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瑾叉着双脚坐在干草垛上, 垂头丧气地用双手捂住两眼, 自打他中举以来,便再也没有进过这种腌臢地方了!可此时, 他却忘记了自己一直以来用心维系的风度,落魄潦倒的跟个码头抗货苦劳力一样。
虽然他没有受到丝毫的皮肉之苦, 饭点也有人送了饭食进来,可此时他却好似饿了七八顿似的有气无力。
“一线之漏, 足以败酒;一念之差,得无败所守乎!”古人之言,诚不欺我!想他谨小慎微了这么多年,只冒进了这么一回,便栽了个大跟头!本以为是一场鱼跃龙门的大造化, 却不料成了他人砧板上的死鱼肉!
屋外看守他的护卫们仿佛同时失了声, 之前明明对他声声恐吓, 可后来就悄没声息了下去,明明能从破门之中看到人影, 可他们却缄默不语, 再不和他说上半句话, 变作了冷漠的无视。
被关在此地越久,他的心中就越发焦灼, 他甚至不敢去想自己的下场将会如何!
可是,他等了许久,也不见有差役前来捉拿自己,便在心灰意冷间又生出了一丝希望来——兴许, 是他们知道自己搞错了?
静下心来想想,纵然老太妃身份尊贵,可自己也是正经的朝庭命官,此事若无实证,他们又如何能定自己的罪呢?便是要定自己的罪,总也要经都察院举劾才是吧?
就在这样的忐忑不安中,夜色慢慢降临,其间,他也听到过外面传来阵阵喧哗,但那嘈杂的人声很快就绕过了此地,依然空留他在这黑暗的柴房之中独自煎熬。
终于,屋门被人打开,一人站在门口唤道:“你随我来!盛王老太妃要见你!”
“老太妃,她,她老人家,没事了?”钱瑾一愣,立刻就是心下一喜——不论老太妃的急病跟自己有无干系,只要她病一好,就是不幸中之大幸啊!
那人却并未答话,只是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跟上。
他连忙从草垛上跳起,一边快步往外走,一边伸手在衣襟上一阵拍打,生怕自己这一身脏乱再惹了老太妃不快。
钱瑾唯唯诺诺地进了天字甲等房,虽低垂着脑袋,但借着眼角余光,却是将屋内情形尽收眼底——只见一名雍容富态的老妇人斜倚在一个贵妇榻上,旁边随侍的女官各个清丽不俗,还有一名气质华贵的年轻男子坐在一旁,慵懒地单手支颐,另一只手拿了根彩色的羽毛,正逗弄着面前桌几之上的一只黑猫。
他不待对方开口,便碎步快走几步,将衣摆一撩,率先跪倒在地,接着把双手放在额头,朝着那老妇人的方向俯拜下去,口中道:“小人给老太妃请安!敬请崇禧,福寿延绵!”
说完,他顿了一顿,又直起了身来,同样朝着那贵气男子行礼道:“小人拜见王爷!恭请福绥!”
瞧着他这一番做派,靖王不由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由着小黑米一掌拍下了那根彩羽,朝温老太妃挑了挑眉——您瞧瞧,这位多恭敬啊!
“起来吧!”温老太妃沉声道,见对方诚惶诚恐地起了身,细瞧他脸上果然没有一丝的不满,只有忐忑踌躇,这才继续道:“钱瑾!你可知道你犯下了什么大罪吗?”
听了这话,钱瑾一头的冷汗,连忙辩白道:“苍天在上!小人对天发誓,进上的贡品全都无毒无害,小人自己也是吃过的!其中必是有什么误会,小人绝对没有害人之心啊!还请老太妃调查清楚,小人是清白的啊!”
温老太妃叹了口气,摇头道:“常言道:‘不知者无罪’,但我却从未曾见谁当真因无知便可免了罪责的!你光说你进上的贡品无毒,怎么不说说你这出偷梁换柱的把戏呢?”
“这,这,”钱瑾支吾了两句,心知此事往大里说是“欺君之罪”,往小里说却是为了替上官分忧,实属情有可原!况且事已至此,他也只能死鸭子嘴硬地强行为自己辩解:“老太妃,小人冤枉啊!实在是今年这临安府的香榧因虫灾绝了收成,小人不得已而为之。才另购了一批香榧子进贡,但这批香榧子品质上佳,小人又精挑细选过,绝不输于往年的贡品!说起来,小人只是为了替上官解难,替圣人分忧!虽略有隐瞒,也都是因着小人的一片赤胆忠心啊!”
靖王想将彩羽从小黑米的爪下抽出,试了两下无果,便干脆松了手,扭身朝向钱瑾,嗤笑了一声道:“嘿,你还真是伶牙俐齿!我听着都觉得替你委屈了!”
