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无疾咬唇道:“你装什么傻!你若要传宗接代, 总不能指望从天上掉个孩子给你!”
洛金玉皱眉:“我也说了, 我可以开私塾, 收学生。”
“这根本不是一回事!”沈无疾道,“传宗接代是要你生你自己的孩子!”
洛金玉想了想, 再度恍然道:“原来你是说这个……可我并不强求这个,我以为你只是问我一身学问要如何传承。至于血脉传承, 我从未觉得有多要紧, 自然不会为此而特意寻一女子……”他不好意思再说下去。
沈无疾也不哭了, 放下衣袖,狐疑地看着洛金玉:“可是洛家只有你一人了……不孝有三, 无后为大。”
洛金玉眼中澄澈, 摇了摇头:“我娘从未对我说过这个。”
沈无疾:“……”他犹豫一下, 对这呆子道,“或许是那时你还小,她没来得及说, 否则,又哪有母亲不盼着抱孙子呢?何况, 你又身世特殊。”
“也没什么特殊的,无非一父一母。”洛金玉淡淡道,“人生在世,最要紧是修己身,且我并不擅于和孩童相处。”
“胡说,西风可喜欢你了。”沈无疾忙道。
洛金玉摇摇头:“西风公公生性活泼外向,又早熟懂事, 已被你教得很好。我与他相处,大多是他迁就我。而若孕育自己的孩子,必得先从一事不知的婴儿养起,我自问没有这个本事。如你所言,我是个书呆子,尚且自身还未修好,又要如何养育孩子?只怕会将孩子养坏。再者说,我常忆母亲养育我之种种,扪心自问,我做不到她那样耐心温柔。”
他说着,有些难为情,“其实,我性情中亦有急躁之处,只是你不知。幼时我若总学不好一篇文章,就会哭闹,比你更无理取闹。”
沈无疾哪听得洛金玉的不好,别人说不得也就罢了,连洛金玉自己说,也不行,闻言立刻替洛金玉找补道:“咱家只听说寻常小孩是为了玩乐吃喝哭闹,那才叫顽皮,你这为了读书的事儿,只能叫认真。也是,咱家拿什么寻常人与你比,也是难为他们了。”
“只有你才这么说。”洛金玉脸都有些红了,为了自己的缺处,也为了沈无疾这无微不至的温柔,想了想,道,“此外,我还有许多不足之处,不过是你一时尚未察觉。”
沈无疾不服气地暗道,这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咱家可去哪儿察觉到哦。
他犹豫一下,道:“你若实在谦虚,也可以让孩子的母亲来养育,世间大多父母不都是如此。”
“我若不亲自养育他,何必一定要生他?”洛金玉疑惑道,“只为了寻一人姓洛,叫我爹?”
沈无疾怔了怔,一时之间也很茫然。
他只道传宗接代乃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也没想过为什么。
哪有什么为什么?千百年来,不都是这样的?
太监再如何权倾天下,都照样遭人耻笑,哪怕古也曾有披甲上阵、屡立战功的太监,后人说起来,多也要遗憾一句:可惜是个没后的太监。
无后,便是太监最大的不是。
因此,但凡有些权势的太监,总爱收干儿干孙,就连沈无疾这年纪轻轻,都学着曹国忠收了许多干儿干孙,图的是个什么?无非是叫自个儿作出个没有绝后的假象。
可如今,洛金玉竟说出这等新奇言论来,沈无疾一时三刻哪里懂得了。更何况,若换了个惯常浪荡荒唐、游戏人间的人来说,沈无疾倒还略微理解几分,可洛金玉读的圣贤书,是个比谁都守规矩的小书呆,怎么能说出这样惊世骇俗、违背伦理的话来?
半晌,沈无疾嗫嚅道:“你……你百年之后,总得有人为你起灵摔盆,清明扫坟,每日供香……”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
他只听到洛金玉道:“人死如灯灭,我若死了,一铺凉席卷着,随处找个地方埋了便是,何必劳烦后人每年扫坟,每日供香,有那时间,不如多看两卷书。”
沈无疾:“……”
他艰难劝道,“倒也不必想得如此激进,你……你自个儿不还给你娘上坟吗?”
洛金玉淡淡道:“我娘是我娘,我是我。”
沈无疾:“……”
这时候就你娘是你娘,你是你了?
天天说你娘说过这个说过那个的人不是你?
他越发艰难道,“那,那你百年之后,谁给你娘扫坟?”
洛金玉沉默片刻,有些腼腆,又有些试探,道:“你?”
说着,洛金玉脸又红了起来,局促地在心中道:亲还没提成,倒先说这话,实在是有些孟浪放肆,不该,不该。
沈无疾:“……”他觉得自己难得要命,“且不说咱家万一比你先死,总之,咱家也死了呢?”
