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沈无疾所想, 这兵部尚书还确实是得君太尉君亓授意, 方才有意选在今日说这事儿。
却并非是为了试探沈无疾是否利用吴为剿匪一事收兵权——这本就是君太尉早已猜到了的事, 没什么好试探的,又如沈无疾所想, 左右君太尉径直叫人制造些意外,杀了吴为, 再栽赃到沈无疾的身上, 一石二鸟, 不必再多费其他心思。
君太尉让兵部尚书钱大人做这事,目的在于, 阻止沈无疾去邙山。
皇上见沈无疾不理自己, 也不好当众去催他, 犹豫片刻,试探着道:“这……朕已经下了旨,再收回来, 也不好吧?君无戏言啊。”
兵部尚书叹息道:“可若吴为出了事,朝廷对吴国公府也没法儿交代啊。”
皇上啧了一声, 看向沈无疾,使劲儿使眼色,嘴上小声道:“钱卿说得也有道理,只不过嘛……”说话啊沈无疾!你不说话,朕怎么知道要说什么!他疯狂地用眼神传递讯息。
沈无疾这才缓缓开口:“本不该奴婢说话,可皇上日前方下了谕旨,是让奴婢去邙山监军, 想来……嗳,这儿都是皇上最为信赖倚重的近臣,奴婢也就壮着胆子,直言了。”
皇上忙道:“你说就是,对,这儿没外人,你想说什么,就说。”
沈无疾朝他道了声恩,直起身子,揣着手在袖里怀中,慢慢看向兵部尚书,笑了笑,道:“其实,钱大人的意思,我明白,无非就是吴为吴大人参我在前,被指派邙山剿匪在后,又有我监军随行,便有小人度君子之腹,觉着是我在背后操控,意图报复吴大人,趁着剿匪忙乱时,陷他于危难之境,是吗?”
他这话说得倒是一脸正气,可他这张脸与惯用的腔调委实也正气不到哪儿去,因此在座许多人心里皆道:难道不是吗?你倒是还好意思理直气壮地说出来。
兵部尚书也笑了笑:“我可没这么说,是沈公公多心——”
他话音未落,沈无疾已经高声道:“我多没多心,我自个儿知道,你话里是不是那意思,你自个儿也知道!”
兵部尚书的笑容渐渐散去,问道:“沈公公是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就事论事。”沈无疾微笑着道。
兵部尚书嗤了一声,道:“可我看沈公公这口气,不像是就事论事,倒像是要吵架似的。”
“一个巴掌拍不响,我一个人,也吵不起来的,钱大人。”沈无疾阴阳怪气道。
皇上伸手挥了挥:“哎,哎,别吵,就事论事,无疾,你继续说你的。”
这有点儿像在拉偏架似的,兵部尚书的脸色微变,沈无疾则轻轻哼笑了一声,在皇上看不着的地方,白了兵部尚书一眼。
可皇上看不到,殿中其他重臣却几乎都看到了,心情复杂。
这沈无疾吧……是真……做作。
沈无疾瞪完兵部尚书,继续道:“在皇上面前,就该打开天窗说亮话。无论是否钱大人这么想的,总之不是您,也有许多其他大人是这么想的。可这就真是看轻了我沈无疾。吴国公父子一生为国,乃是肝胆英雄,我由来钦佩。吴为吴大人虽参了我,我又何至于会有那等心思。况且,这还是皇上亲自下旨的,难道皇上也要害吴大人?”
这话可没人敢认。
可沈无疾越是这样说,其他人便越觉得沈无疾不过是口头上冠冕堂皇,心里必然是这么想的。而这也正是沈无疾这么说的原因。
兵部尚书自然另有话说,他与沈无疾又来回周旋了片刻,忽然叹气,似乎是认清了自个儿说不过沈无疾似的,道:“沈公公执意让吴为去邙山?”
沈无疾怒道:“钱大人说的什么话?这是又要扣我一口罪名?我说了,这事儿是皇上圣旨,你何苦总往我身上扯!钱大人只一味说吴大人不堪重用,恐折在邙山,可钱大人这是站在私底下的亲交立场上所说。吴大人乃是朝廷官员,既食君禄,便应该为社稷百姓做事。怎么,他才不堪用,就不用?那他为官,何以服众?恐怕你才是置吴国公府于不义之地!吴大人毕竟是吴国公的亲孙子,他身上流淌着吴国公父子的热血!不见得就不堪大用!”
沈无疾越说得大义凛然,只显得他越心虚似的,更像是急着将吴为送入地狱。兵部尚书不理他,朝皇上一跪,郑重道:“若真是如此,那臣唯有一个请求。”
皇上看了眼沈无疾,又看向兵部尚书:“你说说?”
兵部尚书道:“沈无疾绝不能作为监军随行。”
这话,已经赤|裸裸在指明了他认定沈无疾就是要伺机谋害吴为的意思。
沈无疾心中更为疑惑,不知这兵部尚书——或者说,是君亓——究竟是为了什么意图,才来此一招。
皇上讶异道:“为什么……”
“沈公公刚才说,吴大人流淌着吴国公父子的热血,或许去邙山,摸到了兵,忽然换了个人似的,也有可能。再者说,他再不堪大用,也得为国尽忠。臣觉得倒也没错。”兵部尚书停顿了一下,接着道,“可是,沈公公却绝不够做监军。”
皇上问:“何出此言?”
