贾诩看来也算不得什么好话。

    只见荀元衡站起身,拍拍袍角走人,“距营二十里, 骑兵急行顷刻之间, 贾公何不早相告。”

    还怪他不早说。

    空荡荡的军帐内,贾文和换上干净的外袍,束好衣带, 施施然出帐。

    既不能放任朱灵嚣张, 又不愿与荀元衡过多纠缠, 他才扣留发往朱灵处的文书, 故意弄这一出拙劣浅显, 一眼能识破的花招。

    如今朱灵必将收敛, 他“荀”的身份却再难洗清。

    若不在曹操手底下,任他想点什么计策, 真要想害荀元衡,以那人毫无防备的姿态, 要取项上人头都并非难事。

    只是以他所见,曹孟德为人虽狠辣, 但外法内儒, 骨子里还残留着儒生的礼义观,崇尚忠义之士。

    他当年长安献计已经为人诟病,要再给人留下行事不择手段的印象, 恐怕自惹祸患。

    如今荀氏树大招风,被荀元衡黏上当然有麻烦。

    然而塞翁失马, 祸福相生, 天底下的事谁能说得明白

    只能走一步, 看一步。

    营门处, 曹昂见他走过来,带着自家弟弟上前行礼,“文和公。”

    “议郎。”贾文和回揖,又看向个头仅仅到兄长胸口的小郎君,同样回礼,“郎君。”

    曹昂两年前举孝廉,不久前任议郎,贾诩只称呼官职,恭敬而稍显疏远。

    曹丕抬眼去望,看着这位相貌平平无奇的老者,很难将听过的事迹与其本人对上号。

    舞勺之年的小郎君生出莫名的敬畏,运筹帷幄的智者,果真深不可测。

    刚有这个想法,只听自家兄长又向着一处行礼,“荀君。”

    俊秀清朗的年轻文吏与众人打过招呼,过来和他家兄长相对行礼。两人站在原处交谈,曹丕抬眼便能看到青年人光洁白皙的下颌,此人衣袖间隐隐带着箱匣中用作防蛀的香草气息。

    在众人面前兄长老实唤“荀君”,私底下又变成“先生”。

    百无聊赖的小郎君无意瞥见荀元衡玄袍衣带处佩有白玉带钩,顿时被吸引去注意力。

    玉色细腻如羊脂,全无杂质,成色极美。钩首仅仅刻几道弦纹,几近不加雕琢,却有浑然天成的美感。

    物似其主。

    曹丕生来处境优渥,眼界养得高。如金银漆玉等奢侈器具中,他最喜玉器,尤其喜爱收集纯净无暇的白玉。

    正全心交谈的曹子修没有注意弟弟的动静,被灼灼目光盯着的荀忻若有所觉。

    “与公子久别重逢,来得仓促无暇备礼。”荀忻解下腰间玉佩,小郎君眼眸圆睁无辜地望着他。

    不是玉佩

    他试探地摸索,从香囊摸到带钩,只见曹子桓眼神一亮。

    “”荀忻垂眸一看,这是一枚烧窑时无聊,比着带钩随手捏出来,最终还烧成了的小玩意。

    他身上穿的窄袖骑装不需要带钩,仅仅是起装饰作用。

    把白瓷带钩一齐解下来,递给曹丕,“公子若不弃”

    一旁的曹子修不明所以,以为荀元衡是一时兴起,催促仿佛愣住的弟弟,“荀先生心意。”

    事实证明曹昂的担心是多余的,下一刻他弟弟利落接过,一边称谢一边将礼物飞快地收入袖中。

    生怕荀忻反悔的模样。

    曹子修被口水噎住,咳了半晌,终于反应过来,“阿弟,谁曾教过如此行事”

    “阿兄。”曹丕望着尘沙滚滚的远处,转移他兄长的注意力,“大人归矣。”

    马蹄声渐近,数百骑奔驰而来,“曹”字旌旗随战马由远及近,肆意飘扬。

    “明公”

    一紧缰绳,曹操在营前勒马,阳光下他眯着眼环视众人,似乎在找什么人。

    荀攸与诸将随后下马,站在原地看曹公上前去扶起营前拜倒的众人。

    只见曹操一一抚慰留守的将校,从朱灵等人一直扶到迁徙百姓回来的夏侯渊,“有赖诸君之力,孤得以阵斩颜良、文丑,大胜而归。”

    “诸君请起。”

    颜良、文丑都是河北大将,一听这消息曹军人人振奋,长戟的木柄撞地,如战鼓鼓点。

    “明公天威”

    “将军天威”

    震天呼喝声中,朱灵出列躬身揖道,“明公,灵有一事禀告。”

    “说。”说话间曹操已走到文吏那一边,拉着一人的手示意众人,“若非元衡造筏投于水上”他指向骑兵身后百余车辎重,笑道,“孤必空手而归。”

    “河北强兵劲弩,孤之所以能使其损兵折将、铩羽而归,唯赖诸君。”

    “贤士大夫,良将校,有诸君相助,孤方能克定四州,得与袁氏争锋。”

    “愿为明公效死”随曹操凯旋的骑兵齐声呼喝,人人振奋,士气如虹。

    曹操拉着荀忻,带着众人往营内走,走了几步想起来,“文博方才有何要事”

    “文博”是朱灵的表字。

    朱灵低着头,冷汗涔涔。曹操方才的举动还历历在目,荀元衡造筏非但无罪还有功

    他心思一转,咬牙应道,“禀明公,颍川输粮已至营中。”