洛金玉欲言又止。
他其实根本就不相信人死之后有天堂地狱,人死了就是死了,供香上坟,无非是活着的人求自己心安,系怀自己对死者的哀思,和死去的人却已毫无干系。
可是他不敢这么想。
若这么想,也就是说,母亲无法复活。
沈无疾见洛金玉神色又落寞下去,自个儿的一颗心也跟着往下沉,一面骂自个儿天生的坏人,偏偏在这节骨眼儿要做什么大度成全的事儿,一面又发了狠,暗道,自己已是个断子绝孙的身子,何必拖着洛金玉一并?
“所以,我生孩子,只是为了让他给我母亲扫坟上香?”洛金玉忽然问。
沈无疾:“……”
他一时噎住,心头也乱,想来想去,恼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怎么就说到这儿了?竟被你绕住了!不说这些,总之咱家与你就到此为止,你别说有的没的了。”
洛金玉说了这么多,见他执意,竟还发脾气,也有些恼羞,皱眉与他辩驳道理:“你招惹我在前,口口声声要与我做夫妻,我不愿意,你便使尽手段,无理取闹。如今我愿意了,向你求亲,你却又断然拒绝。你拒绝便罢,是我拒绝你在前,你若已变了心意,也只算你我错过无缘。然而,你今日清晨刚拒我求亲,刚刚却又对我说尽百般讨好情话,究竟是何道理?你这人怎的这么反复无常,令人费解?”
“你第一天知道咱家反复无常吗?”沈无疾索性将心一横,冷笑连连,“你三年前不就知道咱家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吗?咱家还心胸狭隘,你那时将咱家一片真心置之不理,咱家不服,非得找回场子,如今你可算是动心了,咱家便将你当日的脸色还给你,如何,这下子清楚明白了?”
洛金玉虽是呆子,却不是傻子,哪里会信他这随口胡说,皱眉道:“你究竟有何难言之隐?”
“没有!”沈无疾断然道,“闲话不要多说,总之,从此刻起,你我便是兄弟,你休得再拿些暧昧言辞骚扰咱家,你自重!”
洛金玉:“……”
他生平头一回与人谈婚论嫁,说情爱之事,不料这人却如此……如此……一言难尽!他不由得又羞又恼,一向在别的事上能说得口若悬河,此刻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想来想去,将手中油条递向沈无疾,怒道:“你自己吃!”
沈无疾忙接过来了,口中却刻薄道:“咱家什么身份,吃这寒酸东西,呵,可见咱家与你合不来。”
洛金玉深深呼吸,平静劝自己不与他争执,转身朝明庐与宋凌所住客房过去,打算和明庐说今日去刑部的事。
沈无疾站在原地,看着他走远不见,脸上轻蔑得意的神情顿时消失不见,全化作了哀怨缠绵,低头踢走脚边的石子儿,拿出一根冷掉的油条,痴痴看了许久,仿佛这油条上刻着“洛金玉”三字儿。
半晌,沈无疾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咬了一口油条,埋怨道:“说走就走,这没心肝的石头。”
何方舟:“……”
门房:“……”
他俩觉得,洛公子可真不容易。
沈无疾吃了两口油条,忽然想到什么,忙高声叫来人,道:“让厨房赶紧炸油条,给洛公子送热的去,他可能今日想吃这个。”
那下人不知刚刚发生的事儿,闻言应了,嘴甜道:“老爷实在体贴。”
老爷“哼”了一声,无限忧愁,怅然道:“有屁用,空有一颗痴心,白长这美貌,唉,自古红颜命薄。”
下人:“……”
何方舟:“……”
他暗道,罢了,还好沈无疾也不爱对人说启蒙“先生”是自己,否则,还是有那么一些丢人的。
洛金玉去了客房,先见过宋凌,客气问候今日情况,又安抚他稍安勿躁,不要急切为父申冤的事。宋凌哪急那个,他只要能见着自己的玉儿便好,如今见着,便作出依赖信任模样,只说都由洛公子做主,只是自己在沈府里害怕,孤独无依的,还望洛公子多多来陪伴。
明庐闻言,伸手把他脑袋往下一按,无语道:“我还在这呢,你当我是死的?”
宋凌理都懒得理他,继续盯着洛金玉看。
洛金玉笑了笑,又安抚了几句,随即说有话要和明庐说。宋凌虽不甘愿,却也没闹。
洛金玉和明庐去了房外,略避开了门外守卫,寻了处清净的假山亭子,刚将今日刑部的事说完,下人就端着热乎乎的油条和汤寻来,见两人有话在说,便放下东西就走了。
洛金玉见着这油条,哪有不明白的,情不自禁地笑了笑,笑意中既有对沈无疾这般乖张性情的无奈,亦有些他自己也未察觉出的包容宠溺。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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