“沈公公于先帝年间做过监军,臣问过当时与他共事的几位同僚或军中其他将士军师,他们皆说,沈公公虽武功盖世,却只擅单打独斗,于行兵作战上,一窍不通,连纸上谈兵都做不到。”兵部尚书道。
沈无疾:“……”
他向来讨厌被人轻视,尤其这事儿还是真的,更叫他懊恼记恨。当时他没今日这么大权势,军中那些人嘲笑他的样子,他可记得牢牢的呢。这回邙山的事他做监军,也不能说毫无借此挽回当年颜面的小算盘。
如今兵部尚书在众目睽睽下揭他的短处,他哪能不恼?脸上已经有些青白不定,一双凤目阴恻恻带着冰渣子看过去,若目光是刀,兵部尚书早已被他往身上插了百八十把刀,绝叫他没一处好肉。
皇上一怔,又看了眼沈无疾,接着看向君太尉:“君卿,是有这回事吗?”
君太尉作出一副“我本想置身事外,可皇上非得叫我回答,可我绝没想着揭沈无疾的短”的模样,满脸恳切道:“有是有,可那也是许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沈公公年纪也不大。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想来沈公公定非吴下阿蒙了。”
这话说得他仿佛更亲沈无疾一些。
兵部尚书闻言,立刻道:“皇上,臣可不这么觉得。沈公公这几年哪怕熟读兵书,也不过是进了一步,成了纸上谈兵,也不能就让他拿军国大事做儿戏试验。更何况,他还不一定熟读了。”他看向没说话的沈无疾,心中多了些底气,故意问,“沈公公熟读了吗?”
读是读了,并不熟。
沈无疾冷笑一声:“我只是监军,又不是军师,你一个兵部尚书,还不知道监军是做什么的?何苦从这上面寻我的茬。”
兵部尚书道:“当年你也是监军,可也没碍着你胡乱指挥啊。若不是当时大伙儿强硬,你还非得领一队先锋营去冒进敌营,夺敌军首领头颅,好成名邀功呢。可当时那形式,你若真去成了,一旦有任何差池,就是打草惊蛇,坏了全部部署。”他说完,对皇上道,“皇上,您可以问君太尉,或者其他人,是否有这事儿。”
沈无疾:“……”
不用问,真有这事儿。
并且沈无疾至今还觉得自己能成功,只是被人挡下了而已。
皇上闻言,朝着沈无疾递去一个“你哪儿来这么多烂摊子要朕给你收拾”的眼神,又看向君太尉。
君太尉则露出“唉,怎么又要问我”的神情,斟酌着道:“当时沈公公年少轻狂,一念之差,也是难免的,想来如今不会那样了。这不,当时也没成吗。”
兵部尚书却猛地道:“军国大事,岂能儿戏试验!赌不起沈公公的一念之差!何况吴为势弱,沈公公如今强势,这回说不定就拦不住沈公公了!”
皇上欲言又止,为难地左看看右看看。
沈无疾哼笑了一声,道:“所以钱大人的意思是想要举荐谁监军?”
兵部尚书道:“御马监谷玄黄。”
他说出这个名字,沈无疾倒是一怔。
原因无他,这位谷玄黄,绝不可能是君亓的人,这人是沈无疾的人,与沈无疾、何方舟、展清水一同长大,曾被外人称作曹国忠手下五虎之一。且他外貌与性情皆粗犷,自幼爱读兵书,被曹国忠扔去边疆一些年头,虽平日里脑子一根筋,看着不太好使,可偏偏在行军打仗上奇异的颇有天赋,领过兵,打过仗,还赢过许多次,就是那些将士们也服他,与他称兄道弟,不像轻视沈无疾那样。
可正因如此,沈无疾就更不明白了。
君亓让谷玄黄去监军,谷玄黄既能打,又是他沈无疾的人,自然也能代他沈无疾去实施收服吴为与兵权的事,甚至能比沈无疾干得更顺利,毕竟谷玄黄在军中的名声比沈无疾好太多。
那么,为什么君亓要这么做?
他好像是打定了主意,绕了这么大的一个圈子,就是为了不让我去……
沈无疾的脑中忽然一道电光闪过,眉头逐渐松缓。
他明白了。
因为,谷玄黄在打仗之外,脑子里面全是水,干不了别的。
比如说,察觉出邙山与晋阳背后官匪勾结的辛密来。
……不,或者应该说,这件事远不止我如今所看到的,君亓这么紧张这事儿,恐怕背后还有更深的东西。
那宋家家眷在路上遇到杀手、被明庐救走、明庐一路带着宋凌来到了我府里的事,恐怕君亓都知道了。因此他担心我已经知晓了不少东西,何况我比谷玄黄聪明太多,若我去了,以我的眼力,容易察觉出端倪来。
原来是这样……
沈无疾想明白了,垂眸在心中冷笑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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