    曹操“哦”一声,夸赞他两句,带着一众文吏入帐议事。

    “文博有所不知。”与朱灵相熟的路招搭着兄弟肩膀,“此战可称惊心动魄,唯恨不能与君并肩而战。”

    朱灵正心情抑郁,随口迎合两句。

    路招来了兴致,从营门走到所在兵营,一路从轻兵驰援白马说到延津阵斩文丑,自顾自说得激动。

    “大战方毕,我等收拾战场,正要轻装撤军。”他扼腕叹息,“百余车辎重,精铁铠甲,麦草粮谷,谁能舍得抛弃”

    “军令如山,我等又不得不从。”

    “谁料这时”路招一拍兄弟后背,激动得仿佛击鼓说唱的优人,“文博猜怎着”

    差点没被这一惊一乍,还没轻没重的一拍给拍得原地去世,朱灵顾及兄弟情义缓出一口气,“怎着”

    “大河上千筏激荡,百舸争流,旗帜乱舞。”

    “莫非有敌来袭,曹公急急号令整军。”路招说到要紧处停下脚步。

    朱灵也被他挑起好奇心,“袁军从水上偷袭,尔等如何应对”这些年大家打仗虽打出了许多花样,大都讲究个出奇制胜,倒没见过这种路数,派奇兵走水路从侧面偷袭

    “非也,非也。”路招心满意足地摇摇头,“筏上空无一人。”

    “空无一人”

    等等,朱灵突然有不好的预感,“曹公言荀忻有功,造筏投水”

    “然也,然也。”路招叹口气,似乎在遗憾观众已经被剧透,“曹公何等英明,一见皮筏铺设油布,置有麻索,便意会到此乃荀参军所造。”

    “于是召集健儿,用筏输运辎重”

    其实曹操确认河上来路不明、顺流漂来的筏子时没有这么武断,让他做出判断的是筏子上的旗帜。

    数张旗帜破破烂烂,布条长短不一,偏偏破烂处一模一样,绝非巧合。在众人看来这一点可能只是稍显古怪,但曹操很快联想起郭奉孝曾热心教他的几条密令。

    用那种长短密令来解,恰好是表示安全。

    这种郭奉孝用来开玩笑的密令,知道的人寥寥无几,创造者荀元衡算得上一个。

    再其次,袁军处于河北下游,官渡曹营位于上游,能顺流漂过来,可以确认是自家人的手笔。

    路招当然不知道这其中的门道,他更不能体会好兄弟此刻的心情。

    “顺流投筏果真妙计,无怪乎曹公信重荀参军。”

    荀忻参司空军事,可以被简称为参军。

    朱灵听着“荀参军”三字极为刺耳,谁能想到荀忻不过一两年从参军能升任督率中军的护军。

    再听路招对荀忻推崇的语气,朱文博倒尽胃口,推脱自己身体不适,匆匆告辞回营。

    只留下在原地挠头,意犹未尽的路招。

    被老曹单独留在主帐内“洽谈”,荀忻掀开帐门,长出一口气,只觉得逃出生天。

    老曹突如其来的小论文夸得人自惭形秽,抬不起头。

    往所住的营帐走,远远就望见一个等待的人影,荀忻加快脚步。

    “公达。”

    荀公达转身,眉目沉静如故,“元衡。”

    “家中一切可好”他留在官渡近一年,岁暮时也没有回许都。

    “尚可。”荀忻仔细看他,人比去年消瘦了些,一边拉着荀攸进帐,“曾托我带书信来,在箱匣中。”

    临走时他去过荀攸家,荀攸的夫人辛氏写了几封信托他带过来。

    “案上有汤水梅浆,稍坐片刻。”荀忻忙去翻他带过来的行李,没过一会儿拿着竹筒坐回荀公达面前,把家书交给他。

    寒暄几句,荀攸忽而问起,“此前”他停顿下来,隐晦问道,“可曾带来”

    荀忻知道他说得是什么,点头,“轻骑前来,携带几匣而已。”

    “易燃易潮,稍有不慎易致死伤,输送不易。”黑火药极易受潮,运输不当也容易爆炸,没办法大量输送。

    “将用于何处”荀忻问道。

    “此战必旷日持久,粮草为重中之重。”荀公达接过荀忻递过来的水,喝一口放下,陶杯落案时加剧这份凝重。

    荀忻眉头微皱又松开,“用以引燃粮草”

    荀公达这个时候就开始想着烧袁绍的粮草

    “可用否”隔着书案坐着的人抬眼看着他,问道。

    目光落在陶杯上,荀忻应声,“可用。”

    不用于攻城,火药也只能作为助燃剂,动静与效果都比柴火惊人。

    即便是荀公达,对于了解未深的事物也难以发挥其威力。可火器大展神威的场景却也不是荀忻想看到的。

    “贾文和。”荀攸突然提起贾诩,“心思深沉,非良善辈。”

    荀忻看着他,笑了笑,“并未深交。”他有点好奇荀公达远在延津,怎么知道他每天烦贾诩的

    “于此人,过犹不及。”眼前人摇摇头,袍角犹带尘土,风尘仆仆,紧皱的眉间压着家国事。

    “知矣。”荀忻叹口气,放下无关紧要的好奇心,“我识人从未胜过公达。”

    “信我”荀攸本来低头在看收进袖中的竹筒,闻言缓缓问他。

    “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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