钱瑾闻言讪讪一笑,虽然心知对方多半是在嘲讽自己,但口中仍是连称不敢,接着,他满怀希翼地看向了温老太妃,期待她能对自己这番辩白给些如自己所愿的反应。
温老太妃缓缓点了点头,道:“你这是一片忠心啊!”
钱瑾闻言一阵激动,面色赤红,恨不得立时肝脑涂地,口中忙称谢道:“多谢老太妃体谅小人!”
却不料温老太妃突然话锋一转,又叹道:“可惜这世间最不少的就是好心办坏事的人!比如你这忠心,却是造下了大孽——你可知,就是你所谓‘上佳’的日产榧子,竟害得贤妃落下了龙胎!”
“什么?!”钱瑾大吃一惊,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了,扬起了头来,瞪大眼睛死盯住了温老太妃,口中高呼:“这不可能!这,如何就断定是我进上的榧子之故?此乃诽谤诬陷!何人害我!何人害我!”
见他额头青筋毕露目眦欲裂,情绪激动到失态的模样,几名护卫立刻警觉地手按宝剑上前,快步逼近了他,湛卢也脚下微微移步,护在了老太妃的身前。
钱瑾失神了一瞬,再回过神来就见自己身前几名大汉目露不善,虎视眈眈地看着自己,他立刻就一个激灵,连连后退。虽然他畏惧地缩起了脖子,但口中却依然不断低声重复着:“这不可能,绝不可能!不可能!”
温老太妃见他已彻底失了心防,正是该乘胜追击之时,便站起了身来,几步走到了他面前立定,正视对方道:“此事已经确凿无误!你也不必狡辩!只是,你这日产的榧子又是从何处而来?这主意,又是何人教你的?难道,此事全都是你一人自作主张吗?”
“不!不是我!”听到温老太妃的话,钱瑾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他立刻道:“老太妃,此事真的不是小人的主意!是……”
说到这儿,他忽然停了下来,但只是一瞬间的权衡,他就把牙一咬,将实情和盘托出:“不瞒老太妃说,是一个自称‘如意公子’的人寻到了小人!说能解了贡品缺口的困局,助小人升职!那胡商也是自己找来的!”
他越说越是肯定,语气愈发坚定起来:“是了,他们肯定是一伙儿的!没错,小人是冤枉的,是被设计了!老太妃,请您为小人伸冤啊!”
说着,他双膝一软,再次跪倒在地,连连朝老太妃叩首:“还请老太妃救救小人!小人愿效犬马之劳!”
见状,温老太妃翘起了嘴角,果然,那如意阁爱算计人心,却忘了一点:那愿为贪念权欲改变原则的人,往往也是总不易守信之人!
她没有让对方起身,就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俯身在地的“钱通判”:“我救不了你,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来吧,将此事细细说来!倘若真有那幕后黑手,揪出他来,你的罪责许能轻减轻不少!当了多年的县令,想必你也判过不少案子,这主犯、从犯刑罚轻重的区别,你还是知道的吧?”
“是!”
原来,这钱瑾因着寒门出身,没有什么根脚,当年又只是个同进士,等候多年又多年钻营,才补了一个七品知县的缺。自此之后,他便在这位置上干了多年,再想往上一步,却苦于没有门路。
正巧去年是三年一次考察五品以下官员的大计,乃吏部会同都察院外察之期。而此次在临安府外察的官员之中,刚巧便有钱瑾的一位同年。于是,他便厚着脸皮求到了对方的门上,只求对方能为自己引荐一下,让自己能够再进一步,免得老死在这七品县令上!
只可惜,他一个同进士,去和人家一个正经的进士出身去攀交情,叙所谓“同年之谊”,着实有些勉强。那人表面上与他虚与委蛇,实际上却只拿好处不肯松口。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事情突然就出现了转机!
那是某次他特意请了对方去喝酒之时,因着宿醉,便宿在了伎家。而半夜醒来,却有一个带着面具自称“如意公子”的奇怪男子,对他声称,能够完成他的心愿,助他平步青云!
他原本也不敢相信这种诡异之事,只是后来,因着榧树虫灾之事,去年的贡品就要落空。此事乃是天灾,他原本也并未放在心上,却不料,突然收到了一封信。
寄信之人,自然是那位如意公子。而送信的,则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胡商——安达海!随信而来的,还有一批品质上乘的香榧子。
“之后的事情,老太妃想必也知道了!小人一时鬼迷心窍,便以那海外榧子替代了贡品,进了上去!”钱瑾说到这儿,长长地叹了口气,沉默了下来。
“我当是谁!原来是他啊!胡商安达海?”靖王忽然眼睛一亮,高声叫道:“哎呀,我跟他熟呀!我府里可有好多有趣的玩意儿都是从他那万国铺子里淘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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