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夫人神色又落寞起来, 来福赶忙岔开话头:“那小的叫人仍将早膳送您屋里来用?”
洛金玉点头:“有劳。”
“侍候公子是小的福分。”来福笑着应了一声, 跑到院门口吩咐了丫鬟, 又跑回来,陪在洛金玉身边, 有意叫夫人不去想难过的事,眼珠子转了转, 道, “公子没来府里时, 老爷其实总这么吃早膳的。”
洛金玉一怔,也不知来福怎么忽然说到沈无疾的身上了, 这话实在转得生硬……但他也没说什么。
来福见他并不嫌弃听, 心里暗自高兴, 继续道:“刚刚听明少侠说府里吃得奢华,其实还好,老爷得空了才吃好些, 没空的时候,就与今早上似的, 吃碗面饱腹。他昨夜里可能是有要紧事,今儿黎明才赶回来,急着沐浴洗发,急着去宫里,他常在御前侍候,比大臣们离皇上更近,必然是要比常人更注意仪表的, 否则一不当心,就要被人说是轻亵圣上了。外头人不知道,总嘲笑他与展公公他们……哼,那些人倒是敢穿得邋里邋遢、一身臭烘烘的去皇上身边侍候呢?看皇上不把他们给杀了?”
他一边说,一边察言观色,见夫人不爱听自己说别人坏话,又忙转而说回老爷的身上,“也就是公子在府里时,老爷多讲究了些,也不再一心只知道忙着做事。以往他回来得都没这么勤,能在宫里睡就在宫里睡了。”
洛金玉愧疚道:“我给他添了很多麻烦。”
“可不能这么说!小的不是这个意思!”来福赶忙道,“小的意思是,老爷他开心着呢!”
洛金玉:“……”
“小的可没说虚话,府里上下都是这么觉得的。”来福笑着道,“我说了,又怕公子您觉得我冒犯了您,不过,老爷是真心钦慕您,他……”
洛金玉顿时听不下去了,忙打断道:“这个不必说了。”
来福讪讪住了嘴。
无论如何,被他这么一岔,洛金玉的心绪好了些,只是又觉得尴尬,与来福面面相觑。还是来福机灵,见状忙道:“我再去催催早膳!”
说完就往外跑。
洛金玉望着他的背影,有感于他的体贴,对沈府人更多了一分亲近,自然对沈府主人沈无疾又多了几分好感,毕竟上行下效,若沈无疾私下里、往日里真是蛮横无理的人,府中人们又哪里会一位赛一位的体贴温柔呢?
何况,洛金玉看得出,西风、来福、门房与管家,还有许多人,虽然常说些令他听不下去的话,可显然都是为了沈无疾才说的。以沈无疾那阴晴不定的性情,若真秉性差,哪能让这些人真心待他?说出的那些话虽然荒唐,却也着实真挚。
……
再说宫里,会议正在继续,将大事儿一一说了下来,临近尾声,兵部尚书忽然提了一件事:“禀皇上,微臣有一事,也不知该说不该说,本也不该在这儿说,可……上朝的时候又人多口杂……”
皇上一听这话就想翻白眼。什么“该说不该说”……你若真不知道,就别说啊!这些人真是,啧啧!虚伪!
但他终究还是没翻出来,仍维持着沈无疾早就教他保持着的端庄模样,缓缓道:“爱卿有话但说无妨。”
兵部尚书叹了一声气,似是有些忌惮,看向了沈无疾。
沈无疾神色不变,又弯腰,提着衣袖,恭敬地摸了摸皇上面前的茶碗。
“微臣所说,乃是关于吴为前往邙山剿匪一事。”兵部尚书斟酌着道,“吴国公乃国之栋梁,独子亦是为国捐躯,如今就三位孙儿……”他很是为难似的,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沈无疾,“这话放外面说,微臣也不好说,这儿只有皇上与沈公公,与诸位大人……”
闻言,展清水眉间一动,正要说话,就见沈无疾已跪在了地上。
众人皆望了过去。
皇上也一怔,问:“怎么了?”
