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金玉讪讪道:“下官并无……只是, 这忽然之间……”
“哪儿是忽然?不过是凑巧。”张大人背脊挺直, 振振有辞, “洛大人,你若是在不信, 就去吏部问,去其余几部问, 问问是不是陆续近日都要发津补?近一些, 就在咱们礼部, 你与丁大人交好,你去问他, 他去年下江南公差的津贴, 是不是刚也给他补了?倒是没你的多, 却不是别有原因,而是因为江南富庶,是舒服的好地方, 自然不比漠北贫瘠艰苦,评的津贴丰厚。再说了, 这消息一出去,不少人可转了性子,偷偷来找我,想要出使漠北这差使。哎,这倒还真是个好事儿,吏部这招可着实好。”
听张大人说得滴水不漏,洛金玉不便再质疑那个, 只得道:“为官做事,岂能为财如此。”
“为官也是为了养家糊口嘛,做官的也不是神仙,让一家老小跟着喝西北风?”张大人眼珠子一转,道,“说起来,洛大人当初也是为了帮丁大人,才揽下这没人愿意要的苦差事,可听说有三十两津贴后,不少人诚心诚意想要这香饽饽,洛大人倒不必独揽了,不如……”
“我已领了津贴。”洛金玉急忙道。
“退回来就是了。”张大人体贴道。
洛金玉:“……”
张大人见他神色尴尬,问道:“怎么?”
“我也缺钱。”洛金玉讪讪道。
“洛大人说笑了……”
“没说笑,我不爱说笑。”洛金玉不自在地道,“我最近也有些需要钱银之处。”
张大人见状,也不强求,道:“如此也好,自洛大人接了差事,已有半月,其间诸事都乃你亲力亲为,眼看就要启程,再来换人,也是不妥。”
这事儿,就这样定了下来。
洛金玉怀揣五十三两三钱白银,下了值,立刻前往惊鸿阁,将那金镯子买了下来。
“还好,没人买。”洛金玉拿着锦盒,微微笑道。
掌柜的陪着笑,心中暗道:那也我敢卖啊。沈公公说了,这镯子你不买,谁也别想买。真是看不懂这其间前后,唉,难道是我老了?
洛金玉开开心心买了镯子,拿着回府,前去书房,站在窗前,对坐在屋里端庄看书的沈无疾道:“无疾,你在看书的话,我等会儿再来。”
“看久了,也得休息片刻。”沈无疾急忙放下书,装模作样地端起茶盏,矜持问道,“怎么,什么事找咱家?”
“我想送你一样礼物。”洛金玉道。
“嗬,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沈无疾冷笑道,“咱家还以为,洛公子只会给丁大人送自个儿的墨宝呢。”
“你又阴阳怪气。”洛金玉叹息道,“叫你改这恶习,你至多改一天。”
“哼,咱家——”沈无疾正要与他起高调,侍奉在他身旁的来福面不改色地踢了他椅子一脚,重重咳嗽一声。
沈无疾:“……”
反了他!
稍后再料理这厮!
沈无疾冷静下来,将挑衅话语吞回腹中,只用一双凤目盯着洛金玉看。
洛金玉比他性情好,又是千方百计要与他和好的,见他不说话了,自然不会追着不放,继续说自个儿的:“不知你喜不喜欢,若不喜欢,也就罢了。”
说着,洛金玉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放到窗台上,有些腼腆,有些期待,又有些忐忑地看着沈无疾的神态动作,低声道:“我看这个很好看,你又喜欢这些。”
沈无疾几乎是迫不及待就“抢”过锦盒——虽也没人与他抢——又觉得自个儿过于暴露心情,装模作样地咳嗽一声,慢条斯理打开盒子,瞧见了里面的金镯子,嘴角立刻就要弯到眼角去——不,不能露出如此喜色!
