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金玉欲言又止。
旁边那两鬼差见状, 又要来拖他娘受刑。洛金玉急忙拦阻着, 绝不肯让, 然而他一文弱书生,在人间时尚且敌不过寻常有些功夫底子的人, 如今在“地府”之中,又如何斗得过鬼差?三两下就被拉开, 摁在地上, 叫他眼睁睁地看着他娘被捆上刑架。
这一回, 任由洛金玉如何竭力挣扎、嘶声叫喊,都动弹不得分毫, 看着那獠牙鬼差手持大刀, 将他娘从中一刀劈成两半。
“娘——”
“娘!”
洛金玉猛地坐起来, 浑身满脸都是涔涔冷汗,大声喘着气,捂着心口, 只觉得浑身无力,偏偏那颗心就要跳跃出去。
他顾不上这些, 他只记得梦中所见那骇人的一幕又一幕。
他只记得他娘被劈开两半后,倒在地上,仍能说话,她说她在地府十分痛苦,而那鬼差说她本也阳寿未尽,因此不得去投胎转世,还得在炼狱中将未完的二十年阳寿熬尽。
“……”
洛金玉越发觉得漆黑的屋子里冷风阵阵, 手脚都冻得麻木起来,他缓缓地蜷缩起来,只穿着寝衣,躲在大床的角落里,抱着屈起的膝,失魂落魄地望着被面发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脸上的泪痕都干了一遭,也没人擦,脸发皴地疼起来,可此时的他哪里还能感受得到,他连呼吸都艰难得很。
洛金玉只觉得这感受十分熟悉,三年来,他在牢狱里时,就常常这样。
痛不欲生,万念俱灰。
若非想着要去寻玄门秘法,他根本不知自己能否撑到出狱那日。
又不知过了多久,洛金玉忽然感觉从屋子另一端传来飘忽的声音。
“说得那样好听……”
“……”洛金玉怔了怔,仰着脸,愣愣地望着屋子那边的一团黑暗处,“娘?”
可是除了安安静静的摆设和黑,他什么别的也没有看到。
是幻觉……洛金玉刚这样想着,忽然又听到娘的声音道:“你不是口口声声要复活我吗?”
“娘!”洛金玉这次不再犹豫,匆忙起身,鞋子也顾不上穿,光着脚踩在地上,奔向声源处。
可是到了那边,还是什么都没有。
声音又从床那边传了过来:“你这不孝子。”
“娘……娘!”洛金玉顾不上点烛,匆匆忙忙、跌跌撞撞地又往床那边跑。
他觉得,这一定不是幻觉,他分明就是听到了他娘的声音!
洛金玉没有听错。
只不过,他听到的并非是他娘的声音,而是宋凌模仿他娘所发出的声音。
连刚才那番噩梦,亦是宋凌一手所为。
宋凌本自断一尾附身人间少年身上,元气大伤,可他究竟是玄门难得的天才人物,出身血脉亦是不凡,在沈府好吃好喝地静修了这一阵,恢复了一些。
他暂时使不出太大的道法,也不敢大肆招摇,惹来玄门之人将他逮回去,可趁着洛金玉本就身虚神轻时捏造一番梦境,学一学他人嗓音模样,对于宋凌这灵狐族而言,几乎算不得一件值得说的事儿。
他本早就想这么做了,可叫他烦恼的是,那沈无疾明明是个阉人,照常理而言,阉人不男不女,身上元神精气该是十分薄弱的。然而也不知是何缘故,或许是习武的原因,又或者是上辈子燕康究竟修过道的缘故,这沈无疾身上的元气很是旺盛,比寻常男子——譬如洛金玉——都要旺上许多。
如今的宋凌若是仅仅靠着出窍的元神,根本无法靠近沈无疾。而沈无疾总与洛金玉形影不离,宋凌便没有轻举妄动。
如今好容易沈无疾滚蛋了,宋凌急忙就来了。
他故意在屋中飞来飞去,扮作洛金玉他娘的声音说些话来乱人心神,看着洛金玉慌张模样,心中有些得意,又很是悲痛。
灵狐族向来深情,哪里看得配偶这样狼狈模样?
宋凌正这样想着,就见洛金玉在黑暗中被桌子绊了脚,吃痛一声,蹲在地上,半晌没有动。
屋外忽然传来沈府小厮的关切问候:“公子,您在叫小的吗?”