沈无疾微微蹙眉,欲语还休地扭头嗔看了一眼兵部尚书,然后跪着趴在皇上脚边,那模样要多无辜有多无辜,有多委屈有多委屈,要多柔弱有多柔弱,也不说话,就这么趴着不动,仿佛被人欺负狠了。
兵部尚书:“……”
他平日里和沈无疾打的交道不多,听人说过沈无疾变脸之快之神奇,可一直无缘得见,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
皇上没说话,众人都不敢说话,只是沉默看着。
司礼监其他太监有要跟着跪下的,被展清水一个眼神阻止了。
皇上环视一圈,看回沈无疾的身上,叹气道:“你这是怎么了……”他想了想,恍然大悟,看向兵部尚书,“唉,你吓着他了。”又低头道,“他就顺口一说,说完朕,见你就站朕身边,顺嘴将你接了过来,一句话的事儿,你也不必胆儿这么小吧?”
沈无疾哽咽道:“奴婢惶恐。”
兵部尚书:“……”装!沈无疾你继续装!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沈无疾哽咽道:“奴婢斗胆,请钱大人收回那话。”
兵部尚书装傻道:“下官说什么了?沈公公这样,倒叫下官才惶恐。”
“奴婢腆颜暂管司礼监,乃是为皇上管着宫中家事,是皇上家奴,若钱大人将奴婢那样编排,就是将奴婢放在火上面烧,因此请钱大人万万收回那话。”沈无疾哽咽道。
兵部尚书眸光一闪。
他还真是故意在皇上后头接沈无疾,然后才说其他大人,虽不是什么要紧事,一语带过的地方,可看着说着无心,听者自然会有意。他就是要让皇上乃至于其他人有种沈无疾已权势遮天、连兵部尚书都要看他脸色的认知。哪怕此刻也没人会说什么,可心中却已经有了这根刺,日积月累,待日后就又是沈无疾的一个罪名。
他本也没想能哄过沈无疾去,只是他寻思着,沈无疾也只能闷头吃了这哑巴亏,总不好意思揪着一句话作出什么文章吧,却不料这死太监居然半点亏也不肯吃,当场就要将黑锅扔回来,呵呵,也难怪曹国忠也折他手上。
他想了想,也露出委屈茫然的模样,道:“下官说什么了?这……这……沈公公您这样,是折煞下官了啊!”说着,他便朝着沈无疾作势也要跪。
展清水忍不住了,身形一闪,人已来到兵部尚书面前,牢牢地扶住他的胳膊,暗中使力,叫他动弹不得,不能往下跪,嘴上却关切道:“钱大人,没事吧?头晕吗?身子不适?”
兵部尚书:“……”
君太尉见皇上面露不虞,喻阁老仍一脸神飞九天的模样,沈无疾也还埋着头跪在那装委屈,这儿只有自己最大,便开口,也带了几分不悦:“钱大人,皇上在这,诸位大人都在这,你胡闹什么?”
兵部尚书委屈道:“下官……”
“是热了点。”喻阁老突然说道,仿佛他刚刚从梦中醒来一般。
他说话,兵部尚书自然不敢说了,等着他继续说。
只见喻阁老缓慢地睁开眼睛,看向趴在地上的沈无疾,关切道:“沈公公,这都春儿了,无需烧炭了,热。”
众人:“……”
皇上忍不住咳嗽了一声,道:“阁老,他是说把他放在火上烧,不是烧了炭,没烧炭。”
喻阁老露出讶异神色,更加关切,问:“沈公公犯了什么事,要处此极刑?”
众人:“……”
皇上哭笑不得,提高了声音,道:“没犯事儿!他能犯什么事儿!”
喻阁老点点头,又道:“既然没犯事儿,怎么要把他放在火上烧呢?”
皇上笑道:“是啊,他没犯事儿,谁要把他放在火上烤呢。”
看似只是皇上陪着老耳昏聩的喻阁老在说笑,其他人却心里都各有想法,君太尉笑了笑,陪着笑道:“是啊。”
兵部尚书便从君太尉这话中得了些信儿,忙作出恍然大悟的模样,拱手内疚道:“微臣愚昧,可算知道是哪儿说错了……”又对沈无疾道,“沈公公,如皇上所言,我是一时嘴快,我一个粗人,嘴笨,心直口快,没多想,绝无别的意思。”
沈无疾仍在那没动。
皇上板起脸,朝沈无疾道:“你也差不多得了,起来,这儿都是肱骨大臣,为你耽误时候?”