沈无疾急忙压制自个儿的笑意与得意,冷冷淡淡地挑剔道:“这可当真是咱家见过最素的镯子了。”
来福在一旁暗自叹息,内心道:老爷啊老爷,若你今夜里再望着夫人房门叹息苦恼,可真是自个儿生受着吧,倒是别找我们的麻烦。
洛金玉见他这么说,便和气道:“我本也担心你不喜欢这么素的,只是我自己看着喜欢,别的花俏式样,我不喜欢,看不出好坏来。如此,你便将这个还我——”
洛金玉说着,伸手越过窗台去拿手镯,沈无疾却猛地将镯子抱在怀中,瞪眼道:“惊鸿阁的东西出了门就不退!退不了了!”
“我既已买下,又非是镯子自身有不足,我怎好意思去退。”洛金玉道。
沈无疾“嘶”的一声,腾的起身,一拍桌子,道:“那你想另送给谁?你自个儿又不戴,五十两白银,你才不会白白废了!”
“你怎知五十两白银?”洛金玉皱眉问。
沈无疾:“……”
洛金玉顿时叹气,摇头道:“你又叫人跟——”
“谁叫人跟踪你了?咱家早前去惊鸿阁见过这镯子不行?”沈无疾梗着脖子道。
洛金玉越发恼起来:“你又说谎。你既如今嫌这镯子素,你去惊鸿阁见着了,又岂会问价?何况以你身份做派,若是你去惊鸿阁,掌柜的岂会拿这镯子给你看?你怎总当我是三岁孩童好骗?”
沈无疾很是心虚,强撑着道:“咱家是想买来送你,恰好与你心有灵犀,就知道你爱这素镯子,因此凑巧看了。不行?”
“我根本不戴镯子。”洛金玉冷冷道,“你还要继续狡辩?”
沈无疾眼神闪烁,悻悻然道:“你是不戴,因此咱家最终才没买嘛,若你戴,咱家岂有看了不买的道理?”
“沈无疾。”
沈无疾:“……”
他实在撑不下去了,眼见洛金玉拂袖走人,急忙抛弃通身的高贵矜持,转身急急跑出房门去,堵住洛金玉的去路,一把将人抱在怀里,嗔道:“你是赔礼来的,还是来气咱家的?”
“我被你气到了。”洛金玉皱眉推开他,“我有意与你和好,你怎么那样?”
“抱也不让抱了,这叫有意和好?”沈无疾幽怨道,“咱家可睡了这么多日的书房,你这狠心的人。”
“不是你自己非要睡书房吗?我几乎每日都要问你一番,你都不理我,话都不愿与我多说两字。”洛金玉淡淡道,“论起心狠,我如何及你。”
“那……那也是你先气咱家的。”沈无疾道。
洛金玉不想理他了,又要走。
“不,不,是咱家错,是咱家气了你!”沈无疾急忙张开双臂,拦住他的去路,“好金玉,乖金玉,别生气了,咱家不想睡书房了,冷冰冰的,孤枕难眠,呜……”
“……”洛金玉停下脚步,很无可奈何地看着他道,“那你就回房来睡,我又没有不让你来。”
“那咱家多没有脸面?”沈无疾哀愁道,“是咱家要走的没错,多少也不能是自个儿再灰溜溜回去。”
洛金玉:“……”
他沉默一阵,长长地叹了声气,“那如今,我来向你赔罪了,再三请你搬回去,你搬不搬?”
沈无疾生怕将人真惹恼了,急忙道:“搬,现在就搬。来福,将咱家被褥搬回去!”
“是。”来福刚应这一声,人已抱着被褥出来,目不斜视地朝主屋走去。
——自老爷奔跑出去拦夫人,他就已默默整理被褥了。
洛金玉:“……”
沈无疾一只手拉着洛金玉,怕他跑了,另一只手拿着镯子,笑着道:“这镯子好看,不愧是你选的。咱家记得,你爹曾也送过你娘一只素镯子。”
洛金玉点点头:“我娘说过,那是他俩的定情信物。”
沈无疾羞涩道:“那你送咱家这个,也是要仿着你爹送你娘定情信物那样?嗳,可看不出,洛大人还有这番心思。”
洛金玉摇了摇头,很是坦然地道:“我没想那么多,只是听说送礼可以哄得你开心,你又喜欢这些。”
沈无疾嘴角一抽:“这种时候,你少说两句,也没人敢将你当哑巴卖了。”
洛金玉哑然失笑:“抱歉,我又扰了你的情趣?”
