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都忙活完, 沈无疾小心翼翼捧着药方等干墨, 一面朝洛金玉道:“咱家陪曹兄用饭, 你吃过了,早些回房去喝了药, 歇息吧。”
洛金玉道:“无妨,我也陪席。”
“别!”曹御医生怕扰了洛金玉的休养, 等会沈无疾又要无理取闹, 忙道, “我在那吃,俩人盯着我看, 我也吃不下啊。洛公子你还是歇息吧, 来日方长, 下回再同席。”
洛金玉闻言,也没坚持,点了点头, 道了句“多谢”,又道了句“失陪”, 向曹御医行了礼,这才离去。
沈无疾送着洛金玉回了主屋,看着他关了门,回去偏屋,正好丫鬟们送进来饭菜。他请曹御医入座,笑道:“就在这屋子里吃吧。今儿天晚了,你又爱养生, 没什么好东西招待,改日再正经请你。”
曹御医忙道:“公公府上的东西,又岂有不好的道理,是公公客气了。”
他多少也摸清了些沈无疾的脾气,也不和沈无疾客气,拿起碗筷,便吃了起来。
沈无疾其实早与洛金玉吃过了,这时候也不饿,但见曹御医吃,他也不便干坐着,让客人吃着尴尬,便也拿起筷子,夹了菜陪着吃,因曹御医不是个吃饭时讲究多的人,沈无疾便一面吃,一面和他说话:“唉,若不是那时候实在吓人,也不会让人非得拉你来了,外头的大夫,咱家多少不信。”
说到这里,曹御医的筷子停了下来,正色看向沈无疾:“公公,当着洛公子的面,有些话我没说。本想等会儿和你说。”
沈无疾见他面色严肃,心中一沉,顿时将筷子一放,道:“请说!”
曹御医叹了声气,也放下筷子,欲言又止,再度叹气。
沈无疾催他:“你快说!可急死咱家了!”
“洛公子是个较真的人。”曹御医斟酌着道,“我虽与他接触不多,却听闻过他的一些事,刚刚又亲眼所见,我不过拿药苦的事说个笑,公公一眼看出也就罢了,换了其他人,也听得出这不过是说笑,他却……”
沈无疾叹道:“他是这样的性情,再有礼不过。”
“是,这是有礼,”曹御医摇了摇头,又叹气,“却也足以看出,他心眼儿有多死。”
沈无疾皱眉。
曹御医想了又想,胆子一壮,压低了一些声音:“公公既称我一声‘曹兄’,我也腆脸,将公公当亲近朋友了,有些话……”
沈无疾忙道:“你说!咱家平日是爱闹了你些,也无非是因与你亲近,若换了旁人,咱家还能那么闹?”
曹御医闻言,心中道,嗐!原来是如此?那你还是和别人亲近去吧,我可受不起!
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声儿更轻了一些:“洛公子当年蒙冤入狱,我听得些风声,是和那位君太尉脱不了干系。”
沈无疾顿时冷笑了一声,倒没他这么避讳,横眉道:“那老匹夫!”
曹御医一怔,随即道:“看来公公当真拿我当自己人了。”
“难不成还是骗你的?”沈无疾冷冷道,“再者说了,恐他自个儿心中也有数,咱家绝不会饶了他这笔帐!”
曹御医默然叹息,半晌,道:“我只是个大夫,也只想做个大夫,这些事,我不是很懂,也绝不想卷进去,就不往深里说了。我问起此事,只是为了说洛公子的心病。”他问,“我便是怕公公以为,拿君大人泄了愤,洛公子就会病愈。”他道,“这就大大错了。”
沈无疾愣了愣:“何出此言?”
曹御医见他果然是那么想的,摇了摇头:“我恐怕,洛公子郁结根本不在仇人身上,只在亲人身上,公公别认错了病根。”
沈无疾问:“你是说,他母亲?”
“是。”曹御医道。
沈无疾默然片刻,长长地叹了一声气,哀愁道:“别的什么,咱家都能给他寻来,唯独这……”
弄死君亓虽然不易,却到底还能做,可人死不能复生,洛夫人的尸身恐怕都成一堆白骨了,他去哪儿给洛金玉找个娘回来?