沈无疾忙道:“奴婢不敢,奴婢惶恐。”这才爬起来,退到皇上身后,屈着膝盖,将腰弓得更低,一动不动。
皇上道:“行了,钱卿,你要说什么?”
见状,展清水这才松开兵部尚书,退回自个儿位置上。
兵部尚书暗自深呼吸,道:“吴为虽在兵部做事,说来难堪,他着实是没什么建树的。微臣也惭愧,吴国公父子二人为国尽忠,微臣向来钦佩,因此私心里也盼着吴为能多些出息,可实在也是……无能为力。”
这事儿满朝也都是知道的,实在是烂泥扶不上墙,没人会怪兵部尚书。
皇上耿直道:“唉,朕也知道,不怪你,没法子的事儿。这不,就让他出去历练历练,说不定呢,不都说鹰学飞就是被父母推到悬崖上,逼出来的吗?”
兵部尚书叹气:“可他如今一而再地告病拖着,这事儿……都成了笑话。”
皇上道:“唉,谁说不是呢,朕也头疼。那你究竟是想说什么?”
兵部尚书往地上一跪,恳切道:“臣斗胆,请皇上收回成命,不要让吴为去邙山了。”他飞快地看了一眼皇上身后的沈无疾,道,“若真让吴为在邙山出了什么事,可……唉,可就是伤了人心啊!”
沈无疾仍卑躬屈膝着,低着头,别人看不到的地方,眼中闪过嘲笑之色。
若他猜得没错,兵部尚书这招叫以退为进,表面上是为吴为求一条生路,实则是为了激怒他。吴为如今告病拖着不走,沈无疾也没搭理,大家都装傻,装着装着,说不定就不了了之了,可这位钱大人偏偏就要提出来说。
若沈无疾真是为了逼死吴为,又本就性情乖僻,难保不越听人这么说,越要对吴为动手立威,不定就要逼着“病中”的吴为前往邙山。
可若沈无疾对今日钱大人所说的话毫无反应,一反常态,竟没因此有所动作,难免会令人起疑,那沈无疾原本要借吴为剿匪一事收晋阳驻军兵权的事,难免……
沈无疾忽然心中一动。
这位钱大人恐怕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在试探!
沈无疾飞速地思索着。
这位钱大人明面上并非君太尉亲近之人,甚至说得上没什么私交,可沈无疾当初在东厂档案库里待过一段时间,早看出了些端倪。这位钱大人与君太尉之间千丝万缕的,难保不是“暗度陈仓”,面上不来往,私下里却实属一派。
所以,是君亓让他来试探的?
君亓也猜到了我让吴为前去邙山剿匪一事是别有用意?
可他无需这么试探啊,他若有所怀疑,直接叫人去邙山弄死吴为,嫁祸给我,不就好了?那样对我的创伤更大,满朝上下只会将吴为的死算到我的头上。
君亓又何必多此一举?
沈无疾陷入沉思。
皇上明白沈无疾不是要吴为的命,更是为了收回君亓手中兵权,哪里能答应兵部尚书的话,闻言便心中一动,露出有些迟疑的样子,偷偷瞥了眼沈无疾。
这就是他有意在所有人面前露出极度偏宠沈无疾的原因了。
因为很多事儿就能往沈无疾的身上推。
譬如这收兵权,最终的好处是他的,而在外头去落君亓仇恨的自然只能是沈无疾了,难道还能是他自个儿?若成了最好,没成,君亓惦记的也只是沈无疾。
因此皇上总作出一副受沈无疾挟制哄骗的无能模样,便是为了好在事后灵活转圜,随时将担子推得一干二净。
总之,坏事全是沈无疾干的,他仍是清清白白的皇上。沈无疾捞得好处的时候,他就享受着,若有朝一日沈无疾玩儿不下去了,便随时是一枚弃卒,推出去斩了,好处不还,却仍旧大快人心,别人还得赞他一句圣明。
自古以来,亦有许多帝王,都是这么利用宦官的。
而众人见皇上这模样,又见前面皇上那样哄着沈无疾,自然更以为果然这位赶鸭子上架的新君昏庸无能,被这狡诈的沈无疾给牢牢抓在了掌中,心里各有想法,暂且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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