沈无疾总说他没情趣,不仅如此,还爱扰别人情趣。
“罢了。”沈无疾已不指望这石头知情趣了,低头正要戴上那镯子,却见自己的手被洛金玉抓住。
洛金玉一只手抓住沈无疾,另一只手则拿过沈无疾手上的镯子,认认真真地将镯子套上他的手腕,高兴道:“恰好。我还怕大了或小了,虽掌柜的说能拿回去改,却也折腾。”
沈无疾低头看着他,也笑了,低声道:“你买的,自然是恰好的。”
洛金玉没察觉他眼中温柔,继续看着他的手,翻来覆去地看:“我想的时候,就觉得一定会很称你,你白,戴这个好看——唔——”
哪还管得什么白不白,称不称……也不在意什么称不称,那么多人都说咱家与你不称,你我不也仍是恩爱夫妻吗?这世间没有称不称,只有想不想。
沈无疾一面在心中这么想着,一面扶着洛金玉的腰,缱绻地亲吻他,戴着镯子的手亦悄悄与他十指紧扣。
……
翌日清晨,沈无疾早早就要出门去司礼监,比一贯勤勉的洛金玉更要早。
洛金玉不解道:“今日有什么急事吗?”
“很急。”沈无疾已憋了一晚上,再不去见外人,就要憋出毛病了,他正色道,“今日就不陪你用早膳了,也不送你去礼部了。”
“本也不需要你送。”洛金玉很是认真道,“望你日后也不要送。”
礼部与司礼监在两个方向,平日里沈无疾没急事,就总要送洛金玉去,风雨无阻。洛金玉虽与他恩爱,却又觉得此举实在腻歪,每每在礼部门口遇上了同僚,虽众人多是和善笑笑,他仍觉得十分羞涩。
又不见别人夫妻这样。
沈无疾装作没听见这话,在洛金玉额头上亲了亲,转身就要匆匆出府。
“等等。”洛金玉却叫住他,道,“下雪的天,你袖口挽这么高做什么?”
“热。”沈无疾道。
“屋里烧了炭,自然热,你要出门,将袖口放下。”洛金玉道。
沈无疾只好将袖口放下,这才被许出门。
只是洛金玉哪里知道,这人惯了阳奉阴违,刚出沈府大门,立刻将袖口又高高挽起,露出白藕一截的小手臂,以及腕子上那黄金灿灿的镯子。
——沈无疾憋了一晚上,再不与外人炫耀一番,好好一个大活人,就得被憋死!
什么寒霜,比得上这镯子滚烫心窝?
什么烈风,比得上夫妻间暖心暖情?
什么冰雪,比得上金玉那热烈爱意?
统统比不上!
展清水大清早去司礼监做事,进了大殿,喜福立刻上前来,为他解去斗篷,拿去门外抖雪,又捧去一旁烘干挂好。
展清水没理喜福,一面整理衣袖,一面往里走去,忽然脚步一顿,笑吟吟打招呼:“沈公公早啊。”
沈公公正端庄坐在位子上,端着一碗茶在喝,见着他了,笑着道:“早啊,展公公。”
展清水朝自己位子走去,一面寒暄道:“昨儿深夜里忽然下起了雪,将咱家活生生冻醒了,嗳。”
沈公公笑着道:“多烧些炭嘛。”
“是叫人又添了炭。”展清水仍未察觉什么微妙,继续道,“今早儿见着路上那雪有膝盖高了,我还想着,我住得近,些许是最早到的呢,不曾想沈公公住得远,却是最早到的,是有什么急章吗?”