“也不是让公公给洛公子寻个娘回来。”曹御医道,“不怕公公恼怒,我说句心里话,我先前曾同情洛公子,觉得他落入你手,你又对他虎视眈眈,这……嗐。”
沈无疾:“……”
他倒没有发作,只是脸色有些尴尬,想起自个儿不久前趁人之危,那样轻薄洛金玉,心虚地咳嗽了几声,又想起吗明庐所说之话,神色越发暗淡,哪里还怪曹御医这么想?别人都是这么想的。
“可我刚刚观察洛公子,其实说起来,他比刚出狱时,好很多了。”曹御医缓缓道。
沈无疾一怔,随即辩驳道:“哪好了?他都那样了。”
“他早就有郁结,只是今日才让公公看见而已,你又岂知他往日发作时不是更痛苦吓人?说不定还会有求死之念。”
闻言,沈无疾本能驳斥:“闭嘴!”
他哪里肯让洛金玉比这更痛苦?想一想,心也是要活生生撕裂的。
曹御医再度叹气:“好,不说那时,只说现在。我就是觉得,他似乎身上的活气儿多了少许,也不是很多,但总之算是好事。我常年与病人相处,有些时候是能察觉出这个。”
虽然他也觉得十分神奇,毕竟他眼见洛金玉好几次都是被沈无疾折腾病的,可神奇之处就在于,洛金玉病着病着,身上那股子活气儿倒旺了些,奇也怪也,难道是被这位沈公公给气得?
嗐!古人可真是有智慧,那句话叫什么来着,死人也能给气活了,这不就活生生说的是沈无疾这人吗?!
这话曹御医自然不敢说出口,毕竟他如今还是个活人,他怕自己先被沈无疾给气死过去。
沈无疾却是“只缘身在此山中”,难得有些真心迷茫,问:“为何如此?”
曹御医问:“你不知道为什么?”
沈无疾皱眉:“咱家若知道,还问你做什么?咱家又不是大夫。”
“……”曹御医懒得和他计较,只道,“自然是因为沈公公你啊。”
沈无疾一怔,竟不敢置信,狐疑地盯着他看。
曹御医微微一笑,起身,拱手,道:“夜深不吃太多,多谢款待,我先告辞了,公公不必送。”
沈无疾愣愣地看着他转身走出去几步,猛地起身追上去,拽住他,如梦方醒般,似是情窦初开的小子般,惊喜又含羞道:“你是说,他爱上咱家了?!”
曹御医:“……”
他嘴角隐隐约约抽搐了一下,委婉道,“倒也不必想得如此激进……”
沈无疾激动的笑瞬间垮掉,很不信任他似的,不高兴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曹御医叹气,道:“洛公子爱不爱的,我也不知道,只能说,他如今很亲近信赖公公。”见沈无疾面色依旧狐疑不定,问道,“公公知道何谓‘移情’吗?”
沈无疾顿时抓狂道:“他拿咱家当他娘?!”
他想起有一回洛金玉梦里真抓着自己叫娘,脸色顿时黑了。
谁要给那石头当娘?!当娘子他倒是愿意!
曹御医:“……”
他觉得自己就是在对牛弹琴!
“倒也不必想得如此激进。”曹御医再一次说出这句话,想来想去,只好说得再直白不过,“趁虚而入,公公,趁虚而入,趁他如今依赖你……虽我也不知道为何他会如此……总之,趁这机会,您可千万别再和以前那样闹了,这时候你应该越发温柔可意,没事儿多往他跟前凑,清晨问候,晚间关怀。”说着,曹御医又自我怀疑道,“虽然我觉得,你平时应该也是这么做的……总之,无则改之,有则加勉,千万别冷落了他!”
沈无疾:“……”
曹御医也是实属无奈之举了。他身为大夫,居然唆使人去趁虚而入,实在是有违医德之嫌。只不过,除此之外,他一时想不出怎么拦着洛金玉去死。洛金玉不见得会悬梁或自刎之类,可一个人若心死了,或整日里只能沉浸于悲痛之中,那死气儿自然而然会顺着血液浑身流转,郁郁而终,说的便是如此,其实也和自个儿寻死无误了。
而他看出洛金玉对沈无疾态度转变,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个法子了。毕竟洛老夫人人死不能复生,洛金玉再如何怀缅故人,也于事无补。只能让洛金玉能有个新的寄托。
沈无疾却犹豫起来,他面上不动声色,好言送走了曹御医,回到中院,望了洛金玉的房间一会儿,夜风簌簌吹着他的衣角,叫月下负手而立的他看起来比起平日里少几分柔媚,多许多惆怅寥落。
世事总是弄人,他执意追求洛金玉时,曹御医虽嘴上不说,却看得出是不赞同的。可如今他心有迟疑时,曹阡陌那厮又说这些浑话。
对,他有了迟疑。
明庐说的那些话叫他十分迟疑。
咱家是一个太监,注定断子绝孙,偏偏还要拉着金玉与咱家一样,更要使他受人嘲笑,不是自私是什么?