洛金玉这才微微抬起头来,宋凌看过去,不由一怔。
只见洛金玉刚刚又哭了,只是他哭得无声无息,才叫宋凌适才没有察觉到。如今看心上人眼尾红透的柔弱模样,宋凌顿生怜惜,情不自禁就要过去抱住他。
“我没事。”洛金玉勉强装出寻常模样,道,“我夜里醒来,下床喝茶,睡得懵了,碰到桌椅,发出声响,惊扰了你,抱歉。”
“小的给您奉热茶来。”来福殷切道。
“不必,我已经喝了,茶还是温的。”洛金玉低声道,“我又要睡了,你不必再送茶进来。”
来福只好应了一声,退回到一旁的小房子里继续休息。
洛金玉听着来福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终于撑不住了,低下头,眉头紧蹙,眼泪又流了满面。
“娘……”他低低叫着,就这么坐在地上,哭了许久许久。
宋凌在一旁看了许久许久,终于也忍不住,蹲在洛金玉身旁,温柔地伸手去摸他的脸,轻声道:“虽也不知你从何看来的,但据我所知,浮门确有叫人白骨生肌、死而复生的秘术,可惜我当年因缘巧合,只窥得其中一角。你既对那俗世女子如此念念不忘,我又如何能看得你这样难过?不若我助你去浮门寻得那禁术?也好叫你开心,毕竟你是我夫人。”
洛金玉听不到宋凌说的这番话,也感受不到被人摸了脸,他仍坐在那,继续无声无息地痛苦。
……
接下来几日,沈无疾仍被无数的公务绊住脚,去哪都被展清水派人盯着,唯恐他偷溜回去找洛金玉,气得偷跑无门的沈无疾着急上火,天天和展清水大战八百回合。
而洛金玉自然不会将那夜里的事说出来叫沈无疾担忧操心,白日里便装出什么也不曾发生的模样,好叫沈无疾派来的小宦官去传话无事。
可在夜间,洛金玉所做的噩梦却仍在持续,且一日惨过一日。他每天都不敢闭眼,因他只要一入眠,就会梦见他母亲遭受各种血腥淋漓的酷刑。夜间吓醒后,他还会听见母亲飘忽的声音。
……
如此几日的折腾下来,洛金玉的神思都恍惚起来,有人时尚且勉强自持,独处时就已控制不住。那根本不是恐惧,而是无尽的自责,似弥漫的荆棘,死死地缠住了他的心脏,刺都扎进了最嫩的肉里,还在不断地生根。
终于,在一日午后,司礼监乱了。
原因是沈府里来人,说洛金玉留书出走了。
沈无疾一把夺过那人送来的信封,拆开匆匆看完,顿时大骂一声,随手将身旁半人粗的房柱一掌打断,惊得其他太监们纷纷起身避让房梁上的灰尘。
“找!给咱家找!”沈无疾尖声叫道,“叫何方舟来!叫东厂去把洛金玉给咱家找回来!他跑不远!把他给咱家逮回来!”
司礼监诸人何曾见他发过这样的火气,登时大乱。
许多人都下意识地聚在一起,面面相觑,战战兢兢。
还是展清水忍不住,走过去一步,停在沈无疾两步开外,问道:“怎么……”
“跑!我让你跑!”沈无疾猛地又大吼出声,使劲一甩袖,众人只见他身后那张小几劈里啪啦地裂开,碎木头四处飞溅,一块较大的木板更是擦着展清水的鼻梁过去,好在他也有身手,躲得快。
展清水亦是许多年不曾见过沈无疾这样失控,急忙劝道:“无疾,你冷静——”
沈无疾哪里还听得进他在说什么,抬脚就将另一张太师椅踹飞了出去,回头从一张桌案上拿起砚台就砸。
“沈无疾!”展清水顾不上别的,一把抓住他胳膊,骂道,“这是在宫里,你发什么癫!”
沈无疾浑身颤抖,转头看着他。
展清水亦心中一惊,这才看清,沈无疾眼睛赤红一片,像着了魔。
“无疾,你这样也于事无补,已经叫人去找东厂了,如你所说,洛金玉能跑多远?跑得过东厂?”展清水只得按捺心情,劝道,“你先冷静,别走火入魔了。”他压低些声音,“且这是在宫里,芝麻点的事也立刻要传遍了,何况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你要闹,也得出了宫再闹,叫人逮着把柄。”
好在沈无疾理智尚存,听了这话,没再闹,被展清水好说歹说地架到了司礼监内庭值房里,关了门,按在椅子上冷静。
过了许久,沈无疾才回过神来似的,红着眼,含着泪,咬牙道:“他怕是连成亲,也是为了哄过我,好瞒天过海!好他个洛金玉,倒是熟读兵书!”
“你先等等,等我看完再说。”展清水敷衍一声,继续看洛金玉留的书信。
要说这信不愧是洛金玉所写,洋洋洒洒写了五张,若不是时机不对,展清水刚看第一张就要赞一声文采风流。
信中所写也非其他,说得直白些,就是先向沈无疾道歉,说他怕沈无疾拦阻,不得不出此下策,不告而别,但会尽力在来年春闱前归京,就算无法按时归来,也总之一定会回来。
接下来就是追忆洛金玉与其母亲天伦往事,一通引经据典,什么“哀哀父母”,什么“茕茕孑立”,什么“母爱无报,人生何求”,什么“有子不如无”,什么这个那个。总之,大意就是他始终为母亲之死无法释怀,既知玄门秘法有可能复活母亲,就必须一试,否则愧为人子,云云。
展清水:“……”
他快速看完这五张留书,越看越神情微妙,最终看向沈无疾,试探着问,“洛公子他……嗳……他……”
“他脑子是有毛病!”沈无疾骂道。
展清水摸摸鼻子,暗道,这是你说的,我可没说。
沈无疾在盛怒之余尚且觉得这样还是有那么些不妥,转而骂道:“吃曹阡陌那庸医的药吃出来的毛病!”
展清水:“……”
作者有话要说:曹御医默默地泡了一杯莲子清心茶,表示情绪稳定。
“哀哀父母”来自《诗经·蓼莪》。“茕茕孑立”来自李密《陈情表》。“母爱无所报,人生更何求”:李商隐《送母回乡》。“惨惨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子不如无”:黄仲则《别老母》。有的原句具体情境和金玉情况不是特别贴切,只是被金玉化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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