他一面寒暄,一面入座,伸手去拿案头上的公文。
“咱家是热醒的,一身汗,睡不着。”沈无疾笑着道。
展清水讶异地看过去:“怎么热——”
目光所及,叫他声音顿住,眼角狠狠一抽,兀然生出遁地而去的渴望。
然而他究竟是不能够遁地的。
他只能看着沈无疾这厮将袖口挽得高高的,装模作样地捏着腕子上那枚未曾见过的金镯子——看那寒酸样,不像谁赏的谁送的,直接点说,就不像沈无疾会戴的。
沈无疾一面将金镯子捏来捏去,一面含笑望着展清水,目光里满是期待与催促。
展清水:“……”
他实在不想说话。
但他究竟还是要说话。
他不得不露出假惺惺的笑容,故作讶异道:“嗳,这镯子以往不曾见过,这灿灿的,可素净好看。”
“昨儿才得的。”沈无疾淡淡道,“咱家还是第一回戴这素的。”
“说句不怕得罪你沈公公的话,”展清水道,“这镯子,可比平日里您那些花里胡哨的好看许多,贵在看着就端庄干净的。”又明知故问道,“送的,还是买的?”
“咱家就爱那些花里胡哨的,谁买这个?”沈无疾不满于展清水暗讽自个儿平日里的喜好,可他宰相肚里能撑船,毕竟是能佳人在怀、共度雪夜的,不与这寒床孤枕的可怜虫一般计较,道,“洛金玉送的。”
展清水忙道:“怪不得,如此好眼力。”
“什么好眼力,惊鸿阁里最便宜的。”沈无疾哼道,“五十两。”
展清水:“……”他忍了,继续恭维道,“洛大人不比咱们,他向来清俭,咱家可没见他胡乱花过一文钱,想这五十两,可是大手笔。”
“哪儿不是呢,全部家当了。”沈无疾捂嘴嗔道,“嘴里还说些胡话,说是补嫁妆,可叫人不害臊。”
展清水:“……”
不,咱家觉得,这句话一定不是洛金玉说的,至少不是他甘心情愿说的。
他有些忍不下去了,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哈哈笑了两声,低头看公章。
沈无疾大清早来了司礼监,端坐着喝了两盏茶才盼来这一个好炫耀的人,哪能轻易放过,又道:“你好奇,就给你看看。”
展清水:“……”不,咱家不不好奇,不想看。
沈无疾催他:“来啊。还要咱家纡尊降贵,去你位子?”
忍无可忍,从头再忍。
展清水揣着再虚伪不过的笑容,起身去到沈无疾案前,装作认真地看他手上镯子,正要伸手去捏一捏,那手就飞速缩了回去,沈无疾嫌弃道:“净过手了吗你?”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沈无——”展清水正要翻脸,忽然听得司礼监另外两位公公的声音:“嗳,沈公公,展公公,这么大的雪,也这么早?”
展清水便眼看着沈无疾腾的起身,飞一般走过去:“嗳,刘公公,张公公,这么早?可受累了,咱家给你们沏茶。”
两位公公慌忙推辞:“哪敢叫沈公公亲手沏茶?”
“咱家自个儿来……”
“坐着,都去烤烤火,放着咱家来。”沈无疾笑着说道,“咱家也许久没沏茶了,怕手艺丢了,叫诸位公公帮忙尝尝。”
展清水默然回头去,冷笑着看那两位茫然的公公与殷勤无比的沈无疾。
没多久,两位公公就明白了这事儿缘由。
“嗳,沈公公这镯子,以往没见过啊,这亮灿灿的。”张公公道。
“昨儿新买的。”沈无疾端茶给他们,笑着道。
两位公公急忙伸手去接茶杯,端在手中,继续道:“只是好似有些素?”
“倒是看着十分大方。”
沈无疾继续沏茶,手腕上的镯子晃人眼睛,他一面矜持道:“御前侍候,就该素净些,咱们是伺候人的命,装什么富贵人家。”
众人:“……”
倒是平日里没看出来你有这份想法。
沈无疾将新沏的热茶送到展清水的桌上,继续给自己沏:“嗐,瞧你们那好奇的样儿,说给你们听也无妨,就是洛金玉送的。”
众人:“……”
沏完了茶,沈无疾有意继续显露自己的镯子,便没事找事做,帮两位公公整理起案头公文来。
作者有话要说:不呢,没有人好奇呢,沈公公,你别乱动咱家们的办公桌呢(。
我在思考,沈公公这算不算办公室霸凌。明天番外就结束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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