虽然咱家本来也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好人,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可,可……
他又想起曹御医的话,在心里字字句句嚼碎了想,最终暗道:“趁虚而入”……这个词儿倒是用得好,“趁虚而入”!他刚刚趁人之危,轻薄了洛金玉,如今又要趁虚而入,可真是无耻。
他想来想去,竟反而因曹御医的话混着明庐的话,生出了更多退缩之心。
他还说洛金玉怎么的最近瞧起来与自己像是亲近许多,还曾为此窃喜不已,今日才知,原来是因“移情”。这倒无妨,他不介意,可他介意洛金玉原来心中那样难受,难受到居然都已神志不清到对着曾最厌恶的阉人移情了。这得多难受啊,他都想象不出。
越爱一个人,越是患得患失。沈无疾便是如此,他满心里仿佛针扎一般,一时心疼洛金玉,一时又自伤其身。
他应该狠一狠心,咬一咬牙,如曹御医所说,不管三七二十一,索性趁虚而入!
可是……可是他也不知道为何,竟不忍心这样做了。
洛金玉是个死心眼儿,所有人都知道这事,若他真趁虚而入了,趁着如今和洛金玉更进一步……日后,哪怕洛金玉心病好了,忽然醒悟过来,也不大会离弃自己。可是,对于洛金玉而言,又是何必呢?
来福送走曹御医出了府,回来中院禀报,听到老爷淡淡吩咐:“去拿酒来。”
来福一怔,观察老爷落寞无比的神色,关切道:“这么晚了,怎么忽然喝酒?”
老爷没骂他多事,也没说“咱家喝自己的酒轮得到你管”,仿佛没听见似的,径自回了房。
来福顿时大惊!
他犹豫一阵,拿了酒送来,陪在旁边,小心翼翼道:“夫人的身子……”
他以为是夫人的身子有大碍,治不好就要不久于人世那种,否则老爷怎么送走曹御医就这样了?
老爷闷头喝下一口酒,说的却是:“今后别乱叫了。”
来福倒吸一口凉气,又听老爷道,“别把这事和他说。你再去拿多点酒来,拿来了,你就去歇着吧,这儿不需你了。”
来福倒是急了:“这是怎么了?”不久前他还听那俩人闹得挺好的!
沈无疾没理他,提起酒壶,又倒了满满一杯,闷头喝下去。
来福无奈,又有些畏惧他,只好先去拿了两坛酒过来,却徘徊在屋里,不敢轻易离开:“您又和夫人吵架了?”
沈无疾怒道:“让你别乱叫了!”
来福:“……”
沈无疾吼完那句,面露痛苦,又缓下声儿,道:“你出去吧。”
来福犹豫半晌,最终讪讪地朝外走。走到一半,又被沈无疾叫住。
沈无疾问:“今日的药,看着他喝了没?”
来福忙道:“喝了,小的刚刚熬好新的药给他送去,看着夫……洛公子服下的,他也说喝完漱了口就歇息,算着时候,这时应已睡了。”
“拿这药方去,照着上头抓药。”沈无疾将刚刚曹御医写的新药方递给来福,“去吧。”
“是。”
“等等。”沈无疾又叫住他,“你……你和其他人都知会一声,以后都别乱叫了。”
来福一怔。
沈无疾不再理他,继续独斟独饮。
来福只好应了声,退了出去。
满屋子终于静了。
沈无疾恨这静。
满屋子冷冷清清,就他孤家寡人的一个,再摆放多少珍宝古董又如何,没半点热乎气儿。
他自个儿喝了一阵子冷酒,起身去到书架子前,从匣子里取出一册洛金玉的文集,翻开看了一页,合上,将册子珍而重之地抱在怀里,久久不动。
作者有话要说:看起来更像是此人占了便宜,便想跑,果真男儿皆薄幸,无一可信。邱一